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扶蘇充滿焦急的聲音,贏斯年不敢有任何耽擱,連忙跑去開了門。
扶蘇一個箭步進到了院中。
他看向嵇恆,恭敬作揖道:“還請先生出手,救救胡亥。”
嵇恆面色如常,淡淡道:“胡亥又怎麼了?”
扶蘇一臉肅然,輕嘆道:“此地並無其他人,我也就實情告知了。”
“今日趙高等人,在章臺宮製造了一起動盪,意欲對陛下動手,還準備將我伏殺在路上,只是此前就已事蹟敗露,陛下察覺,早早做了佈置,最終沒能得逞。”
“但事已發生。”
“陛下震怒之下,也是歸罪衆人。”
“而這趙高,從始至終都是打着胡亥的名義,如今父皇已定了胡亥死刑,根本就不容人求情,一旦朝中將趙高等人的同黨查明,胡亥便會被一同處死。”
“我今日已在陛下面前求情多時,只是陛下根本不聽我開口。”
“眼下我毫無辦法,還請先生出手相救。”
扶蘇說的很快。
三言兩語,將今日章臺宮發生的事,較爲詳細的說了出來。
聞言。
贏斯年小嘴微張,滿眼不敢置信。
竟有人膽敢加害始皇,這趙高是瘋了嗎?
嵇恆眉頭微挑。
他淡淡的看了扶蘇一眼,神色顯得很平靜,沉聲道:“其實此事是很容易預見的。”
“朝堂勢力的更迭,定會引得舊有勢力不滿,大秦新立,功臣集團勢大,這些人不會甘心退場的,相較於其他大臣,至少還是得了一個體面,而趙高等人,明顯是受到了‘不公’,自會想着亡命一搏。”
“我過去就提醒過胡亥。”
“趙高此人暗藏禍心,不是可信任的人。”
“只是.”
“他念及多年朝夕相處,以及過去趙高對他的淳淳幫助,沒有徹底跟趙高斷絕關係,也就有了這次的禍事。”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胡亥這次也算是自食其果了。”
扶蘇苦笑一聲。
事已至此,爲之奈何?
如今始皇已起了殺心,始皇一旦下定決心,就不是常人能改的,現在李斯遭到了冷落,郎中令馮劫,同樣受到了監管,還有朝堂其他大臣,很多都在這次的事件中受到了影響,全都保身不及,根本不敢出言勸諫。
而他雖爲儲君,但在始皇心中,完全無足輕重。
他根本沒辦法讓始皇鬆口。
因而。
他才找上嵇恆。
想讓嵇恆給自己拿個主意。
嵇恆看向扶蘇,似笑非笑道:“你希望胡亥死嗎?”
扶蘇搖頭,他一臉嚴肅道:“扶蘇從未想過讓胡亥身死,我爲兄長,胡亥爲弟,又豈能自相殘殺?兄弟鬩牆,本就是大忌,我扶蘇就算再無情無義,也斷不會做這種事。”
嵇恆搖搖頭,冷聲道:“他過去可是在跟你爭皇位。”
扶蘇沉聲道:“嵇先生此言差矣,皇位人選,乃父皇欽定,豈是我們兄弟能爭勝的?而且若父皇選擇了胡亥,我扶蘇同樣沒有怨念,或許在父皇眼中,我扶蘇就是比不過胡亥,這又豈能指摘?”
嵇恆笑了笑,不置可否道:“那如果胡亥即位,第一時間是殺了你呢?”
扶蘇愣了一下,看向嵇恆的目光,充滿了質疑跟不解,凝聲道:“先生,何出此言?”
“我說胡亥繼位後,第一時間是殺你了。”
“這是何原由?”扶蘇困惑。
嵇恆冷笑一聲,漠然道:“因爲你對他有威脅。”
“若是沒有我相助,這天下本就該是胡亥的,而你也依舊會爲始皇所惡,只不過你爲長公子,這個‘長’爲你在朝中吸引了大量的擁躉,胡亥爲幼,在朝堂威望不夠,你若是活着,對他的威脅太大,所以他即位,一定會殺了你。”
扶蘇臉色變了變。
最終卻是直接沉默了下來。
“你現在還想救胡亥嗎?”嵇恆冷聲道。
扶蘇粗重的喘息一聲,又漸漸平息下來,堅定的咬牙道:“要救,我爲兄長,若是見死不救,這傳出去,大秦皇室還有何顏面可存?若是心中只有利益權謀,毫無親情,如此冷漠,又何以讓天下歸附?”
“即便胡亥有殺我之心,我同樣要救。”
“這是我作爲兄長的職責。”
“那如果胡亥還要殺其他兄弟呢?”嵇恆又道。
扶蘇一臉驚疑的看着嵇恆,不知道爲何嵇恆會這麼問,凝聲道:“先生,爲何會認爲胡亥是這樣的人?我等弟兄,私下交往的確沒有那麼頻繁,但也不至於互爲仇讎,更不至於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吧?”
“如果我說胡亥就是這樣的人呢?”嵇恆笑着道。
“不可能。”扶蘇直接否認。
他根本不信會喪盡天良到這種地步。
“我說,他是!”嵇恆道:“你們這些兄弟還會救他嗎?”
扶蘇一下遲疑了。
贏斯年此刻大氣都不敢喘。
他也是第一次見到夫子這麼咄咄逼人。
良久。
扶蘇深吸口氣,臉上露出猙獰之色,最終還是堅定的點了點頭:“依舊要救,眼下胡亥並沒做過這樣的事,就算日後他真的做出了這樣的事,我扶蘇依舊要救,因爲我是他們兄長,若是我見死不救,我實在枉爲人兄。”
嵇恆看着扶蘇,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點了點頭道:“既然你有心去救,那就去救吧。”
“無非是付出一些代價。”
“什麼代價?”“你的儲君之位。”嵇恆道。
扶蘇面色微沉,頷首道:“只怕陛下依舊不會答應。”
“那就跪到始皇同意爲止,你一個人跪不夠,那就把其他公子也叫上,若是還不夠,那就將其他公主,或者小輩叫上,只要跪的人足夠多,多到讓始皇都沒地方發氣,那時候始皇自然就冷靜下來了。”嵇恆笑眯眯道。
扶蘇愣了下。
這個主意當真有用?
若是聯手求情有用的話,此事反倒很好處理了。
嵇恆似猜到了扶蘇的想法,笑呵呵道:“讓你們聯手求情,只是爲讓始皇安靜下來,安靜下來,你們才能跟始皇澄清利弊,不然就始皇現在的提防心思,任憑你們說破天,任憑你們破磨嘴皮子,都沒有任何作用。”
“不信就是不信。”
“不聽就是不聽。”
“帝王生命的最後關頭,都很擔心,自己會爲人殺害,尤其是趙武靈王的例子在前,始皇更是忌諱如深。”
“你們越是反對,越是會讓始皇覺得,自己威望已失。”
“他也會越發堅定自己的主意。”
“也會對你們更警惕。”
“一旦猜忌起,就很難消弭了。”
“所以正常的勸諫,在此刻毫無作用。”
“只會讓始皇認爲你們在逼他,再逼他退讓,再逼他就範,這對於一個雄極一時的帝王,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因而不能用常規的方式去勸。”
“惟有用親情。”
“最是無情帝王家。”
“帝王沒有感情,也不能有感情。”
“但對於這個帝國,帝王卻是有感情的。”
“弒子!”
“對始皇而言,算不得什麼。”
“畢竟始皇早就背上了囚母殺弟的名聲。”
“然那是秦國時,如今是新朝,是新秦,若是開國皇帝毅然的殺子,你這個兄長毅然的‘害弟’,大秦日後的君主,有誰人能承擔的起這個代價?”
“誰又會成爲這個代價?”
“上行下效。”
“若這種行徑蔚然成風,爲大秦後世帝王效仿,大秦日後可還有寧日?”
扶蘇滿臉恐懼。
若是大秦開了弒子的先河。
日後其他的帝王,恐將再無任何顧慮。
因爲這非是自己一人所爲。
而是先君先做的。
始皇帝能做,後世皇帝不能做?
扶蘇連忙搖頭,雙眼堅定道:“這個先河決不能開,一旦開了,大秦內政豈不崩壞?大秦又豈能安寧?”
嵇恆看着扶蘇,已沒有再說話。
他該說的都說了。
見狀。
扶蘇也明白了。
嵇恆將辦法告訴自己了。
想勸住正在氣頭上的始皇,不能用尋常的勸諫方法。
那樣只會適得其反。
甚至會讓始皇感到威脅,繼而越發堅定殺人的想法。
所以只能用其他辦法,譬如親情。
通過兄弟聯手求情,以兄弟情義的方式,讓始皇放鬆,繼而讓父子能夠靜下心來交流,再通過一定的‘危言聳聽’,讓始皇重新審視起自己的決定,最終讓始皇主動放棄誅殺胡亥。
這也只能讓始皇主動放棄。
而不是被勸放棄。
扶蘇一拱手道:“多謝先生指點,扶蘇明白了。”
“扶蘇這就回去安排。”
說完。
扶蘇便急忙朝院外走去。
只是在快要走出院門時,扶蘇的腳步又停住了。
他沒有轉過身,開口問道:“先生剛纔所問,若是胡亥即位,真會殺了所有兄弟嗎?”
嵇恆道:“若你是那時的胡亥,你會如何做?”
“當年的成𫊸又是如何做的?”
“你真以爲始皇真就一直在氣頭上嗎?”
扶蘇神色稍滯。
最終直接邁步離開了。
贏斯年狐疑的看着父親離去的身影,又回頭看了看一臉淡然的嵇恆,眉頭微微一皺,他有些沒聽懂,夫子最後說的那幾句話的意思,皇爺爺難道是另有心思?
嵇恆並沒有給他解答。
只是擡頭,望向了無垠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