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驀然皇城譙樓上傳來柔和渾厚的鐘聲。
這是午時鐘聲。
嬴賁輕聲道:“陛下,已到午時了,該進食了。”
嬴政擡起頭,看了眼殿外,似想起了什麼,問道:“扶蘇他們都去城外了吧?”
嬴賁點了點頭,笑着道:“回陛下,都去接胡亥公子去了。”
隨即。
嬴賁似意識到了什麼,試探性問道:“如今陛下子女都在城外,也難得齊聚一堂,陛下身爲君父,其實也當去看看。”
“朕?”嬴政搖搖頭,道:“算了。”
“朕就不湊這熱鬧了。”
“還是他們這些弟兄姐妹自己處處吧。”
“朕去了,他們倒不自在。”
嬴賁道:“陛下何來此言?陛下乃君父,如今城外嵇恆的住所,除了嵇恆,便都是陛下之血脈,一家團聚,其樂融融,有何人敢異議?只怕殿下跟其餘公子公主都盼望着陛下前去。”
“他們也希望陛下前去。”
嬴政一愣怔。
他似有所心動,最終還是拒絕了。
一家上下齊聚,的確是很美好的事,但嬴政也知曉,自己的身份,註定會讓人有些不適,或許扶蘇等人的確有欣喜,但同時也會多出很多的拘束,反倒失了這次聚會的初衷。
“下次吧,時間還多。”嬴政搖頭。
見狀。
嬴賁欲言又止,最後沒有再勸。
他起身去取備好的飯食。
嬴政獨自坐在大殿之中,卻是感到無盡的蕭瑟跟孤獨。
他如今真就成了一位孤家寡人。
他輕嘆一聲。
心中也是五味雜陳。
越是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他的思緒反倒更清醒了。
突然。
一種莫名其妙的心境油然生出。
他凝望着外面的一片燦爛天地,眼中卻是充滿了無盡的眷戀。
只不過他並沒太多時間去眷戀。
在嬴政看來,自己的生命正在不斷衰竭。
或許用不了多久,他的生命就將完結了,此刻的清醒,或許是上天對他的最後一絲眷顧,爲的是讓他妥善安排好身後事。
嬴政望着寬闊幽靜的大殿,一絲清冷的淚水爬上了臉頰。
他的心猛烈悸動了一下。
各種朝堂狀況在他腦海一一浮現。
他第一時間想到的是李斯。
咸陽朝局縱然穩定,可沒有了自己這個皇帝,很難說沒有突兀事變。
任何一個舉措,都得防備其中的萬一之變。
這次的章臺宮事情,讓嬴政對身後事,充滿了不安跟謹慎。
雖已立儲,但若是朝中有人串連,夥同篡詔,再效仿趙高等人的事,未必不會發生意外。
心念一閃。
他的眼前陡然浮現了趙高,又出現了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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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趙高已伏誅,但李斯還活着。
趙高敢找上李斯,自是李斯本身就有狀況,不然滿朝大臣,爲何就盯上了李斯?而且李斯身爲大秦丞相,在朝三十幾年,擁有着僅次於自己的巨大權力,上次李斯之所以未被趙高說動,主要是因爲自己提前找過李斯。
若是自己當時沒有找呢?
李斯會被說動嗎?
嬴政不敢賭,也不想賭。
更賭不起。
還有便是馮去疾、馮劫。
一個爲大秦右丞相,一個掌郎中令,權勢太大了,他們兩人便可效仿趙高的事,也不得不防。
大秦的朝臣,一個接一個,從嬴政腦海浮現。
最終。
嬴政眼中閃過一抹狠色。
李斯必須退了。
他原本準備讓李斯,日後替扶蘇穩定朝堂一段時間,而後再體面的退下,只是如今,他不願再給李斯這樣的機會了,還有馮劫這郎中令必須要換人,兵權必須交付給扶蘇信任的人。
種種思緒在嬴政腦海翻騰着。
嬴政也在不斷的給出解決之法、應付之法。
在思慮了一陣後,嬴政滿意的點了點頭,他已想好如何給扶蘇留下一個較爲穩定的朝堂了,扶蘇即位時,不會再有如李斯這般位極人臣的‘權臣’,也沒有馮氏這樣‘將相’皆在朝的大族,所有可能導致‘萬一’的因素,都被嬴政考慮到了。
也都被他給一一化解了。
不過還有一人。
想到這人。
嬴政不禁面露覆雜。
這人對大秦的功勞,絲毫不亞於李斯。
甚至尤有過之。
只不過此人心思太深,以扶蘇之城府,根本就不是對手,若是沒有再三提防,很容易爲此人擺佈,一步步掉入到此人早就設好的圈套中。
最終只能完全依仗此人。
但.
嬴政目光一黯。
若是他的身體能夠支持。
自然不懼。
也可任由其施爲,而不受太多影響。
只是現在他的身體已吃不住了,而大秦各種矛盾短時的確壓下了,也一片欣欣向榮之象,但這只是一個假象,等到他死了,六國餘孽、各地的士人等反秦勢力,便會立即跳出來,原本安寧的局勢,也會瞬間被打破。
朝廷若一個處理不好,便可能將天下引至大亂。
這個亂攤子。除了自己,恐只有嵇恆能收拾了。
而這注定要授人以柄。
他對嵇恆一直有些看不穿,嵇恆的確如很早之前說的,始終不入朝堂,也基本不對外走動,但那是在自己在的時候,若是自己死了,嵇恆還能按捺的住?
扶蘇能夠壓制得住嗎?
良久。
嬴政搖了搖頭。
現在的大秦想要嵇恆。
也需要嵇恆爲大秦出謀劃策。
日後嵇恆若真有了其他心思,也只能靠扶蘇自己去解決了。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讓扶蘇多警惕。
也僅此而已。
他不可能現在對嵇恆動手。
嬴政閉目片刻,將腦海思緒清空,等再睜開雙眼時,已恢復了之前模樣。
嬴賁也回到了大殿。
嬴政看向嬴賁,笑着道:“宗正,你也一併吃吧,大秦皇室,本身就沒有那麼多規矩,不過經過上次的事,朕已經意識到了,或許當初草率的對宮廷做出改變,是不合時宜的。”
“也十分的欠妥。”
“只是朕或許沒有太多時間去斧正了。”
“只能讓宗正多加費心了。”
“若是日後,扶蘇有什麼好的辦法,亦或者想走老路,那便隨他去吧。”
“陛下.”嬴賁撲地拜倒,死死忍住了哭聲。
嬴政悵然道:“宗正你這是何意?”
“朕只是給你吩咐一些事。”
“你放心,朕一時半會走不了的,再撐半年當非大事。”
“立國之時,朕事事求新求變。”
“其實犯了不少的錯。”
“正如商君當年所說:‘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天下的治理之道,從來都沒有死板的準繩,也莫以爲朕做的便一定是對的,便對大秦日後的政事生出阻攔,只要最終對大秦有利,朕的一些想法,該變就得變。”
“因循守舊,故步自封,都是不對的。”
“不過這要宗正自己判斷了。”
“哈哈。”
嬴政笑了笑。
見嬴賁淚流滿面、語不成聲,嬴政搖搖頭,也沒有再說了。
接連數月。
天下都很是安寧。
咸陽發生的事,也傳至了天下。
只不過關東距咸陽終還是太遠了,而且事情也已平息,並未在關東掀起太多波瀾。
整個關東大地,乃至大秦的重心,依舊是在鑄造銅幣上,在銅幣的巨大吸引下,蒙毅已陸續收回了不少關東經濟大權,但也只是淺嘗輒止,大秦的官吏,相較還是太少了,雖有南北兩地的軍官學院補充,但相較整個關東大地,依舊是不夠用的。
而且是遠遠不足。
不過天下的確進入了難得的安寧期。
隨着天氣漸寒。
嬴政主政的時間已越來越少。
朝堂也漸漸爲扶蘇掌控,李斯在趙高等人伏誅之後,一月不到,便主動遞上了辭呈,宣佈告老還鄉,在三辭三拒之後,最終,嬴政同意了李斯的告老還鄉,給與了李斯極高的恩裳。
至於郎中令馮劫,因章臺宮的事,受到了一定牽連。
被免爲了奉常。
不再經手宮廷護衛之事。
原本被安置在藍田大營的蒙恬,此刻再度迴歸了朝堂,並被任命爲了‘假’丞相。
而郎中令。
則由老將楊端和暫時領任。
短短數月時間,大秦的朝堂形勢,便已發生了大變。
而這一切又顯得合情合理。
十一月末。
第一場冬雪降臨時。
咸陽西城的一間寬敞的宅院中。
突傳出一陣欣喜的狂叫。
“成功了。”
“終於成功了。”
“我胡亥造紙成功了。”
“.”
胡亥望着案上留下的清洗墨跡,又沒有如過去被侵染大一片的紙,臉上難掩激動興奮之色,自從獄中出來後,他便將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造紙上,只不過憑他一人之力,想將紙真的造出,無疑要耗費大量的時間跟精力。
不過他正好有。
在一次次的嘗試,失敗,再嘗試下,他如今終於成功了。
此刻。
胡亥喜極而泣。
他很少真正的做好一件事。
就算是背律令,他的確背得出,但實則不曉其意。
上次獄中出來後,他其實是備受打擊,感覺自己什麼都不行,因而一直想證明自己,證明自己並非一無是處。
他想讓始皇看看。
他胡亥並沒有那麼不堪。
始皇當初對他的疼愛並沒有錯。
他也跟其他兄長一樣,是可以爲大秦做些事的。
胡亥一邊擦拭着淚水,一邊再度開始造紙,他還要驗證一次,驗證自己這次是偶然,還是的的確確成功了。
雪在飄,心正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