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麻保證,自己當時也沒想到會這樣,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是一下子就懵住了,這瞠目結舌的表情,可不是假的。
眼瞅着一股子黃湯澆下,剛剛還燒的正旺的火盆,頓時有點黯淡了。
周圍的空氣也一下子就凝固了,連胡麻都呆呆擡起頭來,整個人都懵着看了過去,只有那匹馬,尿完了,還抖了抖,然後微微昂起了頭,彷彿在期待着什麼美妙的事情發生。
“你……”
忽然之間,便有一個憤怒到了極點的聲音響了起來。
周圍跪着的人影,也忽地散開,全都驚愕,甚至驚恐的看着眼前這一幕。
不得不說,還是很少有活人,或是活的生靈,能夠一下子享受到明州府這邊,如此多的邪祟行注目禮的。
而它們同時看向了那匹馬後,又忽地反應了過來,齊唰唰的向了桌子上的胡麻與七姑奶奶看了過來,馬又懂得什麼,這必定是人指使的啊……
胡麻自己也在驚着,察覺到了這麼多的眼神,便猛得反應過來,驚訝更甚,看向了七姑奶奶。
七姑奶奶還沒反應過來,正端着菸袋吧嗒吧嗒,冷不丁的受到了這麼多人的注目禮,一下子懵掉了,轉頭想問胡麻,便見胡麻也驚訝的看向了自己,不由得有點糊塗:
“瞅我幹啥呢?”
“……”
胡麻急忙轉過了頭,一副很害怕的樣子,其他正看向了七姑奶奶的眼神,便也慌慌張張的收了回去,一個個如同心裡擂鼓,大氣也不敢喘一口。
這就是堂官的威風嗎?
那位財煞壇使,眼睛裡都要滴出血來,猛得擡手,便要一巴掌拍死這匹膽大包天的馬,爲五煞老爺,出這一口惡氣。
這可不是想,而是真的動了這個念頭。
可是在看到了那匹馬黑洞洞的,彷彿不含一點恐懼的情緒,甚至有些期待的眼睛時,他卻又忽地心裡一驚,眼睛餘光看了不遠處還在被草繩拴着的命煞壇使,快速的冷靜了下來。
“好,好得很……”
“今天咱受到的侮辱與挑釁,也不只這一茬了,連壇使都被人當禮物給送過來了不是?”
“它們現在故意用這種手段激怒我,難不成是想找個由頭,想把我殺了?”
“我可不能上這個當,我還得請了五煞老爺過來呢……”
“……”
只是對方會出這等噁心人又挑釁的招,卻是沒想到的,實在沒想到啊……
最關鍵的是,他自己在這裡忍着,卻沒想到,五煞老爺遭到了這等奇恥大辱,那火盆裡面,居然也一直沒有動靜。
“呼……”
他也默默吁了口氣,忽然做出了一個決定,居然無視了這匹馬,忽地回身,到了鋪着紅布的臺子前面,恭恭敬敬,一個頭磕了下去。
磕的如此用力,咚的一聲響,彷彿要磕破腦漿子,磕到第二個時,額頭便已見了紅磕到第三個,鮮血已經嘩啦啦的流淌了下來,糊進了他的眼睛,流過臉頰。
與此同時,木臺兩側插着的火把,火把忽然變得碧油油的,將四下裡景物照得更爲陰森。
“吱吱吱……”
剛剛那些都已經跪了下來的身影,紛紛再度跪下,無聲而忙亂的,向了那鋪了紅布的臺子,連連的磕着頭。
黃狗村子裡養着的雞鴨,忽然一陣陣躁動,漸漸的身體縮成一團,悄無聲息的死去。
家裡貯水的缸裡,缸水變得渾濁,甚至散發出了腐爛發臭的血腥味。
那些早就因爲詭異的喜宴,躲在了家裡,鎖上了門的百姓,無病的忽然身體虛弱,咳出了血,本就有病,或是年事已高的,皆一聲悶悶的吼,直挺挺的死在了牀上。
隱約間之見到,那陰森氛圍裡,似乎有數道丈許高的大旗出現,飄飄蕩蕩,護在四周,緊接着,隨着旗子飄動,裡面似乎出現了一張黑色的坐椅,上面有個高大巍峨的影子坐着。
一雙彷彿可以穿透人心的目光,陰森森掃向了四周。
四下裡一片寂然,幾乎沒有人敢接觸它的目光,只有無形的陰風,吹得兩側燈籠,輕輕的打着晃兒。
只有那匹馬,彷彿迎來了希望,再度高高的昂起了馬首,朝向了木臺的方向。
可仍是沒有人理它。
倒是旁邊,那些衛家的僕人護衛,猛得反應了過來慌忙的跪下,老僕人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張口便要大叫,求着臺上請來的老爺救自家姑爺。
當初也是說好了的,等到七日之期,這位老爺一來,便可以救了自家姑爺,如今人已經來了,總該兌現承諾了吧?
殊不料,他們三個頭還沒磕完,便忽又聽到了鎖吶之聲大作,鬼氣森森,蕩人心魄。
這聲音響得古怪,竟似全無徵兆,周圍這些無論坐着的,還是站着的,是人還是不是人的,都被這冷不丁響起的聲音嚇了一跳。 再看時,周圍竟已異常的古怪。
一眼掃過去,便見得這村子裡,不知何時,已經站滿了表情僵硬,臉頰慘白的小鬼,紛紛舉着手裡的鎖吶,鼓起了腮幫子,吹出了那鬼氣森森,邪異非常的聲音來。
但再看一眼,又見周圍只是空空蕩蕩,但那若隱若現的鎖吶與吹奏聲,卻還是不絕於耳,另有一幫子尖細的孩童聲音,扯了嗓子高聲叫着:
“掏了竈堂掃了灰兒,塗了胭脂抹了脣兒,”
“良辰吉日終來到呀,張家的姑娘要嫁人兒……”
叫聲中,蕩蕩夜色裡,竟響起了馬蹄奔騰聲音,帶着暗啞陰森的樂聲,與一大片若隱若現的影子,奔向了遠處。
“……”
“……”
“到時候了。”
也在此時,距離黃狗村子不遠的一個山溝裡,桌上的油燈,照亮了走鬼人張阿姑的半邊臉。
她這幾日裡,便一直噩夢纏身,一早又聽見了鎖吶響,便知道時候到了。
如今,明州四地裡,禍事不斷,又多匪患,便是有幾位相熟的走鬼,也都在各地忙活,不在家裡,況且她知道自己遇着的是什麼事,所以沒向自家門道里的人講過。
倒是對外人,還偶爾提到。
但也因此,在如今這個日子裡,她仍只是孤身一人留在了家裡,一早起來,便餵過了雞,打掃了庭院,收拾好了房間。
快入黑時,她給去世的母親上了香,但沒有抱怨,也沒有說其他的話,然後給自己燒了些湯水吃了,便又在屋子裡忙活,準備了各種事物。
有銅錢,有裂了紋的黑骨,有新制的幡子,最重要的,卻是一個罈子,擦得鋥亮。
一直忙到了夜裡,便只是抱了罈子,靜靜的坐在牀前,四下裡一片寂靜,走鬼人本來就習慣於在村外獨居,她住的離村子遠,很是僻靜,這天夜裡,更是連聲蟲鳴也未聽見。
直到時至半夜,她忽然聽到了遠遠的吹打聲,自夜色裡傳來。
她低低的呼了口氣,抱着罈子,吹滅了油燈。
屋裡一下子變得伸手不見五指,但屋外的風聲卻變大了起來,一陣一陣吹落了樹上的枯葉,緊跟着,忽然風聲大作,竟是連屋門也被劇烈的吹開了。
黑暗裡窸窸窣窣,也不知鑽進了多少古里古怪的東西來,它們嘻嘻笑着,擁到了張阿姑的身前,七手八腳的摸向她。
竟彷彿是喜娘,在往她的臉上抹粉,給她換上大紅的衣裳,給她遮上蓋頭。
甚至還有一些手試圖扯開她,要奪下她抱着的罈子。
但是張阿姑別的任由它們,只是抱着罈子的手,卻分毫不動,它們也就放棄了。
不多時,打扮完畢,一併擁着張阿姑出了門,便見農家小院前,竟是停了一臺紙人紅轎,前後皆是密密麻麻的紙人吹奏手,院子裡以及不遠處村子裡的雞鴨牲畜,則在成片的死去。
這些鬼喜娘擁了張阿姑,將她推進了轎子,便又是一陣吹打,飄然而去。
黃狗村子裡,也正是鴉雀無聲,或者說,只是活人無聲。
但影影綽綽的,不知多少東西蹦來跳去,歡天喜地,只是讓人覺得陣陣毛骨悚然。
那衛家的老僕人,強撐了這幾天,已是快到了極限,他在衛家,雖是僕人,卻也稱得養尊處優,哪知道跟着姑爺回了一趟祖宅,竟是要跟這麼邪門的東西打交道。
尤其是,自己已經做到了這位五煞老爺吩咐的一切,如今它也已經降臨了此間,怎麼還不救自家姑爺?
也就在這時,遠處一陣陰風,飄然而至,吹吹打打的聲音,也再次在身邊響了起來。
衆人皆已被吹得神魂不存,眼前發花,看不清活人世界,卻看到了一頂紅色的紙轎,自遠空裡飄來,幽幽蕩蕩,飄到了這場席面前面。
那紅木臺下,便有不知多少鬼祟,喜氣洋洋的迎了上去口中歡歡喜喜的唱着:“紅扎紙,灑喜錢,新娘子到了笑開顏。”
“跨火盆,掀轎簾,新郎官夜裡叫得歡……”
“……”
詭異的畫面,倒使得在場衆人皆是心裡發寒,但最吃驚的,還是胡麻。
他已經耐心的跟了七姑奶奶,等了這一晚上,只等着來個大的,豈料,好容易盼到了這五煞惡鬼降臨,他居然……
……真的要娶妻?
這可是堂堂五煞神,沒成想,居然還是個媳婦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