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
馮去疾等朝臣已退下。
殿內除了扶蘇,只留下了蒙恬跟張蒼,兩人都是扶蘇最信任的臣子。
扶蘇高坐其上,神色清冷的看着蒙恬跟張蒼,問道:“現在其他人都走了,你們是我最信任的人,就給朕說說,爲何這體制就這麼難改。”
“朕想聽你們的真實想法。”
剛纔的確已確定了六十年齡爲限制,三公九卿可略有超出,但真正商討到細節時,卻是難以寸進分毫。
甚至……
最終都不了了之。
只談成了一個六十歲年齡的期限,至於其他的,沒有任何的進展,也遭到了蒙恬、張蒼等人一致反對。
張蒼跟蒙恬對視一眼,眼神露出一抹慨然。
他苦笑道:“陛下想的太簡單了,陛下身居皇宮,卻是忽略了很多的細枝末節。”
“一旦年過六旬,很多家庭就會一下少了一兩百石,乃至更高年俸,由奢入儉難。”
因爲他是君。
殿內安靜。
雙方看到的、關注到的點不一樣,扶蘇的想法,無疑是利於大秦,也利於皇室,卻也跟大秦所有官吏的利益相背了。
他有些不明白,這對天下百官分明是利大於弊,爲何蒙恬還有此一說?朝堂的官員不退下,那還有其他人晉升上來的機會?
張蒼搖頭。
扶蘇的確想不到原因。
也只能開個頭,至於後續,根本沒辦法去推動,他們在前面的確反對了,而且態度很堅決。
但沒操作性。
“這些細枝末節,其實本身不算很重要,但在這時,卻變得無比嚴峻了,陛下可知,朝堂一年需發放的俸祿是多少?”
扶蘇蹙眉。
扶蘇搖頭。
“臣等因私利而同意了陛下的建議,那恐會將我等推至天下絕大多數官吏的對立面。”
蒙恬連忙道:“陛下息怒,非是臣等不願說,而是不知該如何說,陛下一心爲大秦社稷,臣等感激。”
“過去天下實行世官制。”
“臣一時妄語,請陛下息怒。”
“陛下及皇室的利益,從中得到了極大的加強跟鞏固,但大秦的官吏呢?他們又得到了什麼?”
“但終是有人能活到六十的。”
“如此一來。”
“到時豈會不對朝堂怨念極深?”
“誠然。”
“陛下輕易做出的決定,斷掉的可就不知是多少官吏的日後生計,臣等爲臣,又如何沒有兔死狗烹之感?”
“大秦現有官吏三四十萬,這個數量是很龐大的,若是再推行州制,這個數量還會擴大不少,這麼龐大的官吏數量,活過六十的不會太少。”
“而我等大臣依舊執意反對,非是存有私心,想向陛下索取更多,而是更多的爲大秦在考慮。”
“官吏做到死,俸祿同樣能拿到死,而今六十歲退下,底層官吏或許差別不大,甚至很多底層官吏就活不到六十。”
“真到了那時……”
見狀,扶蘇眉頭一皺,疑惑道:“此事就這麼難以啓齒?你們就這麼不願把實情說給朕?”
這不僅是因爲有私心,更重要的還是這想法的不切實際,以及對天下的影響太大,足以危及大秦安危。
而自己等人是臣。
“地方官吏,都是有能有才的人,能活到六旬,只怕影響力不小,臣驚恐。”
張蒼輕嘆一聲,繼續道:“朝堂發放的俸祿其實並不是關鍵,關鍵的是很多官吏,大半生就靠俸祿生活。”
“陛下方纔已表態,會給予大臣一定的優待,臣雖不知陛下會如何優待,但想必定不會虧待我等。”
他對此並不是很瞭解。
“天下一統之後,按照臣的預估,壽命當會有不小的提升,而陛下在關中推行的醫館制,也能極大保障官吏的健康情況,因而日後官吏壽命還會提升。”
張蒼跟蒙恬都沒開口。
“臣斗膽冒犯陛下幾句。”
“然天下是陛下一家的。”
扶蘇的想法其實是對的。
“臣等已爲先皇、爲陛下賞賜夠多了,足以數代人富貴,但臣等作爲大秦臣子,又豈能只有私利?”
“臣等惶恐。”
“陛下方纔提出的建議跟想法,對大秦日後穩定,無疑是大有裨益的,也能促進大秦朝堂的流動,更能一定程度保障人才的集中。”
聽着張蒼的話,扶蘇身子顫了顫,臉色有些發白,聽完張蒼的解釋,他已完全明白了。
他只注意到了朝臣,卻是忽略了天下絕大多數官吏,這些人的切身利益是觸動最大的。
朝臣官吏僅靠俸祿,都足以衣食無憂,殷實數代人了,但底層的官吏沒有這個條件。
這種情況下,只會加劇這些人腐化墮落,而且若是太多人生出了不滿,甚至會動搖大秦在地方的根基。
制度可以變,可以改。
但必須要維護大多數官吏的切身利益,不然他們根本沒動力去執行跟推動,只想馬兒跑,卻不給馬兒草,這如何可能?
“若是繼續……”還未說完,扶蘇就自己搖頭了,繼續給俸祿的話,大秦根本養不起。
錢啊!
蒙恬欲言又止,最終沒有開口,俸祿只是其中一部分,還有很多其他問題,對官吏的保護。
沒有官身在,很多官吏只怕會遭到各種針對跟報復,這類影響太多了,退下很容易,也非是所有官吏都想死守在一個位置上。
但退下後呢?
他們的切身利益又當如何維護和保障?大爭之世難道真沒有人考慮過這個問題,肯定是有的。
只是在權衡之後都放棄了。
弊端太大。
還不如當到死,這樣反倒是問題最少的,人死之後,再被針對,朝堂需要承擔的責任也最少。
對天下跟朝堂的負擔也最小。
只是處理政事效率慢一些而已,相較做改變帶來的各方面狀況,這無疑是更值得的。
扶蘇坐在席上,徹底沉默了。
他知道。
自己想的太少。
太片面了。
如果真這麼好改變,大爭之世只怕早就有人做了,正是阻力太大,負面影響太多,才無人去做。
“是朕考慮不周了。”扶蘇道。
隨即,扶蘇看向蒙恬跟張蒼,問道:“那真就不能改變了嗎?”
張蒼沉默。
蒙恬也沉默不語。
能嗎?
或許也能。
只是代價很大,也會得不償失,而且這一改,改的就不是一星半點,而是方方面面。
整個天下制度,都要重新設立,這相當於是要在舊有的制度上,重新創建一個新的體系。
這談何容易?
張蒼挑眉,他擡起頭看了眼扶蘇,似想起了什麼,好奇道:“陛下,你爲何會突然想對天下體制做改變?”
扶蘇蹙眉。
他深深的看了張蒼一眼,卻是沒有吭聲。見狀。
張蒼一下明白了。
是嵇恆!
他心中長嘆一聲,他已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嵇恆在西城蟄伏了這麼久,如今開始展現自己的獠牙了。
扶蘇終究不是始皇。
他壓不住!
眼下扶蘇已被嵇恆牽着鼻子在走了,或許嵇恆的很多判斷跟決定是對的,也的確有利於大秦。
但扶蘇不知邊界。
很容易掉入到嵇恆的算計。
從而讓大秦任其擺佈。
張蒼看了眼蒙恬,又看了眼扶蘇,忍不住道:“陛下解鈴還須繫鈴人,此人提出的,想必是早就想好了後續,只是陛下乃皇帝,當要緊惕,莫要因親近而掉以輕心。”
聽到張蒼的提醒,扶蘇臉色微變,他猛的看向張蒼,呼吸有些急促,凝聲道:“張蒼,你這是何意?”
張蒼咬了咬嘴脣,堅定道:“臣只是認爲防人之心不可無。”
“嵇恆才智太高,非是常人能比擬,過去他的確爲陛下提出了很多的良策跟主意,然現在的天下已非是過去了。”
“此人胸懷大志。”
“但其志向未必跟大秦同路,也未必利於大秦。”
“臣望陛下謹慎。”
蒙恬低垂着頭,並未參與這場對話,嵇恆的存在,他有所耳聞,只是瞭解不多。
但張蒼的才智,他是知曉的,此人竟能讓張蒼的這麼忌憚,甚至是感到驚慌不安,這很是駭人。
扶蘇望着張蒼。
最終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臉上露出一抹很乾的笑容,點頭道:“朕知道了。”
經過張蒼的點醒,他也清醒過來,自己過去太過依賴嵇恆了,而嵇恆之志,未必真就跟他一致。
若是自己繼續受其影響,只怕天下會漸漸朝着嵇恆的想法去了,到時的天下還是他熟悉的天下嗎?
扶蘇陰翳的問道:“那依你之見,這制度還有改的必要嗎?”
張蒼無奈的苦笑道:“有。”
“也必須改。”
“理由。”扶蘇清冷道。
張蒼深吸口氣,沉聲道:“現在陛下已被架上了,此事也落入到了朝臣之耳,若是中途戛然而止,對陛下威望不利。”
“更重要的是。”
“朝堂需要有人騰位置。”
“不然關東的那一批功臣,恐會心有怨念,到時關中跟關東的隔閡依舊,天下而今的一統,也怕只是曇花一現。”
“步子已經邁出。”
“就決然沒有回頭的餘地了。”
“何況天下其實都在此人的算計之中,大秦同樣,現在大秦的局勢已被架住了,進退兩難,唯有繼續往前走,擺脫束縛,才能真正脫身。”
“而這都需此人出手。”
“大秦固然能人輩出,但對各方瞭如指掌,對天下局勢洞若觀火者,唯有此人。”
“臣懇請陛下請嵇恆出仕!”
聞言。
扶蘇臉色微變。
他卻是沒有想到,張蒼會說出這番話,竟想讓嵇恆出仕。
這可是先皇當初極力反對的。
張蒼似猜到了扶蘇的想法,眼中閃過一抹精明,冷聲道:“陛下,此一時非彼一時。”
“過去此人不便露面。”
“但現在不一樣了,六國餘孽伏誅,天下徹底歸秦,若讓其繼續藏匿於幕後,纔是真正的不妥。”
“唯有讓其擺在明面上,他的那些心思纔會被外人洞悉出來,也才能讓外界看清此人的真正意圖。”
“暗處終是受制!”
聞言。
扶蘇神色微動。
他也是明白過來,繼續讓嵇恆在暗處出手,最終只會將他架在火上,但若是將嵇恆逼出來,一切就將是嵇恆在承擔了。
他反倒能隱於幕後了。
若是嵇恆出了差池,更是能隨意解決掉嵇恆,不至於因其沒有在明面上,而始終心有不忍。
他是君。
君主豈能次次衝在最前,而讓臣民躲在幕後佈局?
扶蘇笑着點點頭,道:“善。”
“朕倒是一葉障目了,你說的沒錯,天下形勢變了,過去的他的確不適合拋頭露面,但現在。”
“他即爲天下局勢的主導者,理應站到臺前,去將天下事給一一解決掉,如此也不枉他辛苦一場。”
“臣正是此意。”張蒼道。
一個人的才智或許是比不過嵇恆,但百官羣策羣力,卻是能將嵇恆的心思弄的清清楚楚。
到時嵇恆真有私心,也會很快被彈劾,扶蘇也能更快知曉,而且制度改革乃是得罪人的事,嵇恆主導,怨恨自然就該落到嵇恆頭上。
無論從何種角度而言,對扶蘇都是利大於弊。
他又豈會不允。
唯一的影響,就是嵇恆出仕了,但他不會給嵇恆太多實權,更不會讓嵇恆染指到大權。
只會讓其做完這革新之制。
想罷。
扶蘇神色一下放鬆下來。
他原本還很焦慮,不知該如何是好,甚至都想着自己要主動去找嵇恆一次,讓嵇恆把後續說清楚。
但眼下沒必要了。
讓嵇恆自己來處理、來解決。
他只需盯着嵇恆做事就行,而且有嵇恆牽制朝臣的心神,他也有更多時間跟精力去完成軍隊的改革。
扶蘇道:“既然如此,那就這麼定下了,朕即刻下一份詔書,特令其爲大秦博士,有參政議政之職權,用以負責大秦日後改制之事。”
張蒼跟蒙恬連忙拱手道:“陛下英明。”
扶蘇現在很開心。
甚至想浮一大白,奈何身邊無酒,只能作罷。
張蒼跟蒙恬見狀,也是選擇了拱手退下。
退到殿外。
張蒼也不由長吐出一口濁氣。
而今他總算是把這個重擔給扔出去了,他又哪裡不清楚,扶蘇分明是想讓自己跟蒙恬負責。
但這般事,他真不敢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