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即就是東西打碎的聲音。
唐嵐擰眉, 大步往外走去。
尖嚎聲仍然在繼續,打鬥聲傳了出來。
男孩猛地瑟縮了一下,他抓住安折的胳膊, 似乎尋求保護, 嘴上卻道:“別怕, 有人變怪物了, 唐哥能打過的。”
他們通過打開的門往外看, 一個人形在中央的空地上打滾,密密麻麻的觸角和疙瘩在他背上鼓起來,他臉上的五官扭曲變形, 變成一團灰色的水腫物,四肢瘋狂向外攻擊, 另一個人身體的一部分則化成藤蔓和他打鬥, 唐嵐加入其中, 沒過多大會兒,他被制服了。
“關起來吧。”唐嵐道。
——那東西被帶下去了, 唐嵐也回到了房間。
“我們現在有人的意識,但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沒有了。”男孩小聲道:“所以我很珍惜能當人的時候。”
這時窗外傳來聲響,安折往下看,見主樓前的空地上,一個大型儀器亮了亮。
“波利先生這幾天都好像都在做這個。”男孩說, “看起來和以前的研究都不一樣。”
安折望着那裡, 機械與機械間亮起刺目的紅光, 他問:“這是什麼?”
唐嵐沒說話, 他望着窗外。在山巔, 極光和星空變得那麼低,又那麼清晰, 好像一伸手就能碰到。
房間裡,一片寂靜。
良久,唐嵐忽然開口。
“波利先生是融合派的科學家,”唐嵐輕聲道,“融合派相信,總有一天,他們能找到人類與怪物基因和平融合的方法,人不會變成只有本能的怪物,又能擁有強大的身體,能適應現在惡劣的環境。”
“就像這樣。”他給安折看他的胳膊,那上面隱隱有一些黑色的鱗片:“人類的身體確實太脆弱了。”
“後來,還沒成功,融合派的實驗品就跑了,那個巨型水蛭感染了基地的水源,整個基地因爲這個死了一半——基地從此以後再也不允許進行任何類似的實驗了,融合派的科學家也成了基地的罪人。”他緩緩說:“但是,別的研究也毫無成果,只有融合聽起來還有那麼一絲希望。於是融合派的科學家叛逃了,他們離開基地,想找到能繼續實驗的地方。”
“他們要研究融合,必須做活體實驗,一旦做了實驗,又會製造出那些獲取了人類思維又不是人的智慧怪物,基地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於是一直派軍隊攔截追殺,到最後,他們終於找到了這個地方。”唐嵐仰頭望着一望無垠的星空:“高地研究所是個遺址,本來是很多年前研究人造磁極的地方。這地方在深淵後面,地勢又高,裝甲車開不過來,還有很多現成的設備,一些設備能對周圍造成磁場干擾,讓軍隊的飛機和雷達失效。研究所這才安頓下來了,他們一邊收留異種,一邊研究,一直延續到現在。”
安折問:“現在找到融合的辦法了嗎?”
唐嵐搖了搖頭。
“找不到規律。”他說,“一開始他們認爲和意志有關,後來認爲和外來基因的種類有關,但是都不對。意志薄弱的人可以稀裡糊塗醒過來,污染能力弱的植物能吞噬人的意志,被非常強大的怪物感染後也不一定喪失意識,保留意志的原因只是幸運。再後來磁極失效,全面污染,又證明這可能和基因徹底沒關係,金子和鐵也能相互污染,一個鐵原子在顯微鏡下莫名其妙變成了一個我們沒法理解的東西。先生說,之前的研究全都是錯的,要尋找新的解析方式。”
相同的論調安折也聽紀博士提起過,他道:“基地也是這樣想的。”
唐嵐很久沒說話。
“安折,”他突然喊了他的名字,道:“你能感到一種波動嗎?”
安折點頭,他一直能感受到。
“變成異種後,很多人都能感受到,”唐嵐輕聲道:“而且它越來越強了。”
清晨,安折從牀上睜開眼睛。他頭痛欲裂,夢裡全是野外,震盪着鼓膜的嚎叫聲,獸爪踩過淤泥的啪嗒聲,哭聲——不知道是誰的哭聲。叢林裡,幽幽折射出獸類眼睛的熒光,他發瘋一樣逃避着什麼,尋找着什麼,可是永遠逃不了,永遠找不到。那巨大的、虛無的波動仍然如影隨形地纏繞着他,它好像在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連樹葉尖端的露水都是它的化身。
安折用手臂努力撐着自己的身體,坐起來,很費力,他的骨頭好像生了鏽,不僅無法靈活行動,還變得又薄又脆,每動彈一下,他都要懷疑下一刻自己就會永遠停止,於是他知道,自己離無法抗拒的死亡又近了一步。
安折擁着被子又在牀上坐了很久,才感覺狀況恢復了一些。他茫然望着這個溫暖的房間——昨天發生的事情還像夢一樣,今天才稍微有了實感,他來到了一個另一種意義上的人類世界,這裡的人們對他很好——但他離開陸渢的本意,就是想讓陸渢不要目睹自己的死亡。
那這裡這些對他友善的的人們呢?
安折鼻子有些酸,他感到愧疚,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出進一步的選擇,門就被敲響了。
是昨天那個男孩,他拿了一個盛裝早飯的托盤,托盤上是冒着熱氣的搪瓷杯子和碗。
“早上你沒醒,我們沒喊你。”男孩道:“樹叔又煮了土豆湯,你要喝哦。”
安折道了一聲“謝謝”。
說着,男孩把托盤放在了桌上,他低頭看着這碗濃郁的湯,小塊的土豆在湯裡沉沉浮浮,它和臘肉絲一起散發出某種寬和的香氣,那香氣混在白霧裡,嫋嫋地散往整個房間。
——鬼使神差地,他沒有再生出過離開的念頭。
研究所的生活並不像基地那樣有條不紊,人們沒有固定的任務和職位,但他們有自發的分工。研究所收留了他,他知道自己得給出回報,他想努力做點什麼,研究所的人們也都很歡迎。
最開始,他會出去,和那個男孩一起在比較安全的區域採集能夠食用的植物根莖,再後來,他的身體承受不住撲面而來的冷風,只能留在基地幫忙種植,或煮飯。再後來,他連這樣的工作都不能支撐了。研究所的人們都認爲他身患某種無法確認的疾病——這是常見的事情,在這個世界上,什麼疾病都有可能發生,甚至整個世界都是病入膏肓的。
那一天,波利來看他。安折從那天開始跟着波利·瓊在主樓西側的白樓裡住下了。他的身體雖然逐漸孱弱,神智卻仍然清楚,足以做一個合格的助手。波利的實驗室裡還有一個沉默的印度男人當助手,他擅長維修各類設備,名叫柯德。
這是個森嚴的實驗室,四面都是機器,機器上連接着顯示屏,最大的一個——它的光纜線路從實驗室延伸到地下,與外面一個名叫“辛普森籠”的設備相連。
辛普森籠的主要部件是四個五米高的機械塔,就像研究所外部那兩個白塔的縮小版,而那兩個白塔的形狀——安折看了很久,確認它們與基地那個巨大的人造磁極有諸多相似之處。他隨即想到高地研究所本就是人造磁極最初研發的地方。
四個塔組成一個十幾米長,二十幾米寬的矩形,當辛普森籠啓動,它們圍出的整個立方矩形的空間都會被一種灼熱的類似高頻激光的紅色光芒所充斥,像一片猩紅的火海。研究所的所有人都知道不能走入開啓中的辛普森籠,否則會死得很難看。
從實驗室的手冊裡,安折得知,“辛普森籠”是人類科學鼎盛時,高能物理領域最尖端的傑作,它直接促成了人造磁極的成功。
“直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地磁產生的原因。有人猜測是因爲地球液態核內熔鐵的流動,有人認爲是地幔中電層的旋轉,但都沒有足夠有力的佐證。我們不知道它產生的原因,所以也無法得知它消失的原因,這超出了我們認知的界限。同樣,我們也無法復現電磁場,除非製造出一個半個地球那麼大的磁石。”波利這樣解釋給他:“但在我們所掌握的物理規律中有一條,磁是由電產生的,電荷的運動產生磁場。”
“辛普森籠的貢獻之一是它能夠呈現基本粒子之間的波動力場,從而解析它們相互作用的方式,進而復現一些現象。於是我們獲得了人造磁極的靈感——你缺乏物理知識,我沒有辦法解釋得更加深刻。簡單來說,兩個人造磁極發射特殊頻率的脈衝波,引起太陽風中帶電粒子的共振,就像我們拿着一個喇叭,告訴它們,請往那邊走。於是粒子的共振與運動產生磁場,地球從而被保護起來。”
安折點頭,他聽懂了,但也僅限於聽懂了。他的工作並不需要他掌握高深的物理知識,只需要看好儀器。
有時候,波利在外面校正辛普森籠的頻率,另一個助手跟着他,白樓裡只有安折一個。他坐在那裡,窗外是低沉的夜空。機器發出單調的嗡鳴,連接辛普森籠的譜儀繪製出複雜的曲線,不知道在記錄什麼。
那些曲線是嘈雜的,糾結成一團,沒有任何規律,他沒來由地想起伊甸園裡的司南在紙上塗下的那些混沌恐怖的線條。閉上眼,感受着那種虛無的波動越來越劇烈,感受着生命一天又一天的流逝,他會害怕,但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正在逐漸接近永恆。
波利回來了,他開始分析那些混亂的曲線,安折努力拎起一旁的暖壺,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您在做什麼?”他終於開口問。
“我想找到那個東西。”波利說。
望着屏幕,安折問:“……是什麼東西?”
“導致這個世界發生變化的東西。”
“它一定無處不在,如果它在這個世界上,那一定也會在辛普森籠裡。”他道。
安折微微蹙眉。
波利拿起手邊的一枚指南針:“我們永遠都看不見磁場,但指南針的方向能告訴我們它存在。世界上其它看不見的東西也是這樣,我們的認知太過淺薄,只能追尋它們投射在世界上的那些表象。”
“看這裡。”波利標亮了一條平穩的曲線:“世界上的一切都在相互作用,相互作用的痕跡裡有很多信息,像這條線,它和指南針一樣,都代表磁場。”
“我們假設這個世界正在發生的變化,是因爲某個巨大的東西正在逐漸降臨……但磁場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抗它——既然磁場能抵抗它,那它一定有與類似磁場的呈現方式。”波利灰藍色的眼睛着迷地望着一團亂麻的屏幕:“它很宏大,超出了我們的認知,它改變的是這個世界的本質,但它就在這裡面。我想,一定存在一個特定的接收頻率,能看到它投射在真實世界上的影子。”
安折問:“然後呢?”
波利緩緩搖頭:“我們首先要知道它是什麼,才能去思考應對它的方法。”
但是,真的能找到嗎?
安折迷惘地望着屏幕。
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波利開口。
“雖然很渺茫,但……”他的話只說到一半,輕輕嘆了口氣,“畢竟我們以前也創造過許多對人類來說難以想象的傑作。”
安折讀出了他語氣的波動,重複了他後面那句話:“對人類來說難以想象的傑作。”
然後,他看波利眼裡閃爍着的那點光芒漸漸黯淡了下去。
波利·瓊望着窗外無邊的曠野,灰霾遍佈的天空,四面八方傳來野獸的嚎叫,聲音裡有奇異的波動,人類的聲譜無法解讀。
“僅僅對於人類來說。”他輕聲道,“在被打碎之前,我們曾經認爲自己領悟到了這個世界的全貌。”
那一刻,安折在他眼裡看到跨越萬古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