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蘑菇都知道這三個字不是什麼好詞。
但安折竟然無法反駁。
他走過了那道門, 崗亭處的門衛目睹了這一幕,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
安折理解他們。
審判者這一職位,雖然軍銜不是最大, 但在殺人這件事上, 權限是最高的, 誰都不願意得罪陸渢。
——他也是。
於是道:“謝謝上校。”
“不謝, ”陸渢道:“下午去請個假。”
安折:“……啊?”
陸渢似乎漫不經心地撩了撩眼皮, 淡淡道:“跟我去燈塔。”
安折:“去做什麼?”
陸渢:“紀博士有事找你。”
安折有點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紀博士爲什麼要找他?
有那麼一瞬間他懷疑這是陸渢想要逮捕他進入燈塔的理由,可是他覺得自己上午的表演天衣無縫, 連瑟蘭都主動爲他說話。
安折:“。”
他突然意識到,在瑟蘭眼裡自己好像也不是很聰明。
但他即使不是個聰明的人類, 也是個理智的蘑菇, 去燈塔反而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他道:“好。”
陸渢淡淡“嗯”了一聲, 轉身離開了。
*
孩子們被軍方教官帶着訓練的時候,安折坐在一旁的長椅上陪着, 等教官需要人幫忙——比如打分、計時之類的活,他會被叫過去。
沒有別的事情可做,辦公室也沒有任何他感興趣的讀物,他只能拿了一本介紹各種武器的操作指南。
柯林沒和他坐在一起,而是在旁邊一條長椅上坐下, 他去結交新朋友了, 是隔壁班教語言與文學的老師,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男孩。
此時安折手中攤開的書頁上詳細闡述一架型號名爲“PL1109”的大型戰機, 這是當年磁場混亂階段下人類科技的傑作, 具備頂級輻射屏蔽外殼,頂級的引擎與發動機, 以及全基地獨一無二的獨立巡航系統,能在無磁場狀況下準確定位航向。
——聽起來很厲害,但安折對它實在沒有任何興趣,甚至因爲一夜沒睡,開始隱約打起瞌睡來。
他的右手邊,柯林與那位語文老師的寒暄已經結束了,他們互通了姓名,開始攀談,談話內容被風吹到安折耳朵裡。
“你喜歡主城嗎?”柯林問。
安折敏銳地察覺到,柯林又要開始傳教了。
“爲什麼不喜歡?”那男孩道:“主城給了我們安穩的生活。”
他似乎也是一位健談的人,這句話剛落,下一句就續上:“我們來主城也有一個月了吧,你覺得怎麼樣?”
“談不上喜歡。”柯林道。
“爲什麼?”那男孩道:“不用當傭兵出去送死,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我每天都在謝謝我母親逼我讀完了三門課程,雖然她主要想是讓我讀完語言和經濟,以後考去供給站,就不用去野外討生活了。”
柯林沉默了一會兒,問:“你母親呢?”
“死在野外了。”他道:“他倆領養我沒幾年,我父親就沒回來,後來她也沒回來。”
“抱歉。”柯林道。
“沒事。”那男孩笑了笑:“看習慣了。你呢?”
“我母親被審判者殺死,父親……我們去主城的時候他留在6區。”
“抱歉。”那男孩也說了一聲。
但對彼此經歷的交換好像迅速拉進了他們兩個人的關係,短暫的沉默後,那男孩看着訓練場上的孩子們,抱臂枕在腦後,嘆了口氣:“在外城待久了,都忘了咱們小時候也都是從主城出來的。”
“我記得還挺清楚的。”柯林:“五六歲的時候我想當個生物學家,我成績也不錯,但還是沒能留在主城。”
“我小時候還想當軍官來着。”男孩道:“最後考覈的時候摔了一跤,軍方沒要我。”
柯林道:“命運無常。”
“想開點。我們的資質不夠,即使留下來也會難受的。”而且男孩嘆了一口氣:“留在主城也未必能高興,我聽說有人想去整理學習人類檔案資料,結果因爲數學天賦優秀,只能一輩子在燈塔裡計算彈道。你想想,你想當生物學家,結果基地覺得你更適合當語言學家,讓你去翻譯文獻,多難受。換成我,我就猝死了。”
“這就是我不喜歡基地的原因。”柯林道:“它像個冷血無情的機器。”
“你得把自己想成一個小零件,你的基因就是你的型號,決定了你在哪個板塊幹活。”
柯林難得笑了笑:“你很好玩。”
男孩道:“我們學語言的比較會比喻。”
“但是人不是零件。基地打着一切爲人類利益服務的旗號,卻一直在喪失人類的特質。”
“不然還能怎麼樣?咱們不能吃基地的白飯,得發揮點價值。”那男孩站了起來,他看着前面的孩子們。
“我真喜歡小孩。”他忽然笑得很開心,道:“我太喜歡這份工作了,說不定哪一天,我教的孩子裡就有個絕世天才,能拯救全世界了。”
他轉而自言自語:“那我得好好備課了。”
安折托腮好奇地看着他,又看回柯林。
柯林沒再說話了,安折想,他這次沒能成功找到戰友。
在外城的是時候,柯林舉着“反對審判者”的標語。假如在主城,他又會舉什麼?安折覺得可能是“反對人類分類”或者“我們想要自由”之類的。
他思緒漸漸混亂,越來越困,努力集中注意力去看軍事圖鑑,草草翻過戰機部分,又看武器部分,不同當量的炸彈鈾彈氫彈,隨隨便便就能把一個蘑菇炸成碎片。但他並不怕,人類和深淵裡的東西不同,是一種有規律可循的生物,只要他遵守規則,就能活着。
——他就這樣度過了一個上午,中午的時候,孩子們訓練完了,幾個幼崽磕碰到了,另外幾個幼崽覺得訓練太難了,他們也不去吃飯,在長椅旁圍着他哼哼唧唧。
安折一邊輕輕給一個幼崽貼好創可貼,一邊安慰旁邊一個覺得訓練太難的短髮女孩:“加油哦,訓練通過以後就可以當軍官了。”
女孩道:“我不能直接淘汰嗎?”
安折:“不能的。”
他想,即使不能留在主城,也應該好好訓練。不然,等他們長大了——假如那時候外城恢復了運轉,體能不好的孩子,沒有人領養,沒有傭兵隊願意要,又考不上城務所或者供給站的文職,就只能去地下三層,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
他在那裡待了一個月,知道那裡的人過得不好。
於是他道:“你們都要好好訓練。”
那女孩抱着他的胳膊道:“可是當軍官後也要天天訓練。”
安折摸了摸她的頭髮,想了想:“但是有好看的制服。”
一個男孩看了看訓練場上的士兵,說:“醜死了。”
“他們軍銜還不夠高。”安折認真對他道:“等你升級到……上校那種,很好看的。”
“真的嗎?”幼崽問。
“有那個人穿的那麼好看嗎?”有又一個幼崽道。
安折:“哪個。”
幼崽指了指他身後。
安折轉頭。
——側後方兩三米遠的電線杆上,靠着某位黑色制服的上校,離得這麼近,幼崽們居然沒怕他。
或許是因爲,此時這位上校正看着安折,微微揚起的眉梢帶着那麼一點兒愉快的意思。
安折:“。”
剛纔說的話大概都被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