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嘀——”
“嘀——”
“嘀——”
不知道是哪裡, 儀器單調響着聲音。但整個房間裡還有另一種聲音的存在。
“咚咚。”
“咚咚。”
“咚咚。”
這聲響像極了人類的心跳聲,但並不是真的,因爲它瀰漫在整個房間裡, 四壁的牆角似乎有播放聲音的裝置。
就在這個時候, 腳步聲從房間的盡頭傳過來, 是兩個人類, 他們一邊走, 一邊交談,似乎在記錄什麼。
過了一會兒,簡短的對話聲響起來。
“4區正常。”
“6區正常。”
“113號停止發育。”
“繼續觀察。”
“334號異常增殖, 必須銷燬。”
“334號移植太早了。”
“沒辦法,上次打的報告沒批, 上級決心要用高出生率來抵消高異常率了。”
“近兩年來胚胎的異常率一直在變高, 這根本不是高明的決定, 胚胎在母體裡至少多待一個月才能保證順利發育。”
“母體的花期太短了,延長時間的話, 出生率不夠。”
“爲什麼會這麼難?”
“樂觀點,孩子的整體數量在提高。”
腳步聲逐漸遠去,只有瀰漫在整個房間裡的心跳聲依然響着。房間裡的光是昏暗柔和的,是一個安穩的巢,或一個巨大中空的器官, 那有力的心跳聲就像一種生命存在的證明。
安折緩緩退出這個管道, 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有一點難受——這個地方彷彿有什麼奇異的波動在影響他的身體。但好在看到人類的房間佈局後, 他終於重新找回了上下左右的認知。他得往靠近樓外的地方去。
又在管道里轉了許多圈, 他找到了許多個通風口, 這些通風口都通往一個又一個方格小房間,現在似乎還是人們熟睡的時間, 每個房間裡都睡着一個人,他沒辦法鑽出牀底去看,但聽得見呼吸聲,很細弱,是幼崽們的呼吸聲。而窗戶是密閉的,房間的上方有亮着紅光的攝像頭,他沒辦法通過這種房間逃出去。
於是又過了很久,安折才終於成功找到了一個處在走廊天花板上的通風口。
他小心翼翼從這裡出來,身體在天花板上平展開,攀着天花板在走廊上移動——攝像頭是往下照的,捕捉不到天花板上的畫面。
伊甸園每一層的佈局相似,他認出這應該是處理雜務用的一條走廊,存放室內清潔工具、生活物品和食品和雜物的倉庫都在這裡。
他微微激動起來,按照規律,在走廊的四分之三處,會有一扇門,通往一個不大不小的露臺——偶爾晾曬東西用的,有時候工作人員會在那裡抽菸。
很快,安折順利找到了那扇門,他努力伸出菌絲,從門縫裡淌了進去。
外面的天是亮的——竟然已經是白天了。
但安折還沒來得及仔細思考,注意力就完全轉移了。
空曠的露臺上,水泥砌出的圍欄上,站着一個白色的,很小的身影,是個白裙子的女孩。她背對着安折,面對着外面,正緩緩張開手臂,身體往前傾斜——她馬上會掉下去的。
安折的人形顯現出來,他往前幾步,抓住了那女孩的肩膀,把她從圍欄上抱了下來,放在地上:“你……”
那女孩回頭。
安折愣住了。
他見過她,就在兩天前,她從伊甸園跑向外面的馬路,被陸渢攔住,最後又被伊甸園的工作人員帶走,他不會認錯。
這時她看了安折一眼,那是近乎於無神的一眼,沒有安折班裡的孩子們那樣明亮的色澤,有那麼一個瞬間安折覺得這個女孩是一具沒有生命的人偶。他知道自己現在的形象並不普通,披着菌絲織成的外袍,或許像個披着牀單出門的人類——但是正常的人類並不會披着牀單出門。
可是這個女孩卻像什麼都沒有看見一般,她好像不覺得安折的打扮有多麼特殊,安折的出現有多麼突兀。她也似乎沒有認出他,或者,她根本不記得這個人的存在。三秒後,她又緩緩轉回頭看向前方。
此時外面正是清晨,極光剛剛隱去,濃白的霧氣漫過深灰的城市,起伏的波浪一般涌向灰藍的天空,在這個角度,視野的一半都被不遠處的圓柱形磁場發生器所遮擋,它比所有建築物都要大,要高,像一座山,一座海霧中的孤島,或者連接天空與地面的旋梯。路燈和天際的晨星一起閃爍着,但在這樣一個巨大的形象面前,它們黯然失色。
而那個女孩子擡頭望着上方無限的天空。
“我沒有想跳。”她的聲音很稚嫩,但吐字很清晰:“我是想飛。”
安折道:“會掉下去的。”
她道:“我知道。”
她的語調也平淡,不像這個年紀的孩子。早晨的風吹過來,她白色的裙子、黑色的頭髮被吹拂起來,那是一種異乎尋常的纖細和柔軟,外面的女人和女孩們沒有這種東西——杜賽身上也有這樣的特質,但這個女孩又更加明顯。
安折站在她身後,他剛纔保護了一個人類的幼崽,他爲此也付出了代價,至少,他的存在在這個女孩眼裡暴露了,現在他處在極度的危險中,不能露出任何破綻。
他道:“你爲什麼在這裡?”
“有幾個時間,監控會亂掉一會兒,他們還沒有發現。”女孩道:“我出來看天。”
“自由活動時間也可以看天。”安折道:“你在幾層幾班?”
他認真履行一個老師的職責,不能讓幼崽待在這麼危險的地方。
她道:“我在伊甸園。”
安折:“你在伊甸園的幾層幾班?”
“我不在幾層幾班。”她卻道:“男孩子纔在那裡。”
安折耐心給她解釋:“班裡也有女孩子的。”
他班裡就有很多女孩子,譬如紀莎——雖然她們的打扮和其它男孩子差不多,並不像眼前這個女孩一樣穿着裙子,留着及肩的長髮。
“那些女孩子不是女孩子。”她轉頭看向安折:“二十層以上纔是真的女孩子。”
安折:“爲什麼?”
“你連這個都不知道嗎?”她道。
安折:“我不知道。”
對於這座人類基地,他確實知之甚少。
女孩子的臉上首次出現了平淡以外的表情,她的脣角翹起來,帶着隱約的得意:“那你也不知道《玫瑰花宣言》了。”
安折:“是什麼?”
女孩轉過身去,趴在欄杆上,太陽隱隱約約在天際升起來了。
“那你不會也不知道細菌感染吧?”她道。
安折:“知道。”
對於那場致使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人類死亡的災難,他還是知道的。
“只有基因優秀的人能活下來。”她道。
安折:“嗯。”
烈性的變異細菌,人類的治療手段是無效的,只能憑藉與生俱來的免疫逃過感染,一個人的基因註定他能抵抗這種疾病,他就可以活下來。
“然後,那些人活下來後,發現世界上很少有活着的小孩子出生了。”她伸手梳了梳自己的頭髮,停了一會,像是在組織措辭,然後才道:“在感染後,活下來的那些女孩子,她們的生育能力都有缺陷。只有很少的一些,她們的缺陷比較小。”
安折沒有說話,她皺了皺鼻子,繼續道:“科學家會給她們做基因測試,60分以下的,完全失去了那個功能,60分以上的,有可能生下正常的孩子。然後,就有了《玫瑰花宣言》。你是男孩子,宣言和你沒有關係。”
安折問:“宣言是什麼?”
“我們剛剛背過。”她道:“你要聽嗎?”
安折:“好。”
她語調平靜,背道:“人類四基地生育能力評分60及以上兩萬三千三百七十一名女性零票否決通過如下宣言:我自願獻身人類命運,接受基因實驗,接受一切形式輔助生殖手段,爲人類族羣延續事業奮鬥終身。”
“就是這樣了。”她道:“所以我在二十層,你們在下面,現在你知道了。”
“謝謝。”安折道:“但你還是要注意不能來這麼危險的地方。”
“我不會跳下去的。”她道:“我每週都會來,你不是也來了嗎?”
她再次看向安折:“我想看天,所以來這裡,你爲什麼來?”
安折:“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我知道路。”她道:“我有秘密通道。”
安折想了想:“我也沒有衣服穿。”
“我也知道洗衣房在哪裡。”她道。
安折問她:“那你可以告訴我嗎?”
她卻沒直接回答,而是道:“你是下層的學生嗎?”
安折:“我是老師。”
“你答應我一件事,”她的眼睛好像有神了一些,對安折道,“答應我一件事,我就去給你找衣服,然後帶你從秘密通道出去。”
安折問:“什麼事?”
“你在6層找一個叫司南的男孩子,告訴他,我被打了追蹤劑,以後不能出去和他一起玩了。”她道:“下週這個時候,你再來這裡,告訴我他說了什麼。”
安折沉默了。
那女孩看着他,問:“你做不到嗎?”
“我……”安折和她對視,她眨了眨眼睛,這時候纔像個正常的孩子了。
最終,安折道:“我可能做不到。”
她道:“找得到的,他就在六層。”
安折沒說話。
她卻像是有點急了,推開露臺的門,道:“我去給你拿衣服。”
安折沒來得及叫住她,她白色的裙襬就消失在了門裡。
如果她說的司南是安折知道的那個司南,那麼他已經不在伊甸園了,在燈塔。可是安折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告訴她這個消息,她會怎麼樣,他知道了人類的情緒會帶來痛苦。
於是直到女孩出去又回來,拉着他穿過幽深無人的空曠走廊,最後在雜物堆裡一扇半開的小門處停下來,他都沒有想好措辭。
“如果你能進去,就能下到一樓。”她指着門道。
那扇門是半開着的,嚴格來說,因爲年久失修而不再被嚴絲合縫地關着,而是鬆開了。但是鏈狀的生鏽的金屬門栓還一邊掛在門上,一邊嵌在牆裡,使得它只能打開一個很小的幅度,只夠一個孩子側身鑽進去。
安折道:“我試試。”
他走到門前,微微傾身。
一個成年人是不可能從這裡通過的,但是,他畢竟還是個蘑菇,衣物遮蔽下他的身體短暫變爲菌絲的狀態,失去人類骨骼的限制後,他很容易就從進入了門後。
“你的身體好軟。”女孩道。
“我也有一件事情,”安折道:“你可以不告訴別人我來過這裡嗎?”
女孩說:“如果你下週再來這裡——”
她聲音戛然而止。
“莉莉?”一道女聲響起來。
“你又來這裡了。”那道聲音帶着輕微的責備。
安折往旁邊躲開,他聽見莉莉道:“對不起,夫人。”
“這次是我找到了你,”那個被稱作“夫人”的女人語聲溫柔:“如果是他們,你又要被關起來了。”
莉莉道:“我以後不會了。”
接着就是腳步聲,她們似乎在往外走,安折透過縫隙往那邊看,見莉莉被一位身着雪白長裙的夫人牽住了手,身影在昏暗的走廊裡漸漸走遠。
莉莉的話沒有說完,但他知道她想說什麼,他似乎和莉莉達成了一個協定,下週他要再次來到這裡,告訴她司南的回覆。
他心事重重,看向四周——四周一片昏暗,潮溼的氣息鋪面而來,他隱約看見牆皮斑駁脫落,長滿灰綠色的黴菌斑,地面落滿了灰白色的粉末碎屑——這是個狹小陡峭的樓梯間。而且,很顯然,不知道多少年沒有被使用過了。
安折找到了樓梯扶手的位置,沿着它一點一點往下走,沒有窗戶,比夜晚還要黑,這個地方比起管道來好不了多少。
每一層有20個階梯,安折一邊走,一邊數着層數,當他下到6層的時候,樓梯間的小門有了一個和20層差不多大小的縫隙,他從裡面出去了,併到達了6層的雜物間。
明亮的燈光照着他,莉莉給他的衣服是伊甸園人員的制式服裝,雪白的襯衫——和他之前的打扮沒有任何不同,他走出去,在走廊的掛鐘上看了一眼時間,七點鐘,他從伊甸園去訓練基地上班的話——已經遲到了。
於是安折下樓,加快腳步走向門口。大廳裡“人類利益高於一切”的鮮紅標語在雪白的牆面上尤其扎眼,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員在光亮的地面上走動,遠處傳來孩子的聲音,一切都和幽深曲折的管道內部不同,他感到自己重新活了一次。
大廳的玻璃門打開,迎面撞上了一個人。
安折:“……”
陸渢。
陸渢側後方是瑟蘭。
他看見陸渢的眼睛眯了起來,從這個動作裡他感到一些危險的氣息。
果然,陸渢沉聲道:“怎麼在這裡?”
面對這人,安折的菌絲都要炸起來了。
他現在不該在伊甸園,該和柯林一起在訓練基地。
“我……”他仰頭看着陸渢。
而那雙冷冷冰綠的眼睛注視着他,意思好像是:你可以開始編了。
安折道:“……我走錯了。”
真的走錯了,在整個城市的地下徹底迷路。如果沒有碰巧來到伊甸園裡,或者沒有及時找到那個露臺,他可能繼續被困在那個地方,然後失去作爲人類的身份,再也不能出來了。
而……
而陸渢這個壞東西,從此以後也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了。
他微微垂下眼,不知道爲什麼,他竟然覺得此時的上校不像以前那樣可惡了。
就聽瑟蘭溫和道:“今天該去訓練基地上班,你沒反應過來已經換了地方嗎?”
安折沒說話,太陽從遠方人造磁極的背後升起來,金色的曦光照在了陸渢制服的銀扣上。
他聲音有點啞:“而且要遲到了。”
陸渢沒說話,但也並沒有開口刁難他。安折覺得以陸渢對他智商的認識,瑟蘭的那個理由有足夠的說服力。安折往旁邊移動了一下,試圖繞過陸渢,離開這裡。
身側忽然傳來陸渢聲音:“我送你。”
陸渢的車開得很穩,而且快,速度至少是擺渡車的兩倍以上,在訓練基地門口停下的時候,車內顯示屏裡的時間剛剛到早上七點二十五,離上班要求時間還有五分鐘,沒有遲到。
只是從陸渢車上下來的時候,安折覺得那些同樣來訓練基地上班的人,都看了他一眼。
反正被看也不是第一次了,安折來到門口的刷卡閘機前,陸陸續續有人走過來,用ID卡刷開閘機,進入裡面。
安折頓住了——他發現了一件事。
身後傳來腳步聲,他回頭,看見陸渢站在他後面很近的地方,挑了挑眉,正看着自己。
安折:“……卡也忘帶了。”
就聽陸渢輕輕“嘖”了一聲。
兩根修長手指扣着藍色ID卡,放在感應器上,“滴”一聲,閘門打開。
是陸渢用自己的ID卡幫他刷開了閘門。
同時,上校帶着淡淡嫌棄的嗓音在他耳畔響起。
“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