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 34 章

一根雪白的菌絲伸了出來, 輕輕搭在金屬網的表面上。然後,它從金屬網格細小的縫隙間鑽了進去。

——是安全的,至少在這裡, 沒有什麼具有殺傷力的武器, 僅僅是網格的阻隔。

第一根菌絲穿過三層網格柵欄到達管道內後, 剩餘的菌絲也向前移動, 它們聚攏在一起, 因爲過於柔軟和靈活,呈現出一種近於液體的狀態。雪白的潮水無孔不入,漫過三層金屬網, 在它後面重新合爲一體。一根向前延伸的管道出現在安折感知裡,管壁整體是光滑的, 但某些地方已經出現斑斑點點的鏽跡, 鐵鏽的氣息蔓延開來, 像血液的味道。有風正從管道的盡頭吹進來。

安折向前移動,他的菌絲像觸角貼着管壁, 向前平緩流動,這條管道是直的,拐過一個直角彎後,仍然直來直去,他繼續向前, 前方出現一個十字路口。一條橫着、稍粗的管道與他現在所處的管道相連。

風變大了, 氣流的走向也錯綜複雜, 預示着這個龐大的管道系統也如同一個曲折的迷宮。

安折在原地短暫地猶豫了一下, 他伸出一條長長的菌絲, 留在管道里,然後繼續向前——雖然陸渢認爲他並不聰明, 但安折覺得自己也不算愚蠢,他決定用這條菌絲標記自己的路徑,這樣,無論去了哪裡,都能沿着這條菌絲原路返回。

做下這個決定後,安折安心了許多,他徑直穿過那個十字路口,沿原來的方向向前行進,又是一個直角彎後,前方傳來隱約的光亮。

安折來到了光亮的源頭——另一個通風口。熟悉的新聞播報員聲音正在響着。可想而知,他來到了別人家的通風口

“歷時一 個月,主城召回在外傭兵共計一萬兩千人,正式進入恢復時期。在預計時長爲十年的恢復期內,主城的科研力量將全部投入感染源頭的調查當中……”

“叩叩叩。”規律的敲門聲響起。

安折本來就是誤入此處,他沒有窺探別的人類隱私的想法,打算離開,但是下一刻,他就暫時打消了這個念頭。

開門聲響起。

“陸上校。”一道女聲響了起來,語調很利落。

陸上校。

這裡是陸渢的房間。

安折悄悄從通風口出來,往外面挪動了一下,以使自己聽得更清楚,他對陸渢的生活確實有些好奇。

然後,他就聽見了熟悉的冷冷聲音:“你好。”

“您好,陸上校,我是伊甸園二十一層的工作人員。”

伊甸園。

安折豎起了耳朵——假如現在的他有耳朵這種東西的話。

陸渢:“什麼事?”

“是這樣的,”那個女性笑了笑:“首先,恭喜上校從外城歸來。其次,我代表我的上級詢問上校,目前是否有向伊甸園捐獻精子的意願。”

陸渢的回答非常乾脆且無情:“沒有。”

“那太遺憾了。如果以後有意向的話,請您務必聯繫我們。您的基因非常優秀,如果不能得到有效利用的話,是整個基地的損失。”

“謝謝。”陸渢的語氣並未因爲她的誇獎而有所緩和,他道:“還有別的事情嗎?”

“陸夫人種的花開了。”那名女性道:“她託我順路送您一束。主城的工作非常繁忙,夫人囑咐您注意休息,照顧好自己。”

短暫的沉默後,陸渢道:“她的身體還好嗎”

“一切正常。”

“謝謝,”陸渢聲音低了一些,道:“代我向她問好。”

他們的對話到此爲止,房門重新關閉後,房間裡不再有別的動靜。

天氣預報報道,大風天氣仍然持續,氣溫將降低。

聲音戛然而止,想必是陸渢關了電視,然後,腳步聲逐漸靠近,陸渢回到了臥室,在書桌前坐下。幾聲紙張的翻動聲後,房間陷入寂靜,只有陸渢的呼吸聲。

安折很想從牀底下伸出幾根菌絲來,看看上校在做什麼,但他不敢。最終他還是緩緩從通風口原路返回了。

在十字路口,他選擇了風吹來的那個方向,拖着那根纖細的,用來標記路徑的菌絲繼續前進。

冰涼的,血液味道的風吹着他的菌絲,管壁上連接着其它管道口,每一個管道口都連接着另外的複雜的管道結構。與此同時,前方又出現了一個交叉路口——僅僅是這麼短的一段路徑,已經能夠讓安折意識到整個系統的複雜。他沒有路線圖,只知道燈塔的大概方向,他能想象到從管道進入燈塔的難度。

但他可以一直找,他並不是個缺乏耐心的蘑菇。

幾個轉彎後,安折已經徹底分不清方向,他也無法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只知道當沿着風吹來的方向一路行進時,管道口會越來越寬,風也會越來越大,他猜測這是因爲自己找到了通風系統的主幹。有時他擔心自己的菌絲會斷掉,但沒有辦法再加固或多留一縷了,菌絲對於蘑菇來說就像人類的血液,失血過多會導致死亡,他不能把它用完。

有時候,前方會出現金屬網,或者一些鋒利,彷彿能割碎一切血肉與關節的渦輪,這時候他就會小心翼翼沿着刀口滑過去,以免菌絲被割斷。

安折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有風聲和菌絲漫過鏽蝕的管壁那種細微的沙沙聲陪伴着他。

他的前方是無限延伸的黑色的管道,後面也是,這種感覺讓他回到了丟掉孢子的那段時光——漫無目的地遊蕩在深淵各處,或許明天就能找回,或許永遠都沒有辦法找到。

當管道的直徑有兩人那麼高的時候,安折感受到前方亮起模糊的紅光。他往前去,小心翼翼越過一個大型渦輪——然後猝不及防從管道口掉了出來。

他掉在了堅硬粗糙的金屬地面上,被昏紅的光照着,安折看四面八方——這裡不再是管道的內部,而是一個空曠寬敞的圓柱形空間,有伊甸園的大廳那麼大,風和紅光一同從上方灌進來。太高遠了,安折感受不到那裡。

於是他那雪白的一團在地面上拉長,菌絲收攏變爲人類的身體和皮膚,很冷,於是菌絲在他身上蔓延,密密織出一襲寬鬆的白袍,擋住了外面冷沉的寒意。

安折赤腳踩在金屬地面上,擡頭往上望去。

一個巨大的渦輪傾斜着置於整個空間的最上方,佔據了他的視野。渦輪周圍亮着暗紅色激光光幕,和外城城牆上的類似,安折知道這是人類防禦武器中的一種,一旦有生物想要強行越過它,就會立刻觸發警報。

目光穿過渦輪的鐵齒,安折看到了外面的天空,極光仍然閃耀着。這個地方與外界相連,他意識到這就是通風系統的入風口,渦輪啓動後,外界的空氣就會源源不斷被捲進來,往四面八方的管道中輸送。

安折收回目光,往前看,在這個圓柱形空間的中央,有一個長方形的金屬工作臺——可能是整個系統的操作檯,他走上去,卻發現並不是這樣。

這座金屬臺上,焊着三個長方形的小盒,藉着光線能看到小盒旁邊有斑駁的字跡,似乎是鍍上去的。

安折微微俯身,擦去浮灰與鏽跡,看清了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

——是一封信。

“致後來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風系統工程建造負責人康景瀾。通風系統設計用時一年,建造用時九年,造價每公里1.1億元。

反對者曾因爲基地建設的難度與所耗人力物力的巨大而建議延緩工期。但我們經過討論,認爲地磁減弱情況一旦持續惡化,十年之內,人類經濟必然崩潰,五十年之內,倖存人類必然徹底喪失重工業研發與生產能力,生產資料與科研重心全部傾斜至醫療領域,我們沒有時間了。

所幸,今年地下通風系統與地上基地一同順利建造完成,人類同胞從此能夠生活在基地的嚴密保護當中了,這是我唯一感到欣慰的事情。宇宙輻射下,儘管處在嚴密的防護,我仍然身患多種癌症與免疫疾病。我向基地要求將自己的骨灰安葬在通風系統的核心,這樣,每一代工程師進入系統維護時,我都能知道基地仍然安全,人類這一偉大的物種仍然存續。

願你們有光明的未來。

此致

敬禮

2030年6月。”

這是骨灰。

所以,這個盒子裡,裝着一個人類曾經的軀殼,它是個墳墓,而這些遺留的字跡是這個人類留給後來者的書信,或許稱作墓誌銘更爲恰當。

安折往右邊看去,它的右側是一個形狀幾乎一樣的,底部被焊死在臺面的盒子,旁邊也有鍍字,一封口吻相同的信。

“致康景瀾先生,致後來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風系統工程維護負責人廖平安。通風系統每半年進行一次檢修,每兩年進行一次整體維護,目前正在以完美狀態運轉。

正如康先生所料,地磁減弱情況非但沒有好轉,反而於2030年12月徹底消失。幸運的是,不久後人造磁極計劃成功,地球再次處於磁場的保護下,人類不再因爲輻射暴露而罹患疾病。不幸的是,宇宙輻射造成細菌、真菌、病毒的感染變異,人類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浩劫。作爲浩劫的經歷者,我目睹了人類生存領域的收縮,經濟體系的崩潰,與工業能力的逐漸喪失。基地將人類剩餘的所有產能投入到軍工生產、軍事基地的建設與基地的擴張上,源源不斷的槍支、彈藥、核武、飛機、裝甲、坦克被生產出來。我不知道基地的用意何在,也不知道這一行爲是否加速了人類資源的枯竭,只能希望基地另有深遠的用意。

在這場浩劫當中,我不幸感染了致命的細菌,在生命即將結束的時候,我仍然對基地的未來感到無盡的恐慌,因此選擇與康先生同葬此處,等待下一代工程師報告平安。

願你們有光明的未來。”

此致

敬禮

2052年11月。”

接下來是第三個骨灰盒與墓誌銘。

“致康景瀾先生、廖平安女士,致後來者:

我是北方基地地下通風系統工程維護負責人楊燁。通風系統每半年進行一次檢修,每兩年進行一次整體維護,目前正在以完美狀態運轉。

我必須要告訴兩位前輩,在這個時代,通風系統不再作爲基地無數基礎設施中的一種而存在,而是在守護人類安全這一事業上發揮了無比光輝的作用。2053年,全球生物變異開始,人類基地以軍隊爲主要力量,平民傭兵爲協助力量,投入到了宏大的保衛戰爭當中。在缺乏資源與工業建設能力的情況下,上一代留給我們的堅實的軍方基地與強大的軍事武器發揮了難以想象的作用,確保了剩餘人類的安全。而通風系統經過改造後變成基地主城的防禦工事之一,保護人們免於昆蟲類怪物的入侵。

目前,北方基地仍然安全,軍方與傭兵隊伍不斷從外界帶回怪物樣本,從人類廢城中回收科研設備、文明資料與其它必需物資。基地的科研力量則集中在感染原理的研究與人類族羣的繁衍上,前者暫時沒有找到方向,而後者已經初步攻克,大批新的生命降臨,人口數量開始回升。雖然環境仍然惡劣,但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轉。

我在基地的庇護下,死於幸福的老年疾病。

願你們有光明的未來。

此致

敬禮

2104年1月。”

安折認真讀完,再往旁邊看,一片空空蕩蕩,沒有別的盒子了。2104年,已經是很遙遠的一個年代了。或許下一代工程師不久後也會躺在這裡,墓誌銘上講述新近發生的故事,外城淪陷,或者別的什麼。

此時此刻,四面八方又響起宏大的嗚咽聲,浩蕩的夜風從入風口吹進來,安折打了個寒噤。強風如同不可抗拒的洪流,讓他幾乎睜不開眼睛——他將胳膊肘放在眼前抵抗烈風的吹拂,微微低頭。

就在這時,他身上忽然一痛。

一段雪白的菌絲在風中,在他的餘光裡,飄了起來,白影微閃,轉瞬間消失不見。

安折猝然回頭,他先前特意留下的那根標記路線的白色菌絲在地面上只拖曳出短短一截,在風中顫動。是狂風吹斷了他的菌絲,斷掉的那部分,不知道被風捲去哪裡了。

他瞳孔驟縮,望向來時的方向,六個漆黑的洞口並排列開,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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