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舉樽。
百官亦舉樽,君臣同飲。
待杯中酒喝完,扶蘇突然道:“在關東實行特區制,的確能解燃眉之急,然並不能持續。”
“天下一統之後,大秦的疆域大幅提升,郡縣制的弊端,在這十幾年裡已逐漸凸顯。”
“關東太遠,政令不暢。”
“若是關東生亂,傳至咸陽,再由咸陽討論出結果,再下發至地方,路途上耗費的時間太多了。”
“很容易造成局勢惡化。”
“朕痛心於此,決議重新斧正天下秩序,重定天下制度,三代以來,天下奉行的是世卿世祿,奉行的是分封制。”
“大爭之世開始。”
“將部分朝廷官員,用以直接管轄下屬的郡縣,不過若繼續以三公九卿這般朝堂制度下移,卻顯得有點不合時宜了。”
扶蘇如今舊事重提,明顯是對兩者都有不滿,分封是絕不可能的,只是郡縣眼下,朝堂治理多有不便。
保證天下穩定。
扶蘇笑着道:“朕也只是有一些粗淺的想法,並不怎麼成熟,不過諸位大臣下去,卻是可以替朕多思考思考。”
從一開始的敲打,到後面提出在關東挑選幾地行特區制,再到現在,提出要改變現有的制度。
“大朝廷既然移不動,那就移小朝廷,過去天下劃分爲九州,如今大秦是四十二郡,七百多個縣,那能否在這些郡縣中劃分出十來個大州。”
減少中途政令的傳遞不暢。
自孝公以下之歷代秦王,雖時有王族子弟或重臣領於一方,然皆以國府郡縣官吏施治,王族子弟與重臣之效用俱在鎮撫,以利推行法治。
聞言。
蒙恬出列道:“陛下,意欲做出怎樣的調整和改變?”
這時。
扶蘇笑了笑,平靜道:“將郡縣制跟分封制做一個折中,擇其優,棄其糟粕,以定大秦天下。”
“而朕當初初涉政事時,曾主導過一場‘官山海’的改革,其中朕記得很清楚,爲了防止那些商賈再暗中做破壞,有意製造混亂,莫去證據,故特令讓商賈將自身的職能全部登記入朝堂。”
只是……
“朕卻是要做一些改變。”
百官眉頭一皺。
明顯是有備而來。
不過隨着六地的叛亂被鎮壓,關東已掀不起風浪,所謂的彌合天下,如今也就成了無稽之談。
所以分封的真正益處,是因時因地而施治也,是以更好的彌合天下,天下九州,情勢風習各異,難爲一統之治,以分封,則能因地而推治。
“若有事,負責相關職能的商賈必須負責,朕想來,此法可否用在大秦的體質上。”
此等領治,賦稅皆上繳國府,領治之地更無私兵私官,而這就是郡縣一治之特例也。
至於郡縣的優勢,同樣一目瞭然。
“將職能細分,再總計。”
只是……天下當真能有如此一舉兩得的制度?
扶蘇意欲如何改?
政治體制的改變,可不是一件小事,動輒會危及國本,甚至會動搖天下安定。
若是聯想到前面扶蘇所說的特區,蒙恬等人也是一下回過味來,陛下想要的是給予地方一地的自治權,讓地方能因地而施治,同樣又要保證郡縣制的特質。
故真正的好處就一個,省卻治民之勞,同時附帶一些所謂的因地而推治。
“也略顯大而無當。”
即領治內的賦稅皆上繳國府,領治之地更無私兵私官,言而總之,地方能代行國政。
百官目光微異。
聞言。
皇帝領趙魏韓三地,是爲帝畿,燕齊楚三地,則爲分封諸侯,一旦有事,便可就近靖亂。
衆人心中生疑。
“朕的想法很簡單。”
他們沒有開口,都暗自沉思着,扶蘇今日宴會明顯帶着十分強烈的目的性的。
分封制有何益處?
按王綰老丞相的說法,分封,以地理遠近定封國大小,王者分封,地愈近而封國愈大,地愈遠而封國愈小,故海上之地有十里諸侯。
“然正如當年王綰老丞相所言,郡縣制固然很好,但大秦現有之實力並不足以落實完成,反倒容易讓地方勾連,暗中脫離朝堂管控,繼而生出亂事。”
當年參與過郡縣分封制討論的老臣,此刻也一下被拉回到了過去,又重臨了當年衆口爭辯的場景。
“既然咸陽不能移,那就移動一移朝堂,將朝堂從咸陽,移至邯鄲,移至壽春,移至大梁等地。”
“世卿世祿制開始崩潰,大秦開國伊始,徹底廢棄了分封制,於天下施行郡縣制。”
“諸卿以爲何?”
“而朝堂主官,主司其中一司的全部,並從官署中安排一名佐官去地方州負責相應的政事。”
“州下郡縣,同樣有此官職。”
“如此,一司出事,也不至於累及其他官司,地方也能始終保持穩定,若是地方有事,也可直接上報州治,由州治直接下令處理。”
“而後上報朝堂。”
“畢竟州治官員,本就是朝堂官員的一員,自有如此便宜職權。”
“同時。”
扶蘇神色微凝。
遲疑了一下後,又繼續道:“朝堂的三公九卿依舊保留,職權範圍則進一步細化,相較於下面的官署,三公九卿則能下司幾個大官署,職權並不在有具體限制。”
“且對其他官署有協調作用。”
說完。
扶蘇笑呵呵道:“這只是朕的一些粗淺想法,並不怎麼成熟,還需要再三的推敲,愛卿也可去幫朕想想,能否有更好的辦法。”
聽着扶蘇的話,百官只感覺心臟被狠狠抓了一下,有點難以呼吸,如今扶蘇話語結束,這才能呼吸幾口。
只是腦海回想的都是扶蘇的話。
扶蘇在收權!
雖然扶蘇字裡行間說的都是在放權,朝堂放棄一些控制權,實則放棄的那些根本無足輕重。
一旦真按扶蘇所說,丞相的職權,無疑會大爲縮水,因爲本屬於丞相的職權會被分走部分,其他九卿的職權增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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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似職權範圍不再受限,那也意味着過去的九卿職權,也要重新劃分,誰分的多,誰分得少,就要看臣子自己暗自博弈了。
九卿的排序也將大變。
最終暗中的爭鬥也會更加嚴峻,甚至是殘酷。
至於地方則極大收權。
過去地方的治理權,其實是很寬鬆的,不然項梁、魏咎、張良等六國餘孽如何能一直藏匿?甚至爲地方官員的座上客。
但‘朝堂’下移,設立州治,郡縣的自治權可就要大幅縮減了,一切都在朝堂的眼皮子底下。
安敢在惹事生非?
此外。
職權的細分,職能的具化,在朝堂跟州郡縣都有體現,那也意味着過去郡守、縣令、縣長,一言堂的時代結束了。
地方治理變成了雙重領導。
既要受到地方主官的領導,還要受到直屬上司的領導,對於地方的權勢可謂是極大的收緊。
更徹底的集權中央。
所謂州治,就是朝堂在地方的分身,代朝堂管理地方,無諸侯之實,卻兼具了諸侯之職能。
一念至此。
百官神色極其複雜。
扶蘇這那是沒有考慮周全啊,分明是早就考慮好了,如今只不過是找個藉口向他們說出來罷了。出於私心。
他們大多數人是不希望朝堂大動的,一旦朝堂大動,誰也不知,最終會變成何樣,誰也不知最終自己會不會被陛下拋棄。
變數太多太大了。
但現在他們不支持又能如何?
如今的扶蘇,早已不是當初了,在天下威望極高,尤其是在關中,而之前又通過事務府,培養了不少的官員,天下不知多少官吏,從扶蘇推行的‘士官轉職’中獲益。
關東動亂的五年。
關東不知多少黔首,通過斬獲軍功繼而進入到了軍官學院,繼而在地方獲得了官職。
這些人都是站在扶蘇身後的。
唯一讓他們安心的事,扶蘇並沒有想着直接上馬,只是提前說了出來,而這明顯是放了一個臺階,讓他們去下,讓他們去同意。
所謂的下去思索,便是扶蘇給的要價機會,這不是給的一種體面的下場,若是當真有人反對。
殿外的繚可、華寄可不是擺設。
扶蘇這是吃定了他們,根本就不是商量,而是通知,他們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沒得選擇!
百官神色複雜的看着扶蘇,心中暗歎不已,現在的扶蘇,在沉寂了幾年之後,再度亮出了獠牙。
這一亮,就勢在動朝堂制度。
扶蘇端坐其上。
神色清冷的注視着下方百官。
他沒有再說話,現在需要百官好好消化一下自己前面說的話。
他相信。
百官能理解自己的難處跟擔憂。
殿下。
蒙恬垂首。
讓人看不清情緒變化,始終是一副泰山崩於前,而喜怒不形於色的模樣。
一旁的馮去疾臉色變了又變,最終沉沉的嘆息一聲,眼中難掩愁思跟凝重。
張蒼眼觀鼻、鼻觀心,一副事不關己模樣,他可不想摻和進去,若是讓人以爲這是自己給扶蘇提的建議,只怕自己又要白遭不少的針對。
而且……
他剛纔深思了一下,不得不承認,扶蘇的做法是極對的,極大的提高了中央集權,還削弱了相權,更要緊的是,避免了分封制下私兵私官的存在,真正做到了集權中央。
雖然州治會分走一些權利。
但相較過往的治理制度,集權程度明顯有了極大的提升,也能更便利的控制天下、安定天下。
不過……
他可是記得清楚。
扶蘇前面說的那麼板正,是想要改革天下制度,又豈會只侷限於此?只怕這只是一個開始。
而這背後多半又是哪位嵇夫子在暗中謀劃。
對於嵇恆的想法,他拿捏不透,也猜不到,至於大秦制度最終會變成怎樣,他也猜不到。
但他知道一點。
嵇恆但凡出手,從未失手過。
算無遺策。
九卿排名稍次的官員,目光微動,扶蘇雖口頭上說着會保留三公九卿,實則今後只是保留了個空名。
真正的職權都會大變。
從某種程度來講,他們的職權是提升的,從過去一些相較不那麼重要的職權,漸漸獲得了重要的權勢。
而且……
如果真按陛下所說,他們各自下署的官署在地方同樣有設立,他們整體的權勢是得到了極大加強。
過去朝堂三公九卿看似高於其他朝臣,實則並不是這樣,衆所周知,九卿的數量並不是九個。
只是其中九個最值得注意。
像是管理京師治安的中尉,管理列侯事務的主爵中尉,管理宮室修建的將作少府,治理京師地區的內史等等,都是同屬九卿之列。
要是真對職權做細分另擇,三公九卿恐真就要凌駕在其他官員之上了。
殿內百官心思不一。
有贊成的,有欣喜的,也有不滿的,有不露神色,也有眉頭緊鎖的。
最終。
所有的情緒都化爲了一句話。
陛下英明!
見狀,扶蘇滿意的點點頭,道:“既然諸卿對朕的建議都認可,那接下來具體的情況,就交由諸位愛卿去規劃了。”
“諾。”百官應聲。
扶蘇點點頭,走下了高臺,向着殿外走去,百官垂首,恭送,只是在臨要走出大殿時,扶蘇停下了腳步。
他沒有回頭。
只是似想到了什麼,自言自語道:“諸卿有沒有冒出這個想法,就是朕提出的這些建議,最終讓大秦變成了晉國。”
“地方的這些州治,成爲了昔日的晉國六卿,朝堂的官職是有限的,而官員的任期是終身的。”
“地方官員沒空缺晉升,久治一地,最終這一地,成爲了某些官員的私地,就跟昔日趙魏韓三家一樣,如此說來,先祖的託夢,未嘗不是在警告扶蘇啊。”
“警告大秦有朝一日會變成過去的晉國啊!”
“朕覺得諸卿下去,也當爲朕多想想,如何讓大秦日後不重蹈晉國的覆轍,還有……”
“這世官的終身制,或許也該改改了。”
說完。
扶蘇大步離開了。
只留下心有餘悸的百官,等扶蘇徹底不見眼前,這纔敢擡起頭,眼中滿是焦慮跟不安。
這一次大宴。
實在讓人膽顫心驚。
也讓人不由頭皮發麻,扶蘇亮出的獠牙,讓他們感到很是窒息,扶蘇這是在挾天下之勢,逼迫他們放手。
讓權!
從而保障大秦江山安穩。
只是就這麼交權,他們又如何能甘心?又怎麼可能情願?百官離開了,帶着十分嚴肅的神色。
與此同時。
扶蘇再度宣佈。
將在又一個三日後,召見平定關東的功臣。
自此。
咸陽城中的硝煙氣息漸漸高漲,所有人都能感到一股嚴肅跟沉重,關中跟關東似產生了較大的分野。
不過知情的人都知曉。
不是關東跟關中有了分野,而是陛下在借關東跟關中各自之手,在互相敲打對方,逼迫兩方作出讓步。
繼而收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