室內安靜。
室外有贏斯年的讀書聲在傳蕩。
只是並不怎麼真切。
扶蘇眉頭緊鎖,雙眼直直的盯着嵇恆,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跟無奈。
他已跟不上嵇先生的想法了。
而且嵇先生說的實在有些玄乎,也實在超出了他的理解。
這是跟天下以往不同的道路。
或許
這纔是嵇先生想走的路。
也是嵇先生真正想追求的天下大治。
只是這個大治,對於他而言,實在太過虛妄了。
也太過飄渺了,太不真實了。
從他僅有的一點理解來看,嵇恆的心思,是讓大秦徹底改變方向,從過去一直踐行的重農漸漸轉向商業跟手工業,繼而藉助商業跟手工業的蓬勃發展,推動天下變革,而且是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去推進,最終達成一個常人難以逾越的門檻。
這個門檻是無形的。
它就擺在那裡,若能踏過去,便能一步登天,若是不能,就只能遠遠的望着,甚至都生不出任何的不滿,因爲這座門檻不是朝廷設置的,而是天下經過長久發展,自然形成的一道階層門檻,它是無形的,卻又是有形的。
就這麼橫亙在那。
隨着這道高知識門檻的出現,天下階層自然而然就做了劃分。
大部分人都只能如傭耕一般,替上層做事,沒有辦法讓自己成爲上層,因爲他們的能力智慧達不到,隨着時間流逝,底層的人會越來越無力,也會慢慢接受現狀,最終意志消沉,再也生不出造反的心思。
這一切都很美好。
只是實在太過飄忽深邃了。
而且這一切都要立足在學室,或者說是那所‘太學’上。
他作爲大秦儲君,幾年理政下來,也是深知天下士人的難纏。
如今天下士人的規模尚不算大,已讓他頗爲焦頭爛額,若是再多出一倍,十倍、甚至是百倍,那麼大規模的士人,能製造出的事端,可實在太嚇人了,僅僅是想一想,扶蘇都有些汗流浹背,如坐鍼氈了。
這恐不是什麼治國良策。
而是亂國之策。
對於嵇恆的建議,他實在不敢苟同。
他不敢去做這麼衝動冒進的事,尤其是他對此毫無半點準備,一旦出了事,根本就是不可預想的,他不會拿大秦的命運去賭。
不過嵇恆有一點說的很對。
大秦或許是需要建立一所‘太學’,一所學無止境的‘太學’,用以爲大秦的天下治理,編造一套‘理’,讓大秦的制度不再那麼空洞,也變得言之有物,並能藉此去完善大秦的現有制度。
通過這所太學,大秦的制度能不斷革新,不斷改進。
讓大秦始終能夠不斷的去做修正,不至於陷入到進退維谷的局面。
這纔是太學的真正意義。
也是這所高等學室,對大秦真正的用處。
良久。
扶蘇沉聲道:“先生的建議,扶蘇知曉了。”
“只是滋事重大,扶蘇恐做不了決定,唯有稟明陛下,讓陛下去裁決。”
嵇恆深深的看了扶蘇一眼,已明白扶蘇的心思,淡淡的笑了笑,並沒有太放在心上,平靜道:“你不用那麼在意,這只是我對天下未來走向的一個判斷預估,不一定正確,也只是一家之言,何況也經不起太多的推演跟推敲。”
“而今大秦也考慮不到那麼遠。”
“至少在民衆豐衣足食的情況滿足前,大秦都沒有理由跟條件去走那條路。”
扶蘇拱手道:“多謝先生理解。”
“此事姑且不多做言語,等大秦坐穩天下,豐衣足食後再議。”
“這次扶蘇前來只爲一事。”
“先生已給出瞭解決之法,只是滋事重大,扶蘇也不得不多問幾句,先生提出的‘下放鑄幣權’,目前對大秦,的確是大有裨益。以先生之見,當如何去實施呢?”
“如此才能最大程度的減少關東的動盪。”
扶蘇目光殷切的看向嵇恆。
嵇恆重新坐回了案上,並沒有急着開口,只是給自己沏了一杯茶,又沉思了一下,淡淡道:“此事落實下去不難。”
“甚至可以稱得上簡單。”
“因爲這是讓利。”
“天下人都無利不起早。”
“也都是逐利的。”
“鑄幣權這麼大的利益下放,天下能有多少人不心動?不眼紅?”
“但世人也都是貪婪的。”
“若是直接宣佈下放鑄幣權,他們的第一念頭,並不是乖乖的如朝廷所想,將鹽鐵等經濟大權交出去,而是想全都要,因而朝廷必須做一定的脅迫,以一種高壓態勢,逼迫他們只能從中二選一。”
扶蘇頷首。
事實的確如此。
人都是貪心,都是不自足的。
如果朝廷就這麼宣佈下去,地方勢力絕不會想着,拿到了鑄幣權,就將鹽鐵等經濟大權交出去,而是會變着法的,將地方的經濟大權也控制在自己手中,繼而讓自己能夠聚斂更多的暴利跟財富。
這纔是人性。
知進退,懂取捨,終是少數。
嵇恆嘴角露出一抹輕蔑的冷笑,漠然道:“只要這條政策朝廷能夠頒佈,真正落實下去,並沒有你想的那麼難,只不過會做一些調整,並不會一味的頒佈下去,而是以政令的形式透出風聲。”
“朝廷到時可直接頒佈一道政令。”
“對天下的鹽鐵等經濟相關的經營,做一次全盤的考察,以摸清天下的經濟脈絡,便於日後朝廷對天下的治理及對日後政策頒佈也大有幫助,也便於日後天下生息。”
“在這份詔書中,同樣宣佈,擬下放鑄幣權。”
“從關中試行。”
“同時在天下設立‘稱錢衡’,用以加快貨幣大一統,同時也爲了將六國貨幣徹底從天下掃除出去,至於爲何朝廷知曉六地流通六國貨幣,自然是蒙毅在碭郡抄沒家產時,收穫了大量六國貨幣,以此爲藉口,讓朝廷得以知曉天下貨幣的真正實情。”
“繼而纔有了這次的貨幣新政!”
“政令頒佈後。”
“令蒙毅開始前往各大倉庫,對各地交上的賬簿進行通算,最終開始對部分郡縣官吏做出變動,並收攏關東的經濟大權,與此同時,在關中也會正式放開私鑄錢幣的事,此時朝廷可對過去政績突出的官員,賞賜一座小型銅礦。”“雙管齊下。”
“一邊是利刃,一邊是蜜糖。”
“就這麼一點點磨着六地勢力的性子,逼着他們主動做出取捨。”
“只要關中表現的足夠積極,獲取到的利益足夠大,關東的這些人又豈會不動心?”
嵇恆一臉冷漠。
彷彿對後續狀況已了熟於心。
他繼續道:“在關中銅礦的大量鑄幣下,定會有不少的錢幣流通到關東,若是他們再不做取捨,他們自身的財富,無疑會大幅縮水,還會爲他人算計,爲了自身利益,也爲了鞏固自身的權勢。”
“他們其實都會選擇妥協。”
嵇恆露出一抹譏諷跟嘲笑道:“這就是有權有勢的人的侷限性和軟弱性,他們始終是有退路的,做不到真的豁出去,更做不到真的舉族去造反,最終只會一點點的妥協,就算有部分勢力不甘,不願這樣爲秦廷蠶食,但在其他人都選擇隨波逐流下,也翻不起浪花。”
“到時.”
“沒有銅礦的,會去算計有銅礦的,有銅礦的擔心被搶,手中握有大量六國貨幣的,則是發了瘋似的想將這些貨幣,換成更爲實用的糧食跟布帛,最終關東自己都會爭的不可開交,又哪裡還能擰成一股繩,去聯手對抗朝廷?”
“在這股私鑄風潮下,朝廷便可不動聲色的,完成對天下銅礦的摸底。”
“日後收回也相對會容易不少。”
“誠然。”
“有的地區貧瘠,轄區並沒有銅礦,因而這部分勢力,是不甘心將鹽鐵暴利拱手讓出的,也很難爲朝廷說動,然而華夏自來便不缺銅礦,這種地方註定很少,僅靠一兩個地方,實在難對天下構成太大動盪。”
“其他地區也不會主動捲入這些紛爭裡。”
“而且鑄幣的利益實在太大了。”
“大到內部足以反目成仇,或許初期還能維持一片和氣,但等到日後,朝廷將鑄幣權徹底下放,掌握了銅礦的勢力,財富上的迅速積累,會迅速跟其他人拉開差距,到時再鐵板一塊的關東,也會逐漸生出裂隙。”
“而且會越來越大。”
“大到不可彌合。”
“如此情況下,關東自削。”
“此外,關東銅礦的爭奪,也會較爲激烈,而朝廷對關東部分官員做一定清理,也是一些人樂於見到的,畢竟少了一些官員,也就少了分羹的人,他們能到手的利益就更大了。”
“關東各方勢力將會陷入內鬥。”
“此事之後。”
“如果不生出什麼大的變故,關東在接下來一兩年,都會進入到一個平和期。”
“至少明面上是這樣。”
“當所有人都心思都在鑄錢、爭權奪利上,那些私底下的小動作,無疑會少很多,就算六國餘孽想在關東生事、滋事,也很難起到什麼大的作用,在這種情況下,關東大大小小的官府對秦政會顯得很擁護。”
“畢竟他們是逐利的。”
“沒有誰希望自己鑄的大量錢幣,最終因爲天下亂了,變成一堆廢幣,有錢都花不出來,因而這些人從某種程度上講,還會幫朝廷鎮撫天下。”
扶蘇若有所思。
嵇恆的建議,就是先公佈出來,然後釣着。
只要關東勢力不表態,那蒙毅就不做太多動靜,任由關中鑄就的錢幣流入到關東,倒逼這些人坐不住,不得不退讓,做出取捨,一旦他們有人向朝廷表露了態度,即主動將過去某位官員負責的賬簿,交到蒙毅手中,蒙毅纔會着手繼續對關東下手。
繼而一步步逼迫關東去做選擇。
從而達成目的。
這一切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
非是朝廷脅迫。
怨也怨不到朝廷頭上。
即便這些人知道是朝廷在煽風點火、在推波助瀾,但的的確確是其他人,主動上交的‘投名狀’,這又豈能怨得了朝廷?
朝廷雖也牽涉其中,但相對是有些遊離的。
扶蘇笑着道:“先生足智。”
“先生對關東的算計,恐早就佈局完成了,從讓張蒼接管少府開始,到後續讓蒙毅身爲巡察巡視天下,再到如今的‘下放鑄幣權’,一環接着一環,環環相扣,繼而以經濟爲錨點,凝成了一股大勢,最終倒逼關東退讓,藉此達成了想要的目的。”
“不僅收攏了經濟大權,還進一步打壓了關東勢力。”
“可謂是一舉多得。”
“過去先生總講,世間熙熙攘攘皆爲利來利往,扶蘇起初還頗爲不以爲然。”
“如今來看,是扶蘇淺顯了。”
“這句話,實爲至理名言,也當爲權謀之要。”
嵇恆笑了笑,不置可否道:“利益只能算計多人,不能算計少人,世間並不是所有人都會爲利益打動,若是癡迷於利益權謀,只會得不償失,爲君者,最重要的還是要堂堂正正,以正道之風治理天下。”
“不過.”
“你說的倒也沒錯。”
“只要利益足夠大,天下何人不通秦?”
聞言。
扶蘇低語了一下‘天下何人不通秦’,也不由露出了一抹笑容,點頭道:“先生倒是風趣,扶蘇一直以來聽到的都是‘苛政猛於虎’、‘大秦必亡’的話,如今竟能聽到一句,天下何人不通秦,當真是奇妙。”
“哈哈。”
“不過也借先生吉言了。”
“若先生的佈局當真能成,扶蘇便用這些錢幣,爲先生建一所‘太學’。”
嵇恆深深的看了一眼扶蘇,最終也是點了點頭道:“可。”
扶蘇頷首。
他此行的目的已經達成。
他作爲大秦儲君,每日的政事很繁重,自不能在嵇恆處多待,跟嵇恆聊了幾句贏斯年的情況,便拱手離開了。
嵇恆自不阻攔。
但也並未出門相送。
自顧自的喝着尚溫的茶水。
等將這碗茶水喝完,嵇恆嘴角露出一抹笑,搖頭道:“扶蘇終究還是成長起來了,不過我所求的,只是埋下一顆種子罷了。”
“至於其他的。” Wωω ¤тTk ān ¤¢ ○
“已不是我能奢望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