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願惡意揣度別人的用心,但他相信,如果他真的兩眼一閉假裝不知道,對災情不聞不問不聽,恐怕那些希望他上位的人真會狠心用此地數十萬百姓的生計爲他的決心陪葬。
他又被人擺了一道,不得不站出來,再想當個置身事外的閒人是不可能了。
他背後的勢力必然會藉着旱災一事爲他爭名奪利,而他的對手們又怎能輕易將如此大一份功勞拱手相讓?所以這件事到最後又會變成幾方勢力的纏鬥,江南數萬黎民百姓恐怕都會成爲這場纏鬥的犧牲品,人禍往往比天災更爲可怕,這實在不是慕容錦所希望看到的結果。
他想來想去,怎麼都覺得這件事是他害了黎民百姓,但又不忍心真的放任不管,他考慮了又考慮,最後實在想不出辦法來了,才只能求助於樞密處,求助於段陽。
段陽嚴肅的看着慕容錦,漠然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哀樂,沉聲道:“按例樞密處不能參與淮安王府的家事。”
按例是如此,可若不按例呢?他既然來找段陽就是想走私人的關係。
慕容錦親自給段陽斟了一杯茶,態度真誠不作僞,“這事也是我實在沒辦法纔來求段先生,還拉了柔兒來當說客,說起來都是我的私心,但還望先生看在柔兒的面子上,能幫襯一二,錦必記在心上,感念先生大徳。”
慕容錦沒有用天下萬民蒼生這樣的大帽子來壓段陽,因爲他知道樞密處的人也不是什麼佛陀良善之輩,他們只盡忠職守聽命行事,至於百姓的死活向來不在他們考量範圍內。
而摘了百姓這個冠冕堂皇的帽子,只關上門提起葉柔兒,那這便是私事了,慕容錦相信葉柔兒在段陽心中的重量。
段陽接過慕容錦那杯茶,仰頭一飲而盡,鷹眸精光閃動,“如此,段某如果答應幫你,你就欠葉柔兒一個人情,你打算怎麼還?”
慕容錦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真令他一時有些不適應,略感詫異的頓了一下,才恢復了溫和笑容說道:“我向先生保證,有我在一天,定然護的葉柔兒周全。”
“不必你保證,我也可以護得她周全,這事不行,換一個。”
“那……依先生看,想要我做個什麼保證?”慕容錦認真的看着段陽誠懇求教。話說到這個份上,很顯然段陽是願意幫忙的,差就差在他的一份報答上,看來段陽真的很在意葉柔兒。只是慕容錦查了這麼久始終沒有查出段陽到底跟葉柔兒是個什麼關係,若不是知道葉柔兒乃是西王府的血脈,慕容錦幾乎要懷疑段陽是葉柔兒的親爹了。
“段先生儘管說,只要是我力所能及之事一定都會答應。”
段陽的視線直直的盯着慕容錦,專注,嚴苛,周身散發出着冷冽寒氣,讓這個小包間內的溫度也下降了幾分,一開口卻說的是其他事。
“公子有沒有想過,與其一味退讓,身不由己被人利用,還不如將權勢握在自己手中,說一不二,豈不快意?”
慕容錦忽然有種錯覺,段陽身上的殺氣大盛,他的目光已經穿透了他的身體,如一把鋼刀將他釘在了椅背上,不給他任
何退卻的可能。
這是爲何?剛纔不是說的好好的嗎,段陽怎麼會忽然起了殺意?
從段陽身體裡散發出的殺氣不斷朝他侵襲,將他禁錮着,畫地爲牢與這個世界脫離開來。
慕容錦在這樣的壓力下神經也不免繃緊了幾分,他冷靜的思考了片刻,認爲已經找出了令段陽發怒的原因,於是淡然開口解釋道:“先生不必如此試探。我確實已經猜到了柔兒的身份,但卻並沒有要利用她的想法,請先生放心,我不會害她。”
段陽挑眉,冷冷一哼,“放心?在下實難對你們這些王公貴族放心。你若不想利用她,今天就不該將她捲進這件事中來。你難道沒想過如果我真幫你傳消息回去,柔兒的身份馬上就會曝光?說實話,你口中所說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一個也不信。我只問你,一旦柔兒的身世曝光,你有何應對?你以爲她逃無可逃,到時只能向你求助,你便可順勢讓那人欠下你一個大人情,到時你就可左右逢源可進可退,好不自在,是也不是?”
段陽上身前傾微微朝慕容錦壓過來,慕容錦臉色蒼白,但卻挺直着脊背直面段陽的壓力。
“先生想多了,我並無此意。”
段陽冷冷的看了他片刻,慕容錦始終坦蕩的回視他,目光澄澈無半分瑟縮閃躲,段陽想如果他不是真的心無愧疚,那就一定是太過善於僞裝了。看在葉柔兒的份上,他寧願相信慕容錦是真的心懷坦蕩。
“我可以幫你傳遞消息。”段陽收回渾身的煞氣,放緩了態度,冷漠說到:“我不在乎什麼萬民蒼生,我只在意葉柔兒一人,你便想好了再來跟我說吧。多謝公子的好茶,段某就此告辭。”
段陽站起身來,朝慕容錦一拱手,轉身走向門口。
“等一下!”慕容錦叫住他,“先生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保證,錦愚鈍恐怕一時想不明白,還請先生明言。”
慕容錦這輩子都從來麼這樣求過人,他貴爲淮安王長孫,母家又是朝中權重的文臣,他雖不是手握重權,但也是說一不二,還不曾這般受挫過,所以饒是他一副好脾氣,這時候也有點腦了。
段陽停下腳步,慢慢轉身,他身高體健,這樣冷然的看着慕容錦自然就有了一份居高臨下的味道,而他眼中諷刺之意更是令慕容錦脊背森寒。
“公子高義心繫天下蒼生,實在令段某佩服不已。只是段某有一事不明,還望公子指點一二。”
“何事?”
段陽雙手一背,在房中慢慢踱了兩步,“公子本是爲百姓着想,最後卻往往會害了百姓,這,到底是爲何呢?去冬的雪災如此,今春的旱災又是如此,公子可否爲段某解釋一二?你越想對人好,最後卻害了那人,這便是公子目前的處境吧?如此這般險境,我實在想不出公子有何依靠可以對我做出保證,說白了,我不相信你的能力。”
慕容錦的雙手用力的握着輪椅的扶手,緊抿着薄脣,溫潤和善的臉上顯出幾分怒色,他真恨這時不能站起來,與段陽勢均力敵的辯駁。
段陽略帶諷刺的冷笑道:“公子連自己的安
危都護不周全,還怎麼護萬民蒼生?段某勸公子還是省了那些善心,給百姓一條活路。這天下有的是慈悲的婦人,你想做的那些事,她們比你做的更好。公子若真想避世,就卸了這副善人的面孔,當個閒散貴人醉生夢死。天下沒有兩全其美之事,公子聰慧,難道還想不明白嗎?”
慕容錦這次是真的怒了,段陽的意思實在罵他婦人之仁?!他眼睛裡的和善溫潤頃刻間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燒的怒火,慕容錦這輩子從沒這麼憋屈憤怒過,他激動的指着段陽,“你!你膽敢如此與我說話!”
段陽玩味一笑,“哦,我怎麼不敢?公子不是查了段某的身份嘛,難道沒有查出來段某官居三品?而公子卻沒有半點功名在身,請問,我到底應該怎麼跟公子說話?還是說我是官,公子是民,公子應該跪下與本官回話?”
段陽眼中厲色一閃,身影一晃,閃電般來到慕容錦的跟前,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將他從輪椅上提了起來,鷹眸狠辣直直的盯着慕容錦,壓低了聲音在慕容錦耳邊喃聲道:“公子要是想讓人瞧得起,需自己掙面子,躺在祖宗的功勞簿上當善人,這事不需要什麼天分,人人都做得,只是不知道祖宗家財被人搶了之後,你倒是拿什麼安身立命。到時恐怕不止你的腿要廢了,你整個人都如案上魚肉,只有被人宰割的份。”
慕容錦被他突然近身的舉動驚住了,詫異的看着他,被他渾身所散發的冷煞之氣激的渾身一顫,段陽的話如魔咒一般震得他耳暈目眩,腦中只不停循環着那句“要是想讓人瞧得起,需要自己掙面子”。
段陽手上一鬆,慕容錦重新落回到輪椅中,只覺得周圍的空氣重新又充足了起來,他大口喘着氣,腦子一下子清明瞭起來,好像忽然抓到了什麼東西,那是段陽狠辣舉動之後隱藏着的善意提示。
“言盡於此,段某得罪了,他日公子封王封侯大可以來找段某報仇,段某引頸就戮,等着那一天。”
“爲什麼?”慕容錦擡起頭看着段陽,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清明,雖然還是那張清俊溫潤的臉龐,但此刻的慕容錦卻多了幾分英偉之氣。
段陽回頭看了他一眼,“他日公子總有明白的一天。”
兩人正沉默對峙着,只聽得外面一陣乒裡乓啷的噪音夾雜着幾聲驚呼傳入房間內,包房的門刷的打開,侍衛林漠臉色冷厲的奔了進來,高呼道:“有刺客,公子小心!”
下一瞬,慕容錦和林漠只覺得眼前一花,段陽的身影一閃,已經閃電般的衝出了房間。
方纔,葉柔兒和喬真出了雅間的門,本來是跟兩個侍衛一起站在門口守着的。
可是過了好半天慕容錦和段陽還沒有說完話,喬真覺得無聊,就開始不太安分起來,一直仰着脖子跳着腳尖朝窗戶外面看。葉柔兒覺得段陽和慕容錦可能還會談很久,就這麼等着確實有些浪費時間,於是就帶着喬真在二樓挑了一張靠近窗戶的散臺坐了下來。茶樓的二樓也不大,她們距離慕容錦與段陽談話的包間也沒有幾步路,這邊也在侍衛的視線範圍內,若有事也來得及照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