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喊我波利, 或者瓊,怎樣都可以。”波利·瓊道。他措辭禮貌,語氣和藹, 灰藍色的眼睛像溫和的海洋, 是人類的故事裡那種最好的長輩。
安折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你很年輕, 來自北方基地?”波利·瓊道。
安折點了點頭。
“你是怎樣變成現在這樣的?”
波利·瓊帶安折緩緩走入白樓內, 邊走, 邊問。
地板很光滑,顯然有人精心打理,唐嵐上前, 伸出手臂想要攙扶波利,但他擺了擺手。
“我……”視野中傳來波動, 安折緩緩看向四周。
這棟白樓內部是一個寬闊的大廳, 它一共三層, 但這三層的中央部分不像普通建築那樣層層隔斷,而是打通的。螺旋樓梯層層盤旋向上, 從大廳往上看,能直接見到半透明的穹頂。此時,二層與三層的圍欄上,一些生物緩緩聚過來,從上面默默俯視着他, 眼神好奇。
那些生物加起來大約有四十個, 大多數具有人的特徵, 或者說能算是人形的——其中三分之一和人類的外表一模一樣, 三分之一在人的基礎上多了一些其它生物的特徵, 譬如二層的一位先生,他臉上覆滿了灰黑色的絨毛, 而三層的一個人頭髮像是捲曲的細小藤蔓,正在細微地蠕動。剩下的那三分之一——完全像是外面的怪物或者一些奇形怪狀的東西,比如二層的欄杆上掛着的一灘爛肉。
“他們不會傷害你。”波利·瓊道:“假如其中有人喪失意志,失控發狂,其它人會控制他。”
事實也像他說的那樣,安折與那些變形的人類對上目光,那並非獸類特有的冷酷雙眼,他能看懂其中的意思——好奇或者打量,不含有兇惡的意味。
“我們都是感染者,或者說異種,但是僥倖保留了自己的一部分意志,波利先生把我們聚在了一起。”唐嵐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我們會努力控制自己不去自相殘殺,然後一起對抗外面的怪物,這裡也沒有審判庭,你可以放心住下。”
就聽波利·瓊輕輕咳了幾下,然後道:“研究所的成員沒有等級的劃分,我們彼此照顧,強大者保護弱小者。歡迎你加入這個家園。”
安折緩緩收回目光。
“謝謝。”他輕聲道。
唐嵐詢問他怎樣變成了異種。
猶豫一會兒後,安折道:“我跟着朋友的傭兵隊出去……”
這裡是異種一起生活的地方,他知道。但他仍然和這裡的人們不同,他們是被怪物感染的人類,而他自己本身就是個蘑菇,他不得不隱瞞自己最真實的身份。於是他說出了安折的生平,來到野外,受傷,然後——
“醒來後,就變成這樣了。”結合唐嵐的故事,他編造了一個這樣的謊言。
“身上有異於人類的地方嗎?”
“沒有。”
“那你得到的應該是某種徹底的多態類變異,”波利溫和地打量着他,問:“你知道自己與什麼東西融合了嗎?或者,你能控制自己的轉變嗎?”
安折想了想,還是搖頭。
“這不常見,”波利道,“你怎樣在深淵活下來的?”
安折如實答:“沒有東西攻擊我。”
波利沉吟了一下,就當安折以爲自己要被嚴厲刁難的時候,他道:“也可以解釋。”
安折問:“爲什麼?”
“深淵裡的生物,以及另外一些強大的物種,似乎具有另一種感官。它們有時候不通過外表來判斷其它怪物的種族歸屬,一隻強大的多態類怪物把自己變成一隻耗子,但其它怪物仍然能感知到它巨大的攻擊力,遠遠避開。”
頓了頓,波利·瓊繼續道:“如果它們確實對你不感興趣,這證明你融合了某種強大的基因,或者並不在他們的食譜內。”
他說:“你很特殊。”
安折低聲道:“我不知道。”
他確實不知道。深淵裡的蘑菇和深淵裡的動物一樣危險,要麼含有劇毒,要麼周身瀰漫着能讓動物發狂的幻覺迷霧,在毒蘑菇的叢林裡能誕生他這種弱小無害的蘑菇已經是一種奇蹟——他甚至還擁有了自己獨立的意識。
波利道:“研究所的所有成員變異情況都不一樣。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或許會對你做一些研究,我不會採取會傷害到你的實驗方式。”
安折答應了,他沒有什麼不可以答應的。
接着,波利·瓊又問了他一些問題,他並沒有進一步詢問他變異的過程,而是問他在野外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吃苦,有沒有害怕的動物,基因改變後有沒有產生新習性——他好像只是作爲一個長輩,純粹地關心他。但安折認清自己非人的身份後,對人類的研究人員仍然感到懼怕,他不敢對波利生出親近之心,只是如實一一回答。
他也初步瞭解了研究所的狀況,研究所的一層是大廳、實驗室和儀器房,二層居住着動物性變異的人類,三層居住的是植物性,人們各有分工,有的協助波利先生記錄實驗數據,有的維護設備,有的在後面的土地上種土豆,還有的負責外出打獵——這部分人被那些極其兇猛的怪物感染,實力強大,譬如唐嵐。在打獵之餘,他們會在各處放下路標,除了人類沒有別的生物能讀懂路標,路標所標明的方向是流落在外的異種回家的路。放置路標的範圍不限於深淵。
唐嵐說這地方和融合派有關,但這裡的人們並非特意融合的產物,而是在野外遇害然後僥倖保留了人類意識,循着路標來到研究所的異種——博士說這是萬分之一的可能。
新成員的加入是值得慶賀的事情,研究所爲安折特意準備了一次歡迎宴——主食是土豆臘肉湯,由一個矮小的男性樹木異種掌勺製作。
“喜歡喝土豆嗎?”這男人舀了湯,遞給安折,他聲音略微嘶啞,像粗糲的樹皮摩擦的聲響。
安折伸手捧住這碗熱騰騰的湯,他吹了吹,溫暖的白霧矇住了他的臉。
“喜歡。”他道:“謝謝您。”
“那明天也做這個。”男人看着他:“你多大了?”
安折道:“十九歲。”
“那該喊我叔叔。我兒子和你差不多大,他住七區,你住哪裡?”
安折說:“六區。”
男人說:“我五年沒見過他了,他叫白葉,你認識嗎?”
安折輕輕搖了搖頭。
“希望他過得好一點。”他們的對話到此爲止。
開飯的時候,研究所的人們圍成一圈坐下,位置不分主次。波利·瓊坐在他們中間,大家都對他很親近。
——他們對安折同樣親近,一頓飯的時間裡,至少十個人主動和安折搭話,他們中有的是外城的傭兵,有的是基地的軍人,他們好奇他產生變異的過程,詢問基地的近況,或詢問他有沒有見過他們舊日的親人或朋友。安折並沒有告訴他們外城已經廢棄的事實,只是回答“沒見過”“不認識”,他有一種悵惘的感受,同樣是杳無音訊,這樣的回答好像比真正的回答更能安慰人類的內心。
一頓飯結束後,唐嵐帶安折去了一個空房間。
一個身上長着羽毛的年輕人給房間送來了一牀被子。
“昨天剛曬過的,”他主動幫忙鋪牀,說,“晚上冷,你記得關窗戶。”
“謝謝。”安折道,就像今天那個給他舀飯的叔叔一樣,這個年輕男孩的善意也讓他感激又有點無所適從。
鋪完牀,男孩從衣服裡拿出來一個紅彤彤的果子,笑了笑:“給你吃。”
說完,又掏出一份裹好的肉乾:“這個是大家送給你的。”
安折接過來,肉乾很沉,他不知道研究所的生活水平怎麼樣,但是在這個時代,無論在哪裡,這麼多肉乾都是很珍貴的東西。
“謝謝你們,”他說:“太多了,我吃不完的。”
“慢慢吃。”站在他身後的唐嵐似乎笑了笑,伸手給他理了理衣領。
“新來的人,我們都會送禮物的,我一年前找到這裡,大家也對我很好。”那年輕男孩說,“在野外當異種太苦了,要躲怪物,要自己找東西吃。記得自己是人,想家,又不敢回基地。來到研究所就好啦。”
他邊說,邊衝安折笑了笑。
安折也回笑了一下。
房間裡沒有風,很暖和,天花板上的燈管亮着通透的光。安折捧着肉乾,回想自己在深淵的密林沼澤裡跋涉的這一個月,竟然像做夢一樣。
“別哭哈。”男孩道:“以後就有家了。”
他的語氣那麼篤定又溫暖,彷彿對這個研究所有無限的依賴。
——這是安折在人類基地沒有見到過的東西。
他問:“這裡一直這樣嗎?”
“啊?”男孩起先愣了愣,隨即就反應過來,笑道:“你馬上就會習慣啦。”
他話音落下的一刻,卻陡然頓住了。
——走廊上忽然傳來一聲劇烈的尖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