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這個世界愈久,胡麻內心裡便對這個世界愈發尊重。
不是尊重某個人,而是深知,能在這個邪詭的世界活着,人類這個羣體本身便值得尊重。
也正因如此,他知道這個寨子對老火塘子的祭禮多看重。
前世時,胡麻也知道有這些,但那時的他,並不是很相信這些東西,有時候看到上了年紀的人總是如此不厭其煩的準備,總是如此的重視這些虛頭巴腦的事情,也會覺得難以理解。
甚至認爲他們是在浪費精力與金錢在這些虛無緲縹的事情上,但如今,卻漸漸的理解了。
對於未知的事物,表現自己的尊重,本身就是一種人生態度。
而在這個世界,這些規矩與儀式,便更是蒙上了一層神秘而嚴謹的色彩。
尤其是,婆婆這麼大本事,爲什麼一定要留在老火塘子?
她真的只是爲了讓自己能夠受到老火塘子的保護,讓自己擁有一把護身的塘灰?
不見得。
到外面長了見識,還學了守歲人的本事,胡麻已經知道,這個世界上的求生方法還是很多的,便如莊子周圍的鎮子與村子,他們並沒有老火塘子,但靠了拜紅燈娘娘,一樣可以避趨邪祟。
老火塘子,似乎在這個世界,都屬於一種古老而傳統的辟邪祭祖的方式……
越學了本事,胡麻越是發現婆婆的深不可測。
而對她做下的每一種決定,也都保持着深深的敬畏,所以祭火塘的事,胡麻也非常認真的對待。
還好有二爺教着,幫着準備。
祭火塘是寨子裡的大事,每家每戶,都要好好的準備,二爺當然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
不過二爺是周家人,他們周家領着祭火塘的是族長,所以二爺倒也得了個空子,一一教導着胡麻該準備什麼東西,什麼時辰往老火塘子去,到時候穿什麼衣,又該說些什麼話之類。
胡麻一一記下了,並將二爺提到的每件事物,都往好了準備。
不幾日,已到了年關,寨子裡吃酒打牌的一下子絕跡了,臉上都露出了一種凝重嚴肅的神態。
而剛過了晌午,寨子裡的人便都帶了包袱,提了自家的娃娃,攙着自家老人,默默無聲的往寨子中間的老火塘子走來,遠遠看去,人頭攢動,有種神秘而沉默的氣息。
老族長就站在老火塘子旁邊,壓低了聲音命寨子裡的人按往年規矩跪下,不要打架。
爲了離先人近些,打架爭地方的事情可沒少過。
“小胡麻,往前面來。”
眼瞅着塘邊已跪滿了人,老族長看到胡麻背了包袱過來,卻是低聲喊了一句。
於是胡麻擠過了人羣,前面跪着的一位老者,便示意家裡人往後退退,給胡麻留了地方。
胡麻感激的向對方點了點頭,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讓了地方的,是崔家人。
崔家本是寨子裡的四姓之一,而且能算是第二大家子了,不過崔老太太家因爲害人,被除了門,連帶着整個崔姓人家都擡不起頭來。
這一次紅燈會裡的娃娃回來,流水席擺的那麼熱鬧,崔家硬是沒有一個人好意思過來。
事後各大家都打聽怎麼送自家娃娃進去,他們也沒法問。
但到了這次祭祖,照例人家要跪前面,區別只在於以前這個位置,屬於崔家奶奶和她那四個強壯蠻橫的兒子的,今年卻是由崔家人家的另外一位長輩頂替就是了。
可這是按往年規矩,今年又有不同,一是塘子裡進了一位胡白氏婆婆,二來是胡家出了一位年輕小管事。
位置不好改,一改就要打架。
但特殊情況下也要改一改,讓胡麻到前面,不只是敬他胡麻,主要是敬婆婆與胡家。
當然,胡麻那個管事的身份,起了很大作用。
崔家當然也可以不讓,趁機鬧起來都不爲過,可這位崔家長輩,卻是直接讓了。
甚至老族長讓胡麻過來,也是有意爲之。
借這個機會,與崔姓人家緩和關係,解了恩仇便是了。
別看崔姓人家只是往後挪了一個身位,但這種事,在寨子裡的人看來,已經是大事了。
胡麻以後再威風,都不好再找人家崔家的麻煩了。
而崔家,也終於能借了這次機會,與崔家奶奶一房剖清關係,不受他們連累。
……
……
“請先人開眼啦……”
正前方,最靠近老火塘子的地方,老族長一聲悠長叫喊,周圍已經跪了滿山坡的寨子里人家,以家主爲主,便都解下了身前的包袱,放在了地上,裡面拿出了香、碗,紙線等等。
紛紛將手裡的三柱香點着,然後向了老火塘子的方向,高高的舉起,香氣,瀰漫了山坡。老族長等候了些許,見各家都點了起來,才一邊高舉了自己手裡的香,一邊喊道:
“一拜先人護平安,陰穢妖鬼不沾身。”
“二拜先人護房田,高欄大寨阻邪祟。”
“三拜先人引福氣,五穀豐登甕滿錢。”
“四拜先人早登仙喲,兒孫無難了祖宗也心安……”
“……”
老族長每喊一句,便手持三柱香,向了老火塘子一拜。
而在他身後,這滿山坡的人,也都跟着老族長拜了下去,一時煙氣嫋嫋,漫山遍野,陰風不起,畜鳴不聞,便是人羣裡的小孩,也似被這厚重肅穆氣氛感染,沒有半點哭鬧。
神三鬼四,哪怕是拜老火塘子裡的祖宗,也是拜四下。
胡麻跟了周圍幾位長輩和前面老族長,一一的跟隨,心裡也默默的想着。
“老族長這拜的唸的,是自己因了心誠想的,還是傳下來的?”
“這古老的規矩裡,所言皆是直白淺顯,但又似乎寄託了某種心思祝禱似的……”
“……”
拜完了老火塘子,便是上祭品。
隨着老族長一聲令下,人羣便裡便都紛紛拿了自己最先準備好的魚、肉、米、糧,紛紛向着老火塘子走來,將自己準備的供品放下,才又回了人羣。
一時間,這老火塘子周圍,滿是碗碗盤盤,裡面都是些滿滿當當的食物,且都是各家各人,平時捨不得吃,攢下來的。
“好請祖宗們放心,今年咱大羊寨子無災無難,兒孫平安吶……”
而擺完了祭品,老族長才又挺起了腰板,向着老火塘子訴說着,周圍香氣飄嫋,只能聽到他一人的動靜,似乎是說着一些寨子裡的大事,居然連胡麻等人出息了的事情也說了。
“燒紙嘍……”
而老族長直到說完,才又磕了一個頭,向着身後,高聲喊了一聲。
一時間,沉默肅穆的人羣,便又忙亂起來,剛剛獻上了供品的人家,便又都趕了上來,紛紛向回拿自己準備的祭品。
祭品先人們只是享用,卻並不會真的吃了,各家還要拿回來。
只是大羊寨子裡的規矩,自有其特色,這再拿回來,便不分彼此,見着了什麼,拿什麼。
但寨子裡的人也不介意,你拿我的,我拿你的,都是先人們賞的。
自家準備的豬頭被別人拿去,自己只拿回了別人家的三個饅頭,也不會介懷。
反而覺得這是好事。
同時,有人拿了祭品,也有各家的家長開始燒紙,這一時間,倒是紙屑亂飛,火光蔓蔓,有人被薰紅了眼睛。
族長早就安排好了人,守在四周,防止這飛濺的火星引着了柴垛,可那些人又似乎白在那裡站着了,因爲今年燒的紙,倒顯得格外靈驗。
一陣陣風風,打着旋兒把飄飛的火星都捲了回來。
就像是老火塘子裡的祖宗們小心眼,自家兒孫燒來的,不捨得被別人搶了似的。
“好了,該請先人們回家過年啦!”
燒完了紙後,氣氛已經輕鬆了一些,老族長也轉過身來,向寨子裡的鄉親們笑着。
鄉親們都仍是不多言,只是小心拿起了身前燒的香,嘴裡念念有辭,叫着“爹爹,阿孃”、“爺爺、奶奶”、“大哥、小弟”之類的話,請他們跟好了香火,跟着自己回家去過年。
一邊念着,一邊自老火塘子旁邊四散,遠遠的只看到老火塘子旁邊,點點香火飛向了各家。
這一日,村裡各戶人家,桌上都擺了好吃食,都擦乾淨了八仙桌與太師椅。
但是,沒有人會去坐到太師師上,桌子旁邊都是空着的。
酒菜上了桌,但活人是不上桌的。
胡麻也同樣依着規矩,手裡持着還沒燒完的三柱香,請了婆婆回來過年,因爲他知道婆婆情況不一樣,所以心裡並不明白自己是不是真能請了婆婆來。
但這規矩卻錯不得一分,一樣在自己家的小屋裡,擺了酒菜,太師椅,並將這三柱香,插進了桌子上的香碗裡面。
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已經黑了。
人人守在自己家,便是二爺,也不可能今天過來自己家的,這裡只有自己,和小紅棠。
看着空空蕩蕩的太師椅,與筆直燃燒的香,他不知道婆婆回來了沒有。
可也就在他端了一份餃子,準備下到鍋裡的時候,他忽然看到騎在了門檻上,彷彿等着什麼的小紅棠,一下子看向了門外。
臉上露出了憨憨的笑容,清脆的向胡麻喊道:
“婆婆回來吃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