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入寒。
大雪紛紛揚揚,將天地染上銀霜。
咸陽宮內,爐火通明。
嬴政身形越發消瘦了,即便屋中爐火燃燒的正旺,身上依舊披着一層厚厚的毛毯。
扶蘇站在殿下。
他頗爲興奮的呈上一物,笑着道:“父皇,這是少弟胡亥,這大半年來,一直在弄的東西,他稱之爲紙,在折騰了大半年後,如今終於弄出來了。”
“請父皇過目。”
扶蘇將紙遞給一旁宦官。
嬴政擺了擺手,渾濁的雙眼,閃過一抹清明,吩咐道:“其他人都下去吧,扶蘇你遞上來吧。”
聞言。
扶蘇怔了一下。
也是連忙輕步踏上了大殿。
宮中宦官都已離開。
嬴政平靜道:“再近一點,朕有些看不清了。”
聽到始皇如此傾頹的話,扶蘇眼眶一下紅了,含淚梗咽上前,將胡亥送進宮中的紙,直接呈到了始皇兩尺內。
嬴政伸手,將紙拿在了手中,眼中有了一抹光彩。
他在紙上摩挲着,笑着點了點頭,道:“這紙摸着的確不錯,具體有何作用?”
扶蘇道:“回父皇,據少弟講,這紙會是日後取代竹簡之物。”
“此物相較竹編更便於運送存儲,能夠登記的東西更多,攜帶之類也更爲方便,等日後造價低下來,便可陸續用在各大學室上,以此降低天下求學的門檻,進一步打破士人、貴族壟斷的知識,讓貴族不貴、士人難士。”
嬴政點點頭,道:“胡亥倒是用了心。”
“他可有怨朕?”
扶蘇連忙搖頭道:“未曾,少弟雖被免去了宗室籍,但對於父皇的法外開恩,一直是心懷感恩,在嵇恆那邊,也不時感恩父皇的恩情,從未說過半句不好。”
“請父皇明鑑。”
嬴政良久無言,將紙放在了一旁。
嬴政微微側了一下身子,在無人注意到時,一絲淚水悄悄的涌出了眼角,卻又迅速的消失在縱橫的溝壑之中,他肅然端坐,淡淡開口:“靠近一點,朕有些話想給你說。”
“諾。”扶蘇再度靠近。
他已能明顯的聽到始皇的鼻息。
嬴政並未急着開口。
只是感覺端坐着,身體並不怎麼舒服,最終還是選擇靠向了坐榻大靠枕。
他緩緩道:“你知道帝國巔峰之後是什麼嗎?”
扶蘇眉頭一皺,凝神想了一下,搖了搖頭道:“兒臣愚昧。”
“是無盡的懸崖。”
嬴政輕嘆道:“你可知朕爲何當初會聽信嵇恆,原因便在於此,此人是深諳天下治理之道的,他似很早就知曉了其中道理,因而他給大秦提出的種種辦法,某種程度來講,都是在避免這種烈火烹油的盛極而衰。”
“因而他的想法是能用的。”
“也能大用。”
“不過這些需你自己去思考。”
“我今日不說這些。”
扶蘇點頭。
嬴政道:“你理政已有一段時日,南海目下情況如何?”
扶蘇拱手道:“回父皇,南海目前一片平和,不過章邯將軍在入南海時病了,在太醫的救治下,身體已恢復了不少,據之前傳回的消息,章邯將軍已開始在南海操練士卒,也在南海進一步的屯營開墾。”
“如今百越部族南逃。”
“南海已爲朝廷徹底掌握,雖有小股百越人騷擾,但對南海局勢無礙。”
“不過南海只有一條揚粵新道並不太夠。”
“只是修建其他道理,恐又要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兒臣也有些拿不定主意,但目前這條道路是足夠了。”
嬴政沉聲道:“南海地大物博,若是治理得當,當爲華夏謀萬世之利,爲華夏子孫萬世計,縱隔千山萬水,也不能丟棄,因而若真有必要,當從其他方向另開闢進入南海的道路,以確保南海永存華夏。”
“哪怕付出一些代價也在所不惜。”
“南海得來不易,大秦付出了數十萬將士性命,又遷移了五十萬人口,若是因一時之短淺,便將南海丟棄,這無疑也是拋棄了大秦這百萬人付出的鮮血。”
“扶蘇謹記。”案前的扶蘇挺身長跪,肅然拱手。
嬴政蹙眉道:“朕只是給你做尋常的交談,無須這麼在禮。”
“北原呢?”
扶蘇道:“回父皇,北原已安定下來,隨着朝廷跟匈奴緩和關係,邊疆目前並無太大沖突,整體局勢是趨於平和的。”“不過依舊不時有小股匈奴人跨過邊界,踏入到我大秦國境,進行劫掠,這對於邊疆安穩,造成了一定的影響,但總體而言,邊疆已沒有過去的劍拔弩張,雙方其實都較爲受益。”
嬴政冷笑一聲,不屑道:“匈奴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大秦修建長城,從來都不是爲了防守,而是爲了進攻。”
“大秦自來只崇尚一個道理。”
“進攻纔是最好的防守,不將這些匈奴人打怕、打滅,匈奴人就始終會賊心不死,與其讓匈奴南下侵擾大秦疆土,還不如大秦主動出擊,將危險扼殺在國境之外。”
“因而長城一定要繼續修建。”
扶蘇道:“兒臣記住了。”
“關東呢?”嬴政又問。
扶蘇面色一沉,躊躇了一下,沉聲道:“關東這大半年,其實並不怎麼安穩。”
“對於朝廷頒佈的政令,關東各郡縣分歧很大,有的郡縣對朝廷政令很是牴觸,也極爲不滿,也有一些郡縣十分聽令,將這些政令老實的推行了下去,整體來看,朝廷頒佈的政令,最終都落實了。”
“但各地或多或少都生出了一些亂子。”
“不過.”
扶蘇頓了一下。
他冷笑一聲,輕蔑道:“地方的亂子,兒臣並未讓蒙毅去插手,只是讓關東各郡縣自行處理。”
“等關東各郡縣處理完畢,蒙毅再通過核校地方郡縣相應的賬簿,對該郡縣的官吏,做出一定的處理調整,而在兒臣特意叮囑下,關東的亂子,對朝廷並未有太多影響,朝廷還藉此控住了一定的關東經濟大權。”
“據少府估算,明年朝廷的租稅賦,會比今年高三成以上。”
“等地方錢幣供應量上來,地方的商品交易也會大爲發展,今後數年乃至十幾年內,朝廷的商稅都會得到不少提升,而這也是朝廷執意插手關東經濟大權的主因。”
“要將天下的財政大權看住抓住。”
“但朝廷前段時間,對關東抓得太緊太嚴,導致地方官吏奇缺。”
“雖有北原跟南疆兩所軍官學院填補,又有將關中的學室子弟,送到關東出仕,只是相較關東被捕入獄的官吏,數量還是有極大的缺口,朝廷短時恐都填補不上。”
嬴政道:“天下未定亂世之時,用人要不拘一格,即便稍有瑕疵,只要有才就可以大膽啓用,無須真就非熟讀秦律,知曉秦法的人才能出仕。”
“一切以天下穩定爲重。”
“兒臣明白,只是大秦過去得罪士人太狠,很多士人不願出仕,而關東各地的貴族豪強,對大秦十分忌憚,也鮮少願意出仕,這次大秦又將地方不少貴族豪強清掃,更加劇了關東對朝廷的恐慌,兒臣目下也無太好辦法。”
“不過北疆跟匈奴的摩擦一直存在,也能源源不斷提供士官,而地方初級學室也在不斷修建。”
“用不了幾年,大秦官吏短缺的局面,便會得到極大改善。”
嬴政點頭,他又道:“關中呢?”
扶蘇笑着道:“關中倒是一向穩定,隨着阿房宮的停修,以及長城的暫緩,已有數十萬老秦人回了關中。”
“現在關東出身的士卒已有人在軍中嶄露頭角。”
“這對關東底層黔首的號召力很大。”
“隨着時間推移,朝廷能從關東征發到越來越多士卒,到時南北兩軍中,不少老秦人也能得以退伍,迴歸到關中,大秦之根基,也會隨之得到穩固。”
“父皇儘管放心。”
嬴政清醒的搖頭,道:“太慢了。”
“若天下局勢有變,當立即着李信,將上邽的數千戶老嬴秦部族,全數遷回關中。”
“也要立即從南北兩地調回十萬大軍鎮守。”
“關中不可有半點閃失!”
扶蘇愣了一下,也是連忙點頭:“兒臣記住了。”
嬴政道:“你處理朝堂政事已有一段時間了,對朝堂也較爲熟悉,但掌權天下,跟你過去所做的事,並不完全一致,經濟大權固然重要,但想要執掌天下,最重要的不是錢。”
“而是兵!”
“目下軍中除蒙恬、李信、章邯等人可用。”
“最近軍中冒頭的,韓信、章豨、翁仲、楊武、楊喜、蘇胡等人,都可爲用,不過具體能不能用,能不能大用,則要靠你自己去權衡考慮了。”
“朝中的大臣,你早有定計,朕就不多說了。”
“你心中當有數。”
“但對於兵權,必須完全掌控。”
“誰敢染指,就殺誰,無人例外,也不能有例外。”
“扶蘇,你記住了嗎?!”嬴政的聲音一下變得急切不少。
“父皇.你這是.”扶蘇心中有些慌,他已感覺到了不對,始皇這一番交代,更像是臨終囑託。
“朕問你記住了沒有!”嬴政用力拍打着大案,怒聲問道。
“父皇-——兒臣記住了。”扶蘇撲拜在地痛哭失聲道:“父皇不要再說了,兒臣不想父皇再說了,兒臣不想聽了。”
“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