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紅的光裡, 那六個圓形的漆黑洞口像昆蟲的複眼,正在注視着他。
安折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身後撞上金屬檯面, 剎那間身體不穩, 他的手按在了墓誌銘上。墓誌銘上鐫刻的字跡帶來起伏的觸感。不知道爲什麼, 這個冰冷的、孤零零佇立在空蕩大廳裡、盛放着死者骨灰的金屬臺卻讓他感到安全。
安折輕輕舒了一口氣, 試探地向前走, 來到了那一排洞口前。
他依次分別爬進這六個管道的入口,可是仍然找不到任何一點菌絲的痕跡,它太細了, 崩斷後會向後收縮,最後被風吹起來, 不知道黏在了哪個角落裡, 而且, 這個地方也太暗了。
安折茫然望向四周,在這個圓柱形空間的四面——他的前方, 後方,左手邊,右手邊,都各有六個管道入口,一共二十四個, 通往不同的方向, 這就是整座城市通風系統的發源。
他知道自己有兩種選擇——趕在天亮之前找到回住處的路, 明天晚上再來嘗試, 或者……或者乾脆不回去了。
他可以從此放棄人類的身份, 讓安折這個人在主城裡失蹤,而作爲蘑菇的安折將長久遊蕩在地下管道里, 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他在自己乾枯之前逛得夠久,就能潛入燈塔。
風更大了,安折輕輕抖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將要做出的那個決定關乎今後全部的命運。
可是,即使決定要回去,又真的能回去嗎?
安折不知道。
望着來時方向的那六個洞口,他咬了咬牙齒,爬進了中間偏右的那一個——他不確定這到底是不是原來的路,只能用命運來決定命運。
其實用菌絲的形態爬進洞口會更方便一些,但是這裡住着三個人類的前輩,他不想讓他們看到有異種進來。於是,直到徹底進入管道里,安折才重新變回了一團菌絲。
菌絲加快了速度,順着風的方向移動着,風也在從後面推擠着他。安折轉過幾個彎,也經過了許多個交叉路口,現在他只想儘快游到一個連接着人類房間的管道口——如果這個房間有窗戶就更好了,他可以偷偷從窗戶翻出去,趁着夜色找到最近的擺渡車停靠點,悄悄貼在車底,夜間擺渡車會把他送到靠近24號建築的終點站,然後他就可以溜回自家的樓道,只要夜色夠深,就沒有人會發現。
就這樣毫無章法地走了好久,當通風管越來越細的時候,前方終於出現了一點微茫的光亮,他來到管口。
——這是一個位於天花板上的通風管。
安折從管口往下看,出現在他視野正中央的是一個圓柱形的透明容器,裡面是微微渾濁的液體,液體裡漂浮着一個肉色的東西,很小,像兩隻人類的拳頭那麼大,一根透明的管子一端連接在這團肉色的東西里,另一端連接着一個形狀複雜的裝置。
一種特殊的感覺在這個裝置裡面升起,安折不能描述確切的感受,只知道,容器裡面裝着的,是一個有生命的物體。
他忽然愣住了。
他知道了。
這是個幼崽。
不,一個胚胎,人類幼崽的胚胎。
再往旁邊看,又是一個同樣的裝置。不止如此,整個寬闊的房間裡,密密麻麻,擺滿了這樣的東西。他的視野有限,感知不到這究竟是多大的一個房間,但他知道,基地一年能誕生五千到一萬隻幼崽。
所以,這裡不是別的地方——他誤打誤撞,竟然來到了伊甸園。
安折鬆了一口氣,伊甸園是他熟悉的地方,但同時他又感到更加棘手——他知道人類對自己的幼崽有多麼愛護,伊甸園裡幾乎所有地方都被攝像頭覆蓋,並且有人員24小時看管,沒有人能傷害到幼崽們。
想到這裡,他又生氣起來。
如果蘑菇的世界有攝像頭,他的幼崽又怎麼會被陸渢挖走。
但僅僅三秒後,安折就發現了自己邏輯的錯誤之處,即使有攝像頭,也不能阻止陸渢把孢子挖走,事情的關鍵不在於攝像頭,而在於陸渢這個壞東西的存在。
……不對。
事情的關鍵是他現在怎麼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