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恆有奏。”嵇恆背脊挺直,微微拱了拱手,再度開口了。
扶蘇擡眸,又很快恢復如常,道:“講。”
“草民認爲,改制府應當是陛下負責,我等只是輔以陛下,日後制度變更,也當由陛下頒佈。”
“如此方爲正道。”
嵇恆的聲音很清亮,殿內也很安靜,他說的這兩句話,也清晰的落入到了百官之耳。
衆人臉色微變。
都是在朝堂沉浮多年的人,又豈不知嵇恆的心思,若是改制府全權交由嵇恆負責,無論最終是否真要進行改制,百官都有各種辦法加以阻撓,但若變成了陛下負責。
這無疑就多了很大的風險。
這嵇恆分明是預料到了這點,所以特意在朝堂上提出,未嘗沒有警告他們的意思。
扶蘇雙目微闔。
他深深的看了嵇恆一眼,神色陰晴不定,在遲疑片刻後,也想明白了其中關鍵,嘴角露出一抹笑意。
他頷首道:“理應如此。”
“諸卿可有異議?”扶蘇看向下方百官。
百官盡皆沉默。
他們還能說什麼呢?陛下的態度都表現的這麼明顯了,就是要委以鍾恆以重任,決然不許其他人在這時插手阻攔。
何況這是陛下自己願意的,他們又如何能阻攔。
不過從這隻言片語,他們就已經意識到,這‘鍾恆’沒有看起來這麼簡單,對他們也是十分的提防。
若是敢小覷此人,恐會因此吃大虧。
在此事定下後,朝堂又商議了一些其他事,主要就是關東官員的升遷,在丞相府多日的討論下,已定下了幾處關東特區。
分明是薊城,邯鄲,壽春。
其中還有幾個郡會作爲朝堂重點的扶持郡縣,提供額外的資金,用以加快地方恢復。
對於韓信、劉季等人也都重新安排了軍職,韓信重新回到了北疆,擔任了北原大軍的副將。
劉季則爲朝堂官員,併兼任了壽春的郡守。
其他官員都有了安排。
雖然並不是每個人都滿意,但也算是爭議較小,不過所有人都知道,特區也好,還是各種兼任也罷,都只是安穩一時。
真正的重頭戲在改制。
惟有對大秦現有制度進行變更,朝堂才能騰出多餘的位置,安置這些需要晉升的官員。
只是如何改,又如何能讓人信服,這都是嵇恆需要做的。
留給他的時間不會太多。
嵇恆能等。
劉季、蕭何這些人卻未必願意再等了,因爲靠等是等不來晉升空間的,唯有其他人退下,且沒有被關中的人搶先,他們才能晉升上去。
而且。
這非是劉季等人在觀望。
而是整個關東。
連劉季這般立下大功的人,都沒辦法晉升到朝堂中央,他們這些關東的其他官吏又豈能有機會?
散朝之後。
嵇恆並未急着離開。
而是將蒙毅、張蒼等改制府的官員召到了一起,他前面就已經知曉,他這改制府的辦公地,是過去博士學宮的場所。
因而在蒙毅等人的引路下,一行人直奔了博士學宮的舊址,如今的博士學宮早已人去樓空。
空蕩蕩一片。
張蒼揣着手,好奇的打量着嵇恆,他比其他人知道的事更多,因而對嵇恆也更加好奇。
在一行人去到論學堂湖畔時,張蒼忍不住開口道:“鍾先生,眼下改制府初創,人員不齊,你這麼急忙將我等召集所爲何事?”
嵇恆轉過身,看了張蒼幾眼,望着那寬大的身影,不由忍俊不禁,隨後止住了笑意,淡淡道:“自然是商議改制之事。”
“啊?這麼快!”
張蒼有些愕然,現在改制府人都沒到齊,甚至互相都還不認識,就這麼開始商量起改制的事了?
這是不是太草率了?
嵇恆笑着道:“天下事哪有那麼多提前規劃好的,都是隨機應變,也都是臨場發揮,而且這次並不會定下什麼,只是想問問你們對改制的意見和看法。”
“另外。”
“便是想聽聽,爲何你們會阻止改制,我要知道原因跟理由。”
聽到嵇恆的話,衆人都是一愣,沒想到嵇恆會如此開門見山,更沒想到會這麼幹脆直接。
衆人互相張望,卻是無人開口。
嵇恆面色淡然,他看向蒙毅,道:“你過去爲大秦廷尉,執掌律法,對大秦律令較爲熟悉,我也不太過爲難你。”
“也不太爲難你們全部。”
“這次就只針對一件事,對於廢除官吏終身制,你們認爲有何阻力,又認爲爲何會被阻攔。”
蒙毅臉色微凝。
他深深的看了嵇恆一眼,神色十分的嚴肅,他也實在沒想到,嵇恆會這麼犀利。
一來就問這麼尖銳的問題。
廢除世官制。
蒙毅沉思片刻,緩緩道:“在我看來,應該是觀念,世官制度根深蒂固,也早就深入人心,想改變無疑是要改變天下世人的觀念。”
“其中難度可想而知。”
“另外……”蒙毅遲疑了一下,又道:“權勢對人的吸引力太大,沒有多少人能抵制的住誘惑,想廢除世官制,幾乎是跟天下官吏站在對立面。”
“難!”
嵇恆點頭。
他接着看向了張蒼。
張蒼撫須,沒有急着開口,等思索了好一陣,才緩緩道:“真正的難點在於權勢帶來的利益。”
“爲官在任。”
“能夠獲得的年俸是很高的,一旦退下,除了少數官員,會得到朝堂優待,大部分官員,只能靠原有的田地過活,或者靠積蓄。”
“而由奢入儉難。”
“其中落差很大,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住的,因而想讓官吏同意,至少要給予一定的優待。”
“不然……”
“只會激的官吏皆反。”
嵇恆深深的看了眼張蒼,並不以爲蒙毅跟張蒼說了全部,他們恐都還有所保留。
不敢真的和盤托出。
見嵇恆這麼盯着自己,張蒼心裡也有些發毛,卻也是臉不紅心不跳,就這麼任由嵇恆看着。
嵇恆看向陳平。
陳平看了下蒙毅跟張蒼,又看了看嵇恆,眼中露出一抹掙扎,最終還是決定說出來。
“剛纔兩位長吏的話都有一定道理,但站的太高了,對於天下絕大多數小吏,他們很多人是活不到那個時候的。”
“而廢除世官制,也利於大秦官吏的流通,不至於被人爲的堵死,讓人進取無門。”
“假設當真有地方小吏能活到安然退下,卻是會面臨到一個問題,就是人走茶涼。”
“這不僅體現在仕途上。”
“更在田間地頭。”
“沒有了那身衣裳,也就失去了官府的庇護,也定會遭至過去很多人的打擊針對報復。”
“因而對於地方小吏而言,非是不願,而是不敢。”
“以天下如今的情況,人的壽命無疑會提高不少,或許未來是有很多官吏能達到那個年齡。”
“但然後呢?”
“什麼都被剝奪了。”
這時。
蕭何跟着附和道:“其實最重要的是爵位。”
“大秦制度跟爵位休慼相關,有爵跟沒爵天差地別,不僅是在衣食住行還有法律上有不同。”
“更體現在仕途上。”
“《內史冊》規定,政府任用佐官,必須要用壯年以上的人,不能任用剛入戶籍,沒有爵位的士伍。”
“即除佐必當壯以上,毋除士伍新傅。”
“最高也就做到縣稍次一級,官秩三百石,再往上,就不可能了,而這類人有官職在身時,很多時候做錯了事,都會從輕發落,然一旦退下,他們還不如那些有爵者。”
“現在天下爵位獲取太難了。”
“日後只會越來越難,而底層的官吏,今後的處境,其實會很窘迫,因爲他們大多數是無爵的。”
“無爵就意味着沒多餘的田地,退下沒有年秩的補充,家境無疑會很窘迫,又地位偏低,還比不上那些捐錢獲爵的豪強商賈。”
“久而久之心裡會越發不平衡。”
“在這種情況下,只能加劇貪墨的發生。”
聞言。
蒙毅跟張蒼沉默。
蕭何其實說的很含蓄。
秦律規定,有爵位者違法之後,量刑上也會寬鬆很多,有爵者可以見官不拜,對無爵者犯罪,獲刑也會很低,這其實也是秦律有意的。
就是要時刻提醒上位者的優越感和加劇底層民衆的自卑,只是若是世官制度廢除,原本高高在上的官吏,一下被打回原形,很多人承受不了。
尤其是退下後,人走茶涼,若是在官場上得罪了其他人,在被人有意的針對,你根本毫無反制,還有各種經濟利益的影響。
種種因素,最終導致,沒有人想脫下這身衣服,因爲脫下失去的東西太多了,多到大多數人接受不了。
嵇恆點點頭。
他知道幾人說的都是對的。
只是面向的羣體不同,蒙毅張蒼相較家境殷實,並不怎麼在意退下,即便退下後,朝中也無人敢小覷。
但地方的官吏不同。
最終只能加劇地方的腐敗,或者懶政、怠政。
而對於這一切,在嵇恆看來,就一個影響因素。
便是爵位!!!
大秦的爵位太重要了。
也就有了這次叛亂,才讓關東官吏有了繼續往上爬的可能,但這種機會很少,以後會越來越少。
而廢除世官的關鍵,也當落在爵位上。
他要重建爵位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