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
咸陽徹底熱鬧起來。
西城,那塊一直爲外界知曉,但又始終無法爲外界探知的地界,在這一天,徹底暴露在市人眼前。
街頭小巷都在熱議着。
林林總總的消息,也隨着附近的民人的道出,漸漸爲外界知曉。
西城南苑,咸陽的禁止之地。
外有侍從護衛。
附近的幾十座屋宅,全部空置,也全都封鎖着,根本不許外人踏入,內裡的情況無一人知曉。
唯一傳出過的消息。
還是七八年前,城中突有一陣風聲,說裡面關押着一名六國餘孽,只是最終爲朝堂闢謠了。
再無任何訊息。
此刻。
至於鍾恆是何許人。
只不過這麼多年過去,西城南苑的禁令始終存在,而市人也早就習慣,故都不怎麼放在心上了。
而那也是外界第一次知曉西城住着的是何人,大秦皇室的奴才。
而且……
後因立功特許被安置在城西,因身份特殊,不得與外界接觸,因而在有了這麼多特殊對待。
他們也第一次知曉,西城住着的是何人。
正如過去一般,吃着午飯,好似根本不在乎外面的流言蜚語,也根本不在意院外等候的衆人。
正因爲此。
這麼盛大的狀況,城中已多年不見了,上一次駟乘出行,還是老丞相李斯從朝堂退下。
隨着駟乘馬車的出現,城西的情況,漸漸爲外界知曉,也漸漸隨之傳遍了全城。
胡亥也忍不住佩服。
西城再度映入市人眼簾。
泰山崩於前而喜怒不形於色,大概就是這樣了吧。
陛下親自下詔。
那時朝堂剛推出官山海。
嵇恆端坐席上。
好似真的打定了主意,堅決不外出,也不容變更。
這人是什麼來路,又究竟想做什麼?又能拒絕到什麼時候。
但李斯畢竟身份特殊。
接連數次相邀。
鍾恆。
但這一次。
西城南苑外人頭攢動。
就算西城南苑不時有人進出,多是官府的人,或者是幾名服侍的隸臣,或者是其親友。
他根本不爲所動。
而且從始至終,城中都無人信裡面關押這六國餘孽,更不信當年傳出的消息,裡面關押着一個已死之人。
如今很多人都好奇。
乃大秦開國功臣,更是爲大秦謀劃多年,勞苦功高,才能得到如此殊榮,眼下這鐘恆何德何能,能被陛下這麼禮遇?
西城。
此人出自隱宮。
此後。
此人不是皇室家奴嗎?
怎麼敢這麼大脾氣?還敢多次拒絕陛下的令書?
見狀。
越來越多人聽着消息,去到了西城那塊地界,好奇的張望着,也頗爲不解,這鐘恆究竟是何許人,竟能讓陛下這麼器重。
還是以一種十分驚奇,乃至是十分匪夷所思的方式。
第一次,是宮中宦官傳令,第二次則是公子高等人前來傳令,但此人都不爲所動,這第三次,更是駟乘馬車來相迎。
此人曾露過面。
他們並不清楚,也從來沒有聽說過任何消息,僅有的一些只零片語,還是來自快十年前了。
他過去曾是大秦公子,若是遇到皇帝下詔,只怕根本生不出任何拒絕反抗的念頭,但嵇恆不然。
即便後續公子高等人前來相勸,給嵇恆特意弄了個臺階,然嵇恆也全然無視了,根本沒任何改變的想法。
後續即便是弄出了駟乘。
也依舊不爲所動。
要知道。
自周朝建立以來,便立下過明文規定,一人一馬,叫一騎;一馬一車叫一駕;
兩馬並列拉一車,叫駢;一前兩後三馬拉一車,叫驂。
四馬並排拉一車,叫駟;
而八馬同飈,叫輦,這個只有天下最尊貴的人才能用,過去是周天子,如今是大秦皇帝。
今日來接嵇恆的便是四馬一車,即“駟,又叫一乘,這可是大秦丞相的標準座駕。
尋常達官貴族都不敢有此尊榮。
若是放在周朝,這更是過去諸侯國王的配置,以如此優渥的方式,禮遇嵇恆,從任何角度而言,都已是十分的尊重了。
畢竟……
嵇恆並無官職在身。
只是介白身。
但即便如此,嵇恆卻連出門的念頭都沒有,就一直悠閒的坐在屋裡,靜看着天空雲捲雲舒。
公子高等人對視一眼,也面露一抹苦笑,若是換作其他人,這麼大陣仗迎接,不說快步相迎,也只怕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但這是嵇恆。
他彷彿對這些視若無睹。
公子高道:“先生,陛下今日已盛情相邀,也足見誠意,若是先生還不肯出仕,只怕會拂了陛下面子。”
“我知先生志向清遠,不願踏入世俗洪流,但今日之事,還請先生移駕,以免爲外界猜忌。”
“反倒誤了先生名諱。”
只是說到名諱二字,公子高嘴角一顫,也是輕嘆一聲,不知該如何去勸了。
胡亥瞥了眼自己的二哥,又看了看一旁其他幾名兄長,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可不信公子哥等人能說動。
嵇恆是不怕死的。
他若是怕死,當年在獄中,根本不會說那些話,他甚至連始皇都不怎麼放在心上,又豈會爲今日的陣仗所動。
而且……
他漸漸琢磨出了一點東西。
扶蘇這麼急切的想請嵇恆出仕,多半是遇到了困難,有求於人,在這種情況下,嵇恆更是有恃無恐。
他開口道:“二哥,你們也別再勸了,嵇恆若是這麼輕易被說動,也不會待在西城快十年了。”
“他若真出去了。”
“只怕當年不知多少人睡不着。”
公子哥點頭,但還是繼續勸道:“但今時不同往日了,過去的一些限制也該改變了。”
“何況這次朝堂這麼大費周章,若是先生依舊不就,只怕朝堂會顏面掃地啊。”
“這如何能行?”
“還請先生高擡貴手。”公子高恭敬的朝嵇恆一禮。
嵇恆面色如常。自顧自的吃着菜餚,根本沒有聽進去,等吃完,將碗筷一擱,就回到了大堂,拿着紙扇,慢悠悠的扇着。
似在扇着這些煩心瑣事。
見狀。
公子高長長嘆息一聲。
他看向胡亥,埋怨道:“胡亥,你整日住在這,也幫忙勸勸啊,現在陛下請先生出仕的消息,早已傳遍全城,也傳的沸沸揚揚。”
“我來時,附近的街巷,更是有不少人駐足觀看,若是不能請出,只怕影響不小。”
胡亥撇撇嘴,無奈道:“二哥,你讓我勸,我怎麼勸?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我天天住在這邊,吃的喝的全都靠嵇恆,我哪敢多嘴?”
“再說了。”
“你還沒看明白嗎?”
“這次是我們這位陛下先食言,當年的事,我比諸位兄長了解的更多,當初先皇在時,便說過,不許嵇恆外出。”
“嵇恆一直恪守承諾。”
“雖的確有出去過一兩次,但那基本是特殊情況,也從未跟出仕產生過任何聯繫。”
“如今出爾反爾,這誰來擔當?”
“何況這次是陛下理虧,以嵇恆的狀況,多半是要陛下親自低頭的,至於爲何要這樣,我也不知。”
聞言。
公子高等人目光微動。
他們自是明白鬍亥話中的含義,這已是明裡暗裡的說着,嵇恆跟扶蘇已有了嫌隙,嵇恆出去容易,但回來可未必。
讓嵇恆冒性命危險出去,他們這幾個人哪有那麼大面子?
公子高几人對視一眼,也只能作罷。
其實他們也很費解。
過去扶蘇跟嵇恆分明相處的異常融洽,甚至都不能說是融洽了,而是琴瑟和鳴。
但爲何突然就反目了?
這是爲何?
而且扶蘇究竟察覺到了什麼,還是意識到了什麼,亦或者是感知到了什麼,才如此急切的想逼嵇恆出去。
他們一臉驚疑。
嬴斯年今天很安靜,除了最開始說了幾句,後面全程都沉默了,他其實並不知曉發生了什麼。
但從魏勝接連跑了數次,態度卻是越來越強硬,卻也能看出,父皇是真的鐵了心要逼夫子出仕。
哪怕讓嵇恆爲外界知曉。
也在所不惜。
他老實的把碗筷收拾好,然後從人羣中脫離,他可不想待在這漩渦風眼中。
而且他有種預感。
今日的事沒那麼簡單,自己的父皇、夫子,只怕都各有算計,也都各有心思。
只是他還看不透。
城中。
西城的事早就傳播全城。
也落入到了官員商賈之耳,馮氏,而今的馮氏,相較過去沉寂了不少,馮振聽着隸臣傳回的消息,眉頭一皺,凝聲道:“你說的可是真?朝堂真想讓那人出仕?”
“家長,千真萬確,此事城中都傳開了,而且當今陛下的近臣宦官,今日更是多次進出西城。”
“不然不會引得這麼多人關注,更不會落得人盡皆知,眼下西城那邊的人,也把那人過去的情況,說了個七七八八。”
馮振沉默着。
他望了眼院內的桃樹,點頭道:“派幾個人去那邊盯着,若是哪位真的出來了,定要第一時間來報。”
“另外。”
“通知族裡徹查,若有作奸犯科,坑蒙拐騙,欺男霸女着,一律送官。”
“我馮氏必須要謹慎。”
“之前已經吃過一次大虧了,而今檻檻恢復了點元氣,若是再爲這位盯上,只怕我馮氏真就要沒落了。”
“快去。”
“諾。”隸臣連忙應允一聲,也是快步傳信去了。
站在屋內。
馮振神色慨然。
對於這位‘鍾先生’,他是忌諱如深,這人並不待見商賈,之前就狠狠敲了他們一手。
讓他們關中這些鹽商、鐵商好久都沒緩過氣,如今若是捲土重來,指不定還會弄出什麼陣仗。
他可不敢去冒這個險。
馮振低語道:“不過這次的事怎麼透着一股古怪,大秦朝廷做事,有這麼鬆散?能這麼快爲外界知曉?”
馮振搖搖頭。
他並不是很瞭解。
這幾年,他的重心都在經營家族貿易上,尤其是關東平定後,朝堂更是開放了限制,准許他們將貨物運送到關東。
這可是天下的好處。
他又怎麼可能不上心,但也不得不說,在經過當年的折騰後,他馮氏的整體經營結構,得到了不少提升。
每年利潤也在穩步提升。
但馮振也清楚,之所以能這樣,主要是當年徹底倒向了朝堂,不然根本得不到那麼多優待。
嵇恆的事,他了解了一下,就不再過多關心了,只要自己乾淨,就算哪位鍾先生真的出仕了,也奈何不了他們太多。
如馮氏這般動作的還有其餘幾家,他們都是深受當年之害的商賈,也深知嵇恆的恐怖。
他們根本沒想過報復。
更沒有想過與之作對,只想着保全自己,不讓自己家族再跌入那算計漩渦,甚至一些人以商貿的理由,直接跑到了關東,根本不想捲入嵇恆出仕的風波。
惹不起就躲。
此刻。
蒙氏兄弟剛剛進食完成。
兄弟二人盤膝而坐,對於城外傳的熱鬧的消息,也都有所耳聞,蒙恬淡淡道:“這消息傳的太快了。”
蒙毅點頭,笑着道:“只怕是有人在暗中推波助瀾,不過城中當真有人有如此膽子,敢傳陛下的謠?”
“還敢鼓譟宣揚?”
蒙恬看了蒙毅一眼,笑了笑,道:“你比過去成長了不少。”
蒙毅神色淡然,平靜道:“但陛下爲何要這麼做?”
蒙恬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輕酌了一口,雙眸微闔道:“在軍事中,這是一場博弈。”
“只是陛下明顯處於弱勢,而且會越來越弱,最終低頭的,恐也會是陛下。”
蒙毅面色微異。
他蹙眉道:“這人竟這麼厲害,敢跟陛下對弈?”
蒙恬沉默。
他再度舉杯,壓着聲音道:“我從張蒼那瞭解過一些情況,此人的確非凡,而且這原本不是跟當今陛下的對弈,而是先皇。”
“只是陛下想換棋了。”
“所以纔有了今日這麼大的陣仗,但換棋盤,終是要付出一些代價,就如戰場上,臨時變陣,終究要付出一些死傷。”
“陛下這次恐也不例外。”
蒙毅若有所思。
“陛下意欲何爲?”蒙恬好奇的問道。
蒙恬沉默稍許,凝聲道:“改制。”
“改制?!”蒙毅臉色微變,隨即也一下明白過來,爲何兄長會說是陛下想換棋了。
原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