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端坐席上,沉思片刻,緩緩道:“改制,非此人不可?”
蒙恬點頭。
蒙毅一臉驚詫。
蒙恬將茶碗放下,正色道:“我之前也不這麼認爲,天下之大,能人輩出,豈會受制於一人?”
“但這幾日,我仔細思考了一下,對大秦現行制度有了更多的思考,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如今的大秦不是先皇立下的大秦了。”
聞言。
蒙毅瞳孔微縮,一臉不敢置信。
蒙恬冷笑一聲,淡漠道:“這句話的確很出人意料,但這的確是事實,只是很多人都沒有用心想。”
蒙毅低眉。
但如今呢?
他在心中暗暗思索了一番,隨即擡起頭,露出一抹駭然之色,事實竟的確如此。
兵亦然。
他沉聲道:“你又錯了。”
但如何變?怎麼變?朝那個方向變?滿朝大臣恐無人有清晰的頭緒,因爲這一切變化發生的太快了。
“此人藉由這個風頭出仕,可謂是名聲大噪,風頭無兩,尤其是壓着陛下出來,就算朝中官員有異議,多半也會無濟於事。”
變化其實最早。
他滿眼不敢置信跟震驚:“不對,爲什麼天下變了這麼多,我們之前卻很少有察覺?”
舊有的出仕之旅變了。
蒙恬笑了笑,點頭道:“我知道,只是理清了這件事,不由心頭震撼,故多說了兩句。”
從過去精兵出關中出老秦,漸漸變成了天下爲兵,天下徵兵,士官轉職制度的出現。
蒙恬搖搖頭。
這只是最淺顯易察的部分,若是再繼續細究下去,還能發現更多的改變。
蒙恬搖頭。
“那這嵇恆究竟想做什麼?”蒙毅一臉嚴肅。
最明顯的其實是朝廷‘經商’,從供銷店的問世,再到後續中轉倉庫,以及關中不少商賈徹底倒向朝堂,舊有的經商路徑早就變了。
士官學院佔據了新官吏的很大比重,無論是關中還是關東,都有大量士卒藉此晉升爲官吏。
至於商。
“這也是張蒼爲何會提醒陛下,不要再輕易的相信嵇恆,因爲此人的一些出謀劃策,都是帶有自己想法的,或許起初的確對朝堂有利。”
“天下早就變了。”
“士農工商兵,若是仔細觀察的話,很明顯能察覺到,跟天下方一統時,跟先皇初立時,已有了較大的區別。”
“但一件件累計下來,就變成了當下的局勢,朝堂非他不可,挾大勢以令……陛下!”
至於工農,也較過去有了不小的改變,歸根結底,便是墨家復起,從過去被排擠出朝堂,漸漸又獲得了容身之所,並大放異彩。
“不是沒有察覺,而是一直有更大的事牽扯着我們的心神,而且單一一件事,並不算什麼,然聚在一起,才讓人不寒而慄。”
朝臣根本來不及細細斟酌。
現在的商賈,只是朝堂收稅,斂財的工具。
連帶着,在工農方面,都有了較大的突破跟改進。
聽到蒙恬的話,蒙毅連忙噤聲,他也被自己兄長的話嚇住了:“兄長,慎言。”
對軍隊的改觀太大了。
士。
在這種大範圍的變動下,大秦現有的制度,明顯已難以擔負了,因而體制必須要變。
但滿朝大臣,並沒有合適的方向跟積累經驗,而想要從這股大浪潮下從容應對,唯有藉助此人的力量。
蒙毅冷汗涔涔。
過去朝堂是弱關東、強關中,如今已幾近廢除了,還有跟匈奴交好,暫緩長城修建等等,都跟大秦立國時定下的方略不同了。
過去只有學室一條路。
“至於會改成什麼樣,無人清楚,這次城中的事,恐多半是陛下吃虧了。”
就直接被推到了風口浪尖,要直面這次的改制大潮,這種情況下,又有誰敢輕易拍板決定?
他們很多人連天下脈絡都沒有摸清楚,又豈敢在這種事關大秦長久佇立的大事上開口?
如今天下急需革新。
大秦早就變了。
他輕嘆一聲,神色複雜道:“不知道,不過按現在的情況來看,當是主持這次的天下改制。”
還有便是官吏的舉薦,保薦,推薦,若是再細論,則是高爵者,按律可出入地方爲官爲吏。
“這嵇恆乘風起了!”
“至於何時能落下,就要看他主導的改制,什麼時候結束,亦或者陛下什麼時候容不下他。”
“唉。”
“天下果真能人輩出。”
“我兵家,之前出了一個項籍,又出了一個韓信,若是真的細論,那個劉季、李左車等人,同樣也算。”
“至於謀士,韓信,張良,陳平、范增等人,也不遑多讓,但這些人卻都爲嵇恆算計的死死的。”
“嵇恆也藉助這些人之手,一步步達成自己的目的,身居市井,卻窺視廟堂,還當真得成了。”
“實在是驚世駭俗啊。”
“平生僅見。”
蒙毅心中同樣百感交集。
若是真論起來,他跟嵇恆還接觸過,便是官山海的時候,也正是此人一番犀利針對,整個廷尉府遭了殃。
他也被免官。
直到現在,都沒回到那個高位。
不過當時的他,對於嵇恆是有幾分敬畏,但也僅此而已,並沒有真將此人放在心上,只作爲是儒學弟子那般口舌如簧之人。
而現在。
他明顯是錯判了。
但蒙毅也清楚,算不得是錯判,因爲嵇恆隱藏的太深了,也藏在太幕後了,全天下恐只有少數幾人知曉真正的內情。
他不知也屬正常。
只是如今回想下來,不由冷汗涔涔,頭皮發麻,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精於算計的人?
還算計的這麼狠,這麼毒辣?
蒙恬起身,負手而立道:“隨着此人出仕,朝堂現有格局不會立即大變,但正如他過去佈局謀劃的那樣,一旦真的讓外界察覺到了改變。”
“定是已成大勢。”
“我兄弟二人,身居朝堂,卻是要謹慎一點,不過我蒙氏世代相秦,只要忠於陛下,一切自當無礙。”
蒙毅也站起身,點頭道:“蒙毅知道了。”
蒙毅擡頭望着天空,忍不住問道:“兄長認爲,今日之事會如何收場?”
蒙恬沉默稍許,沉聲道:“陛下低頭,送嵇恆青雲直上,從而讓其順利壓制百官,繼而推動改制。”
“陛下,當真會?”
“會!”蒙恬直接打斷了,他轉過身,看着蒙毅,淡淡道:“陛下對於大秦是充滿信念的。”
“也願意爲此低頭。”
“只要最終結果能達成,不過陛下這頭一低,嵇恆日後的結果可就難料了。”
“不過嵇恆既然敢這麼做。”
“只怕這些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或許之前的傳聞是真。”
“他本就是一個死人。”
“不怕死,又如何以死懼之?”
蒙毅啞然。
蒙恬整理了一下衣裳,邁步走出了屋門,走上馬車,去向了丞相府。少府。
張蒼在殿內來回踱步。
不時嘆氣。
他其實也沒有料到,局勢會演變成這個情況,而且他能夠察覺到,嵇恆會出仕。
但經此一事,嵇恆很難善終。
嵇恆很明顯是知道這個後果的,畢竟帝不可辱,他還以這般強勢的姿態,讓大秦皇帝屈尊。
只怕就沒想活着退下。
張蒼很疑惑。
爲什麼嵇恆要這麼做。
以嵇恆的功績,根本不用這樣,只需按扶蘇的心思,將大秦現有制度做出改變,便能安穩退下,何必要逼到這種絕路?
他真就不想活了嗎?
還是真就抱着一意孤行的念頭,堅決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改革,不容朝堂乃至扶蘇插手分毫?以如此強烈的姿態用來達自己的態度?
張蒼深吸口氣。
他現在心亂如麻,有種好心辦了壞事的焦慮感,他的確是想將嵇恆逼出來,但也僅僅是想讓嵇恆受到一些束縛,不至於肆意妄爲。
“亂了亂了。”
“現在這算什麼事啊。”
“這不是在逼宮嗎?這樣下去,陛下跟嵇恆之間恐就徹底有了隔閡,日後也不可能再修復。”
“嵇恆如此聰明,怎麼這次就犯了糊塗呢?”
“這不應該啊。”
“難道他是一心求死?還是知道沒有迴旋餘地,所以故意做出這麼高的姿態,就是要斷了一切念頭,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改制上?”
張蒼兩隻小眼滴溜溜轉着。
他越想越感覺是這樣,最終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咸陽宮。
魏勝已將嵇恆的情況,再一次的稟告給了扶蘇。
他的雙腿微微打顫。
今天他可是來來回回跑了好幾趟,也是被累的夠嗆,若不是嵇恆,其他人膽敢拒絕皇帝的詔書,他直接就下令誅殺了。
但這是嵇恆。
他跟扶蘇多年,深知扶蘇對嵇恆的重視,加之長公子還在嵇恆那邊,他就算有再多的心思,也不敢表露分毫。
只是可憐了兩條腿。
“嵇恆依舊不同意?”扶蘇淡漠的問道。
魏勝點頭,作揖道:“回陛下,嵇恆堅決不就,其餘公子都去勸了,只是都沒有效果。”
“陛下,現在當如何是好?”
“而且因爲臣的魯莽,也導致城中不少人知曉了此事,也知曉了嵇恆的存在,臣請陛下治罪。”
魏勝一臉的緊張不安。
扶蘇擡起頭。
他冷冷掃了魏勝一眼,冷哼一聲道:“嵇恆這是在等朕。”
“想讓朕低頭。”
“也想讓朕擡他一手。”
聞言。
魏勝臉色驚變。
直接跪伏在地,渾身顫顫發抖。
扶蘇嗤笑道:“這件事,他知道,朕同樣清楚。”
“如今大秦落到現今局面,都是嵇恆一手導致的,是他一步步引導着朕,將天下引導成這樣的。”
“也是他,利用朕的信任,暗中算計朕,算計大秦,爲的就是實現他自己的抱負。”
“呵呵。”
“人都是有私心的。”
“朕有。”
“他同樣也有。”
“而且他過去不止一次的對朕說過這樣一句話,天下熙熙攘攘皆爲利來利往。”
“朕當時還以爲,他是在講解爲何會這麼佈局謀劃,現在想想,他分明是在告訴朕。”
“他爲朕出謀劃策,同樣是爲有利可圖,只是朕當時並沒有反應過來,繼而一步步落入到他早就設好的佈局中。”
“以至於必須委他以重任。”
“哈哈。”
“他不是不就,而是不將就。”
“他是要踩着朕的肩膀,去完成他的想法,同時去警告那些朝臣,他連朕都不放在眼裡,同樣也不會將其他人放在眼裡。”
扶蘇冷笑連連。
雙目幾欲噴火,心中更是怒極。
只是在怒喝一陣之後,扶蘇一下又頹然了,因爲嵇恆現在就是有恃無恐,隨着他當初的親信,大秦改制已成了迫在眉睫的事。
也必須去推進。
不然就是關東跟關中再度割裂。
雖然他自信在自己手中,關中跟關東不會出現太大的問題,但假以時日,兩地的矛盾,一定會再度激化。
到時局面只會更加殘忍。
這不是扶蘇想見到的,也不是他想要的。
讓自己堂堂的大秦皇帝,主動低頭,扶蘇心中多少是不情願的,尤其是自認自己被嵇恆算計的情況下。
心中更是大爲窩火。
魏勝整個人都快趴在地上了,整個人焦急的快要哭出來了,這些話,那是他一個宦官敢聽的?
良久。
扶蘇深吸口氣,鎮定下心神。
他看向下方瑟瑟發抖的魏勝,冷聲道:“起來吧,去給朕備車馬,朕就親自去見見。”
“陛下,這……”
“朕讓你去準備車馬!”扶蘇一臉冰冷。
魏勝不敢再說,連忙起身去準備。
殿內。
扶蘇冷哼一聲,漠然道:“嵇恆啊嵇恆,今日之事,只怕你早就預料到了。”
“所以在朕即位後,便讓朕不要再去找你,你非是讓朕不去找,而是讓朕不要再私下去。”
“是要朕堂堂正正的去。”
“爲的就是將你請出來,爲的就是讓朕在衆目睽睽之下將你請出來,從而讓外界知曉你的存在。”
“繼而讓伱的改制,如商鞅一般,爲世人銘記,你當真以爲朕真的還看不透嗎?”
扶蘇一臉冷漠。
“你處心積慮謀劃這麼久,那朕就如你的願,去親自見見你,也親自將你邀出來。”
“朕倒想看看,你還能算計朕到何時?!”
說完。
扶蘇猛的拂袖,大步走出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