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着嵇恆描述的前景,嬴斯年眼前一亮。
若是真能如此,那關東又豈會再生出異心?大秦天下又豈不固若金湯?
惟有胡亥眉頭一皺。
他可是記得分明,嵇恆說過不止一次。
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
代價呢?
見嵇恆沒開口,胡亥主動問道:“天下熙攘皆爲利來利往,這麼多人得利,那誰人少利?”
嵇恆一臉怪異的看向胡亥,也是不由莞爾,胡亥倒是很警惕,不過卻是有些警惕到頭了,笑道:“胡亥,你現在倒是有點一驚一乍了,此舉,看起來的確是天下所有人都能從中得利,但你看到的其實是戰後,若是從戰前去看呢?六國貴族、地方官吏、豪強鄉紳、士人,他們過去佔有的利益都被分了。”
“假如天下的財富是定額的。”
“過去關東很大部分,都落入到了六國貴族、豪強手中,戰後,只不過是朝廷將這部分收到了手中,而後再以‘戰後重建’的名義,將其中一部分利益分潤給了關東底層,好讓他們儘快恢復過來,而關東底層拿了錢幣,最初只能去購買關中傾銷來的糧食、商品等,從而將這些錢幣進一步消化了。”
“此舉的確是多方得利。”
“而這。”
“便是朝廷下放鑄幣權跟蒙毅在關東將田地收歸國有的意義。”
“爲的就是讓朝廷有足夠多的錢去重建關東,去維持大秦這個龐大的體系。”
“有錢纔好辦事。”
“簡而言之。”
“大秦是將關東跟關中做了劃分。”
“整個關東都是在給大秦做嫁衣,甚至戰後十幾年,關東依舊會因爲生產效率的關係,爲關中壓榨,這個剪刀差,至少需要十來年關東纔會追上。”
“大秦要做的便是提高關中的生產效率。”
“讓大秦不受戰亂影響,即便關東生產情況大爲縮減,但在關中大幅提升下,整個大秦的生產情況,實則並不怎會受到影響,而後朝廷在向關東大撒貨幣,讓關中生產的商品,大量的被銷往關東,繼而到手更多的商稅,以此讓大秦徵收上來的租賦稅並不會因戰亂而減少。”
“等到關東人口漸漸多起來。”
“大秦能徵收上來的租賦稅只會更多。”
“繼而保障朝廷的正常運轉。”
“關東戰亂,朝廷的確可以藉此大發橫財,不僅能收回大量的田地,還能收回大量的錢幣,以及收攏大量的銅礦,但朝廷是不可能真一直將銅礦用以鍛造錢幣的,也不可能一直維持這麼多的外來收入,最終還是得依靠最基礎的租賦稅。”
“租賦稅纔是大秦政權穩定的根基。”
“而大秦的體制,對於錢糧的需求量很大。”
“若是因戰亂,減少了收上的租賦稅,朝廷就算國庫有再多的錢糧,也經不起十來年的恢復消耗,坐吃山空是不可取的,因而只能在原有的基礎上,儘可能的維持現狀,並長久而悠遠的增收租賦稅。”
“想要穩定的徵收。”
“放眼天下,只有兩個辦法。”
“要麼提高人口,要麼提高生產效率。”
“經過戰亂,人口凋零,就算想恢復上去,至少也要十幾年,而十幾年過去,大秦能徵收上來的租賦稅,還跟過去一樣,依舊是不足以維持這個龐大體系的,因而真正的辦法,只有提高生產力。”
“讓商品貨幣流通起來。”
“繼而收取更多高額的商稅。”
“舊有的情況,就是一塊碗那麼大的餅,讓天下分食,隨着人口增加,每個人能分到的份額,只會越來越少,最終也會有越來越多人不滿,繼而天下不斷滋生動盪。”
“而今,我提出的辦法。”
“便是不斷將這塊餅做大,這樣就算人口增加,也能大幅減緩不滿的人口數量。”
“從而爲天下爭取到更多安寧的時間。”
“不過.”
嵇恆頓了一下,凝聲道:“生產效率提高,固然是很好的,但大秦能養活的人口是有限的,對於商品的消耗,也是有限的,隨着關東生產效率也日漸起來,最終大秦會逐漸出現商品過剩的情況,大秦到那時恐會不得不繼續開啓下一段的征伐。”
“人爲打開一個商品傾銷的口子。”
“匈奴、百越以及更遠。”
“這只是未來大秦的一個方向。”
“大秦真正想踏上這條路,還需要很長的路要走。”
“可能上百年,甚至數百年。”
“乃至更久。”
“而且提高生產效率,並沒有想象的簡單,需要日積月累的成長,我之所以讓扶蘇在天下修建學室,並準備日後推行更爲上層的太學,原因便在於此。”
“從天下數以千萬計的人口中,選出真正的可用之才,讓他們去踏出前路。”
“從而奠定大秦長久昌盛之根基。”
“至於爲何,我會提出這樣的建議,便在於大爭之世,數百年來,天下已積累了很多技術跟經驗,只不過並沒有得到真正的推廣跟實踐。”
“若是秦廷能夠利用起來,我雖不知關中的生產情況會提高多少,但決然會比過去提高至少兩三成,如此情況下,大秦就能用更少的人口,完成更多的事,也能獲取到更大的價值。”
“而這纔是大秦朝堂現在必須要考慮的事。”
“如今天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關東的戰事上,卻是鮮少有人注意到,大秦財政上即將面臨的問題,若是不能得到妥善的解決,勢必會危及朝堂的運轉,而且關東戰亂,讓朝廷減少了很大的負擔,關東三十幾個郡,五六百個縣,這麼龐大的官吏體系,需要的年俸,可謂是海量。”
“如今朝廷很大程度是不用支出的。”“雖然也收不上錢,但這個收支,其實是入不敷出的。”
“然而一旦天下重新歸一。”
“財政的缺口,也就會徹底撕開。”
“而且這個豁口會越來越大,至少幾十年都填補不上,幾十年的入不敷出,還有犒賞功賞,大秦很難支撐的下來。”
“所以啊,治國,很大程度上就一件事。”
“就是搞錢!”
“有了錢,才能治國。”
“沒有錢,空談只會誤國。”
嬴斯年拱手道:“學生記住了。”
嵇恆搖搖頭。
他擺手道:“你少年老成,不過眼界太窄,做事比較衝動,大秦如今的情況,其實是很好的,關東財政上的壓力,隨着戰事,其實大爲縮減,而朝廷又只派出了十萬將士,對朝廷的負擔其實也不大,加之,還有戰敗的,壓力更小了。”
“只要將過去數百年積累下來的技術跟經驗,真的大力研究,讓墨家那些人,從天文星象上收收心,迴歸自己的老本行,還是大有可爲的。”
“只要能提高糧食產量、各種礦石產量,什麼搬運效率等等,大秦未來可期。”
“畢竟戰亂之後,人口會有一段井噴期,而隨着技術的推廣,也能養活更多的人,這也算是一種正向循環,只要大秦老老實實不再去弄各種幺蛾子,至少能有五六十年,甚至更久的上升期。”
“至於上升期後,如何避免急轉直下,就要看大秦朝堂的智慧了。”
“要麼繼續拔高技術,要麼就只能對外擴張了。”
“不過這要你們自己考慮。”
“我就不多嘴了。”
“不破不立,破而後立。”
“大秦本質上是一個軍國主義的帝國,骨子裡是有着擴張的野性的,但戰爭是政治的延續,若是不能從政治經濟上得利,毫無意義的擴張,其實是得不償失的,而想要謀求到政治經濟利益,就必須要從技術上突破,唯有技術上突破了,大秦才能以最小的代價謀求到最大的利益。”
“或許.”
“有朝一日,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爲秦土。”
“凡天下之民,皆爲秦民。”
聞言。
嬴斯年也不由瞠目。
隨即就是一陣振奮跟激動。
這纔是大秦該有的氣魄跟霸道。
唯有胡亥眉頭一皺,他狐疑的看了嵇恆幾眼,卻是覺得有些怪異。
嵇恆似乎話多了點。
這不像是嵇恆的日常風格。
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嵇恆描述的宏圖,十分的令人神往。
也十分有可行性。
只要技術能提升,大秦便始終處於上升期,實在提升不了,那就對外擴張,這同樣也能緩解一陣,若是依舊不行,那也幾近是到了帝國由盛轉衰的時候了。
若是後世皇帝有才有能,也未必不能實現中興。
而這至少爲大秦鋪了一百多年的路。
甚至更久。
嬴斯年跟胡亥出了屋。
嵇恆獨自坐在躺椅上,眼中露出一抹蕭瑟。
這一世。
他終究還是輸了。
所謂的周秦變局,其實就是場騙局。
他最終還是以身入局了。
唯一讓嵇恆有些欣慰的,他至少沒讓這場亂局,持續太久時間,也沒有真的波及整個天下,也算是爲天下指明瞭未來的發展方向跟前路。
但其他的。
他已做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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嵇恆從案下取出一張紙。
稍加點墨,開始在紙上落筆。
他寫的很慢。
當最後一個‘嬴’字寫完時,嵇恆將手中毛筆扔出,整個人癱倒在了躺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