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時間,轉瞬即過。
很快就到了扶蘇約定宴會朝臣的日子。
這次的宴請十分隆重。
宮中早早開始佈置,各種珍饈佳餚被送入宮中,隨着時辰一到,百官陸續入宮。
望着殿外繁盛的一幕,無論是蒙恬,馮去疾,還是張蒼,都神色肅然,眉頭微皺。
他們早就參加了多次宮廷宴會,像這次這麼莊重的少之又少,事出反常必有妖,尤其前幾日,扶蘇還突然下令,將郎中令的職權一分爲二。
分設爲殿前司跟侍衛司。
雖主官依舊是馮去疾,但真正執掌宮中侍衛的兩司主官,卻是換成了繚可跟原本宗室出身的華寄。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陛下這是有意在架空馮去疾的兵權,讓其空有顯赫的職位,卻無太多實權,如今宮中兵權,已全部收歸到了陛下手中。
隨着‘靜’字落下,身穿華貴服飾的扶蘇,大步出現在百官眼前,百官垂首,莫敢在此時擡頭。
以蒙恬爲首的官員,連忙拱手道:“這都是臣子本分,陛下言重了。”
這幾年。
就有宦官端着一個個精緻的銅盤進入到了殿中,銅盤上擺放着各種珍饈佳餚,隨着扶蘇上位,筷子漸漸在朝堂流行起來,與之對應的各種美食也漸漸出現到朝臣眼中。
有官員小聲的向張蒼打聽消息,張蒼一臉苦笑,他那知道其中實情?他若是知道,也不至於也這麼膽顫心驚了。
靜!
靜!
臚傳高亢的喊聲響徹雲霄。
吃的倒是頗爲盡興。
“感念天恩。”
這一頓宴會吃的很沉寂。
並無多少聲響。
隨着扶蘇進殿,一句宣百官進殿,百官這才擡頭,恭恭敬敬的走入殿中,只是每人在邁入大殿時,都會面對到繚可、華寄等人的犀利目光。
很有可能會死人!
就在百官竊竊私語時,遠處有高亢的聲音傳來:“靜!”
扶蘇哈哈一笑,頗爲開懷道:“這幾年,實在是辛苦諸位大臣了,朕也不願打擾雅興,先上宴。”
但所有與會的大臣都清楚,這次的宴會恐不一般,除了陛下突然的動作,還有關東功臣的安置,這都是急需解決的。
唯有不時有大臣碗筷驚慌落地的響聲,但也很快歸復平靜,半個時辰後,扶蘇已停下了碗筷。
他好像根本沒察覺到殿內氣氛的異樣,反而頗有興致的看着自己銅盤中的美食,跟百官簡單舉樽,說了幾句場面話,一飲而盡,就自顧自的動起了筷子。
“因爲朕高興。”
扶蘇坐在高座上。
見狀。
他看向下方朝臣,笑着道:“朕好久沒吃的這麼盡興了,果然吃飯還是要人多才熱鬧啊。”
陛下就是想在這次宴會中解決,只是陛下展現出的態度,並不怎麼友好,充斥着霸道跟強勢。
百官心頭更顯沉重。
不過扶蘇顯然沒準備這麼早說,基本會等到衆人酒酣飯飽再開口,因而在猶豫了一下後,也是吃了起來。
這些東西吃下去容易,等會吐出來可就難了。
衆官員也笑着附和道:“臣也這麼認爲,能跟陛下共進食,臣實在是幸運至極。”
陛下這麼做意欲何爲?
無人知曉。
烹煎炸炒等食物做法,漸漸盛行各大朝臣家中,不過最爲尋常的剔骨羊肉還是國宴中必不可少的存在。
不過以他對扶蘇的瞭解,扶蘇不會輕易動兵的,如今安排的這麼盛大這麼莊重,只怕想做的事很大。
扶蘇面色如常。
話語剛落。
這是老秦傳統。
不過,望着色香味俱全的美食,百官卻並無太多食慾,只是板正的端坐席上,目光不時瞟一眼扶蘇,似很在意扶蘇的一舉一動。
扶蘇哈哈一笑,讓魏勝將銅盤撤下,突然嘆氣一聲道:“今日這麼多大臣都在,朕也就說說爲何朕會舉行這次大宴。”
殿外。
殿內。
這讓不少人心生不安。
他們若是沒猜錯。
“隨着關東平定,朕去拜祭過太廟,將此事上告給了大秦列祖列宗,對於天下彌合,天下歸秦之時,諸多大秦先君給朕投夢,對朕頗爲讚賞。”
尤其是見到繚可、華寄等人手始終握在兵把上,大有一聽令下,就直接拔劍的狀況,更是心中不住打鼓。
隨着扶蘇開口,魏勝連忙朝殿外高聲喊道:“陛下有令,上宴。”
他平靜的掃過百官,笑着道:“朕即位已有六年,這六年承蒙諸位大臣相助,關中承平,民生安定,扶蘇謝過諸位大臣。”
“就連始皇也在其中。”
“朕自少年開始,其實就很少受到先皇讚譽,對於朕的一意孤行,朕見到先皇時,其實無比忐忑不安,唯恐遭到先皇不滿斥罵。”
說着說着。
扶蘇也是滿臉慨然。
隨即。
他不禁頗爲自得道:“然這次,先皇沒有怪罪,對朕也大爲嘉賞,甚至稱扶蘇做的對。”
“哈哈。”
扶蘇大笑出聲。
頗有一朝揚眉吐氣之舒暢。
聞言。
百官面色微異,同樣是感慨萬千,始皇對天下的影響太大了,給人的壓迫感也實在太強了。
即便已離世五年多,依舊讓扶蘇這麼驚懼,但這就是始皇。
不過。
張蒼眉頭微凝。
心中不安之感卻越來越濃,他了解扶蘇,也很知扶蘇的秉性,越是這般感慨,越是要萬分小心。
但口頭上還是附和道:“陛下對關東的謀劃,的確精妙,以小博大,以最小的代價,換來了天下安寧,此等功業,足以彪炳史冊,自當爲先皇讚許。”
“此陛下之英明決斷也。”
“臣同樣振奮。”
扶蘇笑着點點頭,似依舊沉浸在大秦列祖列宗的託夢中,感慨道:“朕同樣是備受鼓舞,不過正如獻公所言。”
“大秦之所以能有今日之偉業,蓋是源於晉國分裂,繼而讓大秦不再受束於函崤,有了東出的機會。”
“也因三晉的混亂,大秦才得以籠絡到天下如此多的良才,爲大秦所用,自此奠定大秦強盛之基。”
“沒有這個強大領國的阻撓,大秦才得以掃滅周邊的戎狄,徹底清除腹背之患。”
“三家分晉的時候,秦國雖然表面上沒有大舉進攻,但其實獲得了不少好處。”
“也爲之後一掃六合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所以基本上如果沒有三家分晉的話,秦國可能根本沒有逐鹿中原的機會,會被晉國這個強大的鄰國用函谷關鎖在關西。”
“大秦能一掃六合,一統八荒,最主要還是沒有晉國的緣故,若是晉國尚在,天下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只是……”突然。
扶蘇話語一頓,眉宇間露出一抹凝重跟沉思,他狐疑的看向下方百官,說道:“獻公先祖卻是要朕謹記晉國滅亡之患。”
“朕對此費解,不知諸位大臣,可對此有何見解?若有能解惑者,朕定重重有賞。”
一語落下。
整個大殿瞬間安靜。
百官心神一凜,聽到扶蘇突然的發問,百官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前面扶蘇說的一切,全都只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這個問題。
晉國因何而亡!
這纔是今日宴會的重頭戲。
隨着這句話的道出,這場宴會的大幕,才正式拉開序幕。
全場無人吭聲。
全都低垂着頭,思索着扶蘇這一問的真正想法,他當真是想問晉國之亡嗎?還是意有所指?!
百官暗暗斟酌着。
良久。
現任奉常陶捨出列道:“晉國之亡,亡在內爭,亡在制度落後,最終爲韓趙魏三家瓜分。”
聞言。
扶蘇愣了一下,若有所思道:“是啊,晉國亡於內爭,亡於制度,在天下紛紛開始改革大潮時,晉國依舊耽於陳腐的三軍六卿制。”
“依舊沉迷於卿族家族之間的明爭暗鬥,利益紛爭,最終將這個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國活生生拖垮了。”
“最終竟爲臣子奪了天下!”
“何其悽慘啊。”
“這就是三家分晉啊。”
聽到扶蘇直接說出爲臣子奪了天下,殿下百官臉色齊變,一臉驚恐的跪伏在地,驚慌道:“陛下,臣對大秦忠心耿耿,絕無二心。”
“請陛下明鑑。”
此刻。
所有人都慌了。
扶蘇這一句太過嚇人了。
扶蘇笑着看向下方百官,平靜道:“諸位大臣這是何意?朕只是感慨了一下晉國之亡,你們這麼驚慌幹什麼?”
“你們對大秦、對朕一片赤城,朕又豈會不知?又豈會懷疑?”
“諸位愛卿快快請起。”
就在百官顫巍巍站起時,扶蘇又冷不丁的補了一句:“當年韓趙魏三家初爲晉國公卿時,也可曾想過日後他們的子孫會篡晉?”
扶蘇的聲音不大。
但舉殿四寂的情況下,卻無比清晰的落入到了朝臣之耳,百官面色發白,雙腿戰慄。
他們不是傻子。
哪裡還不明白,扶蘇這近乎是明示了,他對大秦的臣子不太信任,擔心有朝一日,大秦會重蹈晉國覆轍。
一念間。
百官只想重新跪下。
站着太嚇人了。
扶蘇坐在席上,舉起酒樽,自飲自酌了一口,待酒樽放下時,目光卻掃向了下方的百官。
從蒙恬開始。
其次是馮去疾,太尉李信,御史大夫馬興,而後是九卿,每從一個人臉上掃過,被注視的官員都心中一跳,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蒙恬更甚。
他蒙氏在朝堂在天下影響力很大,更是世代相秦,若是真算下來,仕秦也剛好百年了。
百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但他蒙氏如今太過顯赫了,又豈能不遭陛下忌憚?
馮去疾同樣神色凝重。
他馮氏沒有蒙氏那麼顯赫,但三公九卿,他馮氏獨佔三席,如此大的權勢,陛下又安能視而不見?
其他官員雖沒有蒙氏、馮氏這麼提心吊膽,但身居高位,若是引得陛下忌憚跟不滿,日後少不了要出事。
他們如何不忐忑?
但他們也不知該如何開口,後世之事,豈是他們能說得清的?而且陛下明顯也不會相信。
大殿安靜。
扶蘇收回目光,笑了笑,主動緩和了氣氛,道:“朕就那麼隨口一說,諸卿何必這麼拘謹?”
“不過朕這次的確有事要宣佈。”
“如今關東平定,天下急求大治,而關東功臣也需要賞賜提拔,但穩定關東還需一定時間,故朕在思索一番後,想出了一個折中之法。”
“在關東設幾個經濟特區,特區地位跟內史郡齊平,主官位列九卿之下,但在尋常官署主官之上。”
“對於這幾地,朝堂會給予極大的政策財政傾斜,並特許將關中現有的一些技術制度,全部在這幾郡進行推廣,以彰顯大秦對關東的一視同仁,也彰顯大秦的治理之道。”
“同時加大教育醫療的傾斜。”
“准許在地方鋪設初級學室,跟醫館制度的推行。”
“不過幾地的財政全部歸朝堂,統一由朝堂分配,也由朝堂直管,至於具體的年俸則由少府另行安排。”
“諸卿以爲何?”
聽到扶蘇的話,百官心神稍安,他們還真擔心扶蘇死咬着方纔的話題不放,那他們就真頭皮發麻了。
至於在關東選幾地爲特區。
他們思索了一下,的確很有可行性,一來安置了關東功臣,提高了他們的官職跟俸祿,也彰顯了朝堂的態度,二來藉此舉,向天下真正的展示大秦的威儀跟氣魄。
讓天下心悅誠服。
並由此,讓關東徹底歸心。
只是將這些功臣安置在關東,並不能算是什麼長策,短時尚可,若時間一長,恐會引來諸多非議。
不過眼下,他們已無心於此。
既然陛下已考慮好了,他們自當遵從,不然要是給陛下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將自身代入到了‘三家’之列,他們恐是哭都哭不出來。
一時間。
百官紛紛出聲讚許道:“臣附議。”
“臣以爲善。”
“陛下英明。”
“……”
聽着百官的一致贊成,扶蘇也是百感交集,深感嵇恆對人性拿捏之準確。
先提出拆房頂,後續再提開窗,就沒多少人會反對了。
眼下便是同理。
只不過這次不是開窗,而是利益權衡。
但他這次宴會又豈會止步於此?
“既然諸卿都無意見,那便就此定下了。”扶蘇道。
“陛下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