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宮。
聽着馮去疾的彈劾,扶蘇面色如常。
他將手中正在看的竹簡,隨手扔在了案上,笑着道:“丞相啊,這兩日,可是有太多官員彈劾改制府的胡作非爲了,只是朕當初說過‘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如今剛開始,就讓朕治罪,朕實在是做不出啊。”
“這樣吧。”
“朕將鍾恆叫過來。”
“你們或許是有什麼誤會。”
“到時也可一併解釋清楚,順便朕也聽聽,改制府究竟想做什麼。”
“丞相,意下如何?”
聞言。
馮去疾面色微變。
他對這個回答並不滿意。
而且他聽得出來,扶蘇是不想退步的。
沉思片刻。
馮去疾拱手道:“臣遵令,臣或許跟改制府的官員,的確有一些意見相左,或許雙方開誠佈公,也能將這些誤解給說開。”
“丞相能想的如此明白,朕就放心了。”扶蘇笑着點點頭。
他朝魏勝吩咐道:“魏勝,去將鍾恆給傳來。”
魏勝連忙道:“諾。”
迴應完,便小跑着傳話去了。
不多時。
嵇恆出現在了咸陽宮。
不過並未出現在主殿,而是被安排在了偏殿。
馮去疾已等候多時。
見狀。
嵇恆當即明白是什麼意思,朝馮去疾微微作揖道:“馮丞相。”
馮去疾冷哼一聲,不假顏色道:“鍾恆,城中傳的沸沸揚揚的‘吃風報’,是否是出自你之手。”
馮去疾雖是詢問,但語氣無比肯定。
嵇恆點頭。
他整理了一下袖子,笑着道:“的確是出自我改制府,不過丞相是有高見?”
馮去疾道:“高見自然談不上,只是你這報紙,一經發布,便攪的滿城風雨,讓城中市人人心惶惶,如此利害之物,卻是讓人有些擔憂,改制府魚龍混雜,若是這般技藝爲外人學去,恐會影響到天下的安寧。”
“我身爲丞相,不得不察。”
嵇恆輕笑一聲,笑着點點頭,認可道:“報紙的確對天下輿論影響很大,也的確是一柄雙刃劍,可以幫助大秦,也可以傷害大秦,只是丞相想讓我將這門技藝交出來,恐是找錯人了。”
“我的確用了這一門技藝。”
“只是這門技藝並未在我手中,而是公子高、公子將閭,還有胡亥等人掌握,我只因跟胡亥關係親近,這纔有機會藉此來使用,而且紙張的造價很高,就算丞相拿過去,恐也無法大規模製造,更別談印刷了。”
聞言。
馮去疾眉頭一皺。
他卻是沒想到嵇恆會是這個回答。
屬實出人意料。
若報紙的製作工藝,掌握在公子高等人手中,這便意味着是皇室之物,他雖爲大秦丞相,也不敢輕易妄奪皇室之物,不然一個對皇室沒有敬畏之心的罪名,就會被御史安在頭上。
他雖不懼,卻也不想沾麻煩。
馮去疾冷冷的看着嵇恆,漠然道:“一面之詞,豈敢輕信?”
“就算真是爲皇室掌握,也的確不該丞相府僭越,但這般能輕易引動成城中民潮之物,丞相府有權提前知曉。”
嵇恆搖了搖頭,淡淡道:“丞相有些太過高看報紙的作用了。”
“這次報紙之所以有如此大的影響力。”
“一來,是新事物,引得了城中民衆很大的熱情跟好奇。”
“二來,則是改制之事,深得人心,因而才讓城中市民有這麼高的情緒去討論。”
“而真正涉及到的廢除世官制,底層幾乎沒有談及。”
“底層民衆是很現實的。”
“他們大多隻關心自己的切身利益。”
“而對於新法的如此期待,這同樣可以視爲,民衆對於現在的律令充滿了不滿,急切的想要改變,不然民衆又豈會因爲一些只鱗片羽,還不知何時落實的話,就如此興奮激動?”
“在我看來。”
“丞相有些捨本逐末了。”
“身爲大秦丞相,面對洶洶民意,第一時間不當是阻,也不當是懼,正所謂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丞相府看到了那些報紙,也阻止了這些報紙下放,但底層的呼聲就會消失嗎?”
“爾等真正要做的,難道不是順應民意,積極推動改制變法嗎?”
“何以固步自封,甚至是掩耳盜鈴?”
聽着嵇恆的話,馮去疾不以爲然,冷笑道:“治國,我比你有經驗。”
“正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不易大動,改制變法之事,對於大秦而言,本就不合時宜,只是陛下親信於你,這才冒險嘗試,然大秦好不容易安穩下來,正是休養之際,卻貿然捲入改制變法,稍有不慎,或者是變法出現問題,就很可能導致大秦安穩不再。”
“我身爲大秦丞相,豈能置若罔聞?”
“目下就不適合變法!”
“底層對現有法制有微見,這一直都存在,但就因爲底層民衆心有不滿,就要去變動律令,那大秦的律令還算得了什麼?”
“朝令夕改,豈不亂套?!”
“你或許認爲你滿腔熱忱,都是爲了大秦着想,殊不知,對大秦來說,安穩纔是最迫切的,天下大爭之世結束才十幾年,而後又經歷了一場五六年的叛亂,民衆疲敝,根本就經不起折騰。”
“而改制就意味着變法。”
“底層民衆好不容易纔接受了秦律,這突然又要變法,這近乎是要將一切推倒重來,底層哪有那麼多的精力去折騰?這一番折騰下來,最終苦的還是那些底層黔首。”
“你口口聲聲說着是爲了天下。”
“那當真是爲了天下?”
“我看是爲了滿足你的個人私慾!”
“將個人慾望,凌駕在天下安危之上,鍾恆你太自以爲是了!”
馮去疾怒目而視。
嵇恆沉默。
他淡淡的看着馮去疾,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半晌。
才接話道:“你說的沒錯,很大程度,的確是出自私心,我有私心,你難道就沒有?”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底層民衆的苦與不苦,從來都不在興亡上。”
“而在於官員的慾壑難填。”
“索取無度!”
“你阻攔改制,當真是爲了天下?”
“好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這麼大的一頂高帽,你當真戴的起?”
“人生在世,不過名利二字,你位及丞相,名利皆有。”
“但人都是不滿足的,所謂的改制,其實只是一種委婉的說法,真正的說法是變法。”
“是革命!”
“你只是爲了維護自己的利益罷了。”
“爲了維護在舊有體系下的官僚利益,你當真在意底層的所思所想?”
“呵呵。”“你真不知大秦現有律令的弊端?”
“真不知底層對律令的抱怨?真不知天下苦秦之事?”
“你都知道。”
“但你根本不在乎。”
“因爲你的眼裡根本沒有那些。”
“你看重的是自己的利益,看重的是你馮氏的利益。”
“一旦改制,你這個丞相,便要從朝堂退下,這對於你而言,對於馮氏而言,都是十分不情願的。”
“而且改制後,朝堂會變成何樣,你心中沒底,也擔心馮氏的權柄,會遭到一而再的削弱,最終如司馬氏、王氏一般,迅速的衰敗。”
“未知纔是這個世界最大的恐懼。”
“而你對大秦未來的一切充滿了未知,因而極其抗拒變法。”
“因爲你註定是受害者。”
“所以你抗拒變法是可以理解的。”
“但變法是人心所向,豈是你一人能抵擋的?”
“變法勢在必行。”
“我之所以不曾輕易說變法二字。”
“是因爲大秦朝臣都清楚,變法二字的殘酷跟冷血。”
“那是要死人的。”
“所以我願意做一定的退讓。”
“至少會給你們這些朝臣一定的體面。”
“但這種體面是有限制的,若是丞相依舊死咬着不放,想要繼續阻攔變法推進,或許”
“我只能請丞相淡出朝堂,乃至是遠離朝堂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如今民心在安定,在於休養,在這時,若不放開民衆身上的束縛,還一味高壓逼迫,那纔是真正的適得其反。”
聞言。
馮去疾面色大變。
他沒有想到嵇恆還敢威脅自己。
他可是大秦丞相。
區區一個改制府主官,就敢叫囂將自己驅離朝堂。
他哪來的膽子?
馮去疾怒極反笑,冷聲道:“一派胡言,我作爲大秦丞相,對天下之事瞭解的比你更多、也更透徹,我馮去疾是一心爲公,絕無私心,這豈容你污衊?!”
“而且我馮去疾行的端、做得正,有什麼怕的?”
“反倒是你。”
“本就來路不明,還各種瞎折騰。”
“你纔是想毀了大秦。”
嵇恆淡淡一笑,負手道:“馮丞相,人有私心是正常的,若是人沒有私心,那纔不正常。”
“但私心卻是要爲天下讓道。”
“我之前對你說的那番話,其實並不是警告,也不是威脅,而是心裡話。”
“大秦改制勢在必行。”
“就算你有心阻攔,也阻攔不了的。”
“而且我有時間耗,眼下韓信對匈奴的追擊不停,只怕不消一兩個月,就可以傳回捷報了,只是捷報內容是犁庭掃穴,還是比蒙丞相更進一步的封狼居胥,可就不一定了。”
“到那時。”
“韓信攜勝歸來。”
“丞相可想好如何壓制?”
“只要大秦的軍功爵制不變,韓信便會是當今天下最炙手可熱的存在,也一定會位列三公。”
“到時丞相你的堅持還有意義嗎?”
“你作爲大秦丞相,已有不短的時日,其實也早就清楚,在這個位置,很多時候都身不由己,並不能由你主動去做事,而是爲會身後的羣體推着向前。”
“韓信亦然。”
“他是關東出身的將領。”
“代表着關東六地數十萬的官吏。”
“如此龐大數量的官吏,一定會將韓信推到三公之位。”
“大權在握的韓信,又豈會不投李報桃?”
“朝堂關東出身的官員,在接下來幾年,一定會越來越多,加之朝廷加重了對關東的扶持,不少官員定會得到更多的晉升空間,你固守的這套舊體系已經崩潰瓦解了。”
“繼續固守毫無意義。”
“關東跟關中的隔閡差異一定會破除。”
“彌合東西,這本就是皇帝要做的、該做的,任何阻攔的,都是站在皇帝的對立面。”
“而你們沒有能力抗衡。”
“且恰恰相反。”
“你們阻攔的越起勁,朝廷對關東的扶持就會越大,大到讓你們不得不退縮,只是那時恐就不是老秦人官員說了算了,而是關東出身的官員說了算。”
“你應該能明白這個理。”
聞言。
馮去疾臉色變了又變。
最終沉默了。
他知道嵇恆是何意。
也清楚嵇恆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只是這一步若是退了,他在朝中就無立足之地了。
而且還要揹負罵名。
馮去疾神色幽幽的看着嵇恆,道:“你對你的變法就這麼有信心?”
嵇恆笑着道:“若是沒有信心,又如何敢接下?”
“不過我主持的變法,持續的時間會較長,改變的事也會很多。”
“甚至是對天下都有會全盤整改。”
“雖然很難,但與天奮鬥,其樂無窮;與地奮鬥,其樂無窮;與人奮鬥,同樣是其樂無窮。”
“我本可以不來見你。”
“只是你身爲大秦丞相,終究需要一個體面。”
“我可以在改制方面,爲你們開一些方便之門,不過自適用於短時,時間一長就衆人平等了,但相較,還是對關中出身的人更有利。”
“這是我唯一能承諾的。”
馮去疾陰晴不定,卻是拿不定主意。
嵇恆沒有想再說的想法,只是道:“三天後,我會讓陛下將三公九卿召集起來,到時一同商議,正式頒佈‘廢除世官制’,到時我會在那場議會上,再做一些讓步,但也是最後的讓步了。”
“而且”
“民爵相關的事必須要定下。”
“民法可以緩、可以慢,但民爵不能拖。”
說完。
嵇恆大步流星的離開了。
馮去疾站在殿內,望着嵇恆遠去的身影,臉色變了又變,最終輕嘆一聲,回到了自己的丞相府。
只是整個人消寂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