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光猛地閃爍一下。
嘩啦。
玻璃迸濺的聲音撕開了寂靜的夜色, 安折轉頭往實驗室望去。
波利也看向那邊的窗戶:“朗姆?”
霧氣附着在窗玻璃上,裡面一片模糊,只能看見綽綽的人影。
“先生!”朗姆的聲音少有這樣激動的時候, 一隻手猛地拍上窗戶, 哐噹噹幾聲響, 窗閘被拉開, 他的聲音也清晰了, 但帶着顫:“屏幕,屏幕……”
波利猛地看向屋內,大屏幕上還像剛纔那樣跳動着雜亂的花紋。
但朗姆道:“剛纔——”
安折咳嗽了幾聲, 道:“我還好。”
確認他仍然維持着清醒後,波利大步往實驗室走去, 安折悄悄嚥了一口血, 也跟上。他的身體處在一種奇異的狀態, 衰弱到了極點,也疼到了極點, 但偏偏因爲到了那個界限,倒像是放空了。
實驗室裡,朗姆摔碎了一個裝有抗生素顆粒的玻璃瓶,玻璃碎片亮晶晶濺落在地上,到處都是, 但現在沒有人有心思去清掃。
波利來到大屏幕前, 線條像成團扭動的蠕蟲一樣波動着, 他道:“怎麼了?”
朗姆的嘴脣翕動, 道:“清楚……剛纔清楚了。”
安折難以形容那一瞬間波利的神情, 像是種種太過激烈的情緒混雜在一起,反而變成空白。波利的手微微顫抖, 右手放在儀器的操縱桿上:“你確定嗎?”
朗姆的眼神似有猶豫,或是在努力回想——波利死死凝望着他,三秒後,他道:“我確定。”
波利·瓊看着屏幕,安折站在他身後。科技巔峰時期的人類用於研究人造磁極的實驗機構——即使因爲年久失修已經損失了太多的設備,它仍然是一個合格運轉的物理實驗室。屏息的寂靜之間,只見波利拉着操縱桿將波動線條往回調。
他道:“大概在哪個時間段。”
朗姆道:“就剛剛。”
他沉默了一會兒,斟酌措辭,道:“就一眨眼。”
波利深吸一口氣,將儀器記錄的時間調回三分鐘前,開始在小屏幕上一幀一幀回放。
——那跳動着、蠕動着的黑色線條,它們深淺不一,有的是成形的曲線,有的是像星星一樣離散的黑點。它們就那樣相互糾纏着,像命運一樣。每一幀,它們的形態都有所變化,但這種變化是不規律的。在實驗室待了將近半個月,安折已經知道,辛普森籠所捕捉的是基本粒子間相互作用的頻率——波利總是用“頻率”來形容它。
但是這種頻率的複雜和紛亂超出了人類現有的科學所能處理的範疇,波利努力尋找一種接受和處理的方式,讓它們明晰起來,就像一個人聽到一首曲子,試圖爲它寫出曲譜,又或者不斷調整着收音機的頻率以期待接收到清晰的信號。但長久以來,這個工作毫無進展,面對着那紛亂的線條,波利曾經說,他就像凡人想要聆聽到上帝的旨意,又像一隻螞蟻試圖解讀人類的語言。
安折看着仍舊不斷躍動的大屏幕,時而將擔憂的目光轉向波利,他發現朗姆也是這樣。在這場曠日持久的實驗裡,失敗已經太多了,如果不能復現朗姆口中“清楚了”的那一刻,他寧願波利從沒有得到這個消息。
一幀,又一幀。壁爐裡的火焰熊熊燃燒着,不時發出木柴崩裂的“嗶剝”聲,這聲音在寂靜的實驗室裡格外驚心動魄。
一幀幽靈一樣的映像就這樣突兀地在屏幕上跳了出來。
連安折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灰黑的底色上,所有線條突然都消失了——隨之出現的是無數密密匝匝、半透明、漸變隱在背景裡的暗淡白點,人類的語言難以形容那是怎樣的一種形狀,它們好像沒有任何規律,在某些地方聚合在一起,又在某些地方散開,圖形的中央沒有白點散落,周圍卻聚攏了火山口一樣的一圈,那灰黑的不規則圓形像個不祥而險惡的眼睛。它就像——就像人類在文明時代拍攝了一張無比恢弘的星雲照片,然後轉化成毫無生機的黑白色。
“是、是這張,”朗姆道:“是機器壞了嗎?”
“不……”波利緩緩搖頭,或許是情緒過分的緊繃,他瞳孔微微散大,“這是未處理的原圖,之前的線條就是由原圖抽象得來的。”
安折緩慢思考這句話的含義,而朗姆畢竟給波利打了多年的下手,他思忖一會兒,然後道:“那……還是機器壞了?”
“沒有壞。”波利搖搖頭,在這幀圖像的出現的時間節點處標註了一個刺目的紅星,他語速比平日快了許多,難掩激動,道:“當粒子頻率驟變的時候,分析儀短時間內無法得出結果,就會短暫呈現出原圖,這反而證明我們是對的——叫唐嵐過來。”
唐嵐推開實驗室門的時候眼下有淡淡的黑青,他顯然有些萎靡。
“先生。”他道:“找我有什麼事嗎?”
波利道:“你睡了?很抱歉把你叫醒。”
唐嵐搖了搖頭:“朗姆喊我的時候我已經醒了。”
波利:“睡得不好嗎?”
“我剛想來找您。”唐嵐道:“波動突然放大了——有一秒,我感到了很尖銳的噪音,然後我醒了。”
波利:“現在呢?”
“現在還好。”
波利很久沒有說話,直到唐嵐問:“怎麼了,先生?”
“我們的方法沒錯,波動放大的時候,它實時呈現出了這種異常,那種波動可以用類似記錄磁場的方式被辛普森籠捕獲。”波利神情凝重。
唐嵐擰眉:“這不是好消息嗎?”
“不。”波利道:“我想起一個問題。”
實驗室裡無人出聲,只有波利的聲音響起,他的目光從捕捉定格畫面的小屏幕移開,轉到複雜線條涌動的大屏幕:“我們想要捕獲波動的頻率,解析畸變產生的原因,但假如它現在展示的是地球的人造磁場與來自宇宙的未知波動的抗爭過程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唐嵐霍然擡頭:“磁場能抵禦波動,但是辛普森籠同時接收的是它們兩個的頻率。它們是相互擾亂的。”
“是。”波利道:“我一直在想,如果磁場能完全抵禦波動,爲什麼地球上還會發生基因的感染?如果這兩者一直在僵持不下的話,就可以說得通了,波動一直影響着地球,但磁場也在抵抗,使物質還未到徹底畸變的地步,二者的頻率一直在糾纏不清。”
“這樣的話……”唐嵐蹙起眉頭:“先生,如果你想用辛普森籠解析波動,就得等波動戰勝磁場,或者人造磁極不再工作。”
“沒錯。”波利緩緩道。
“但是一旦波動佔了上風,物質就會畸變,辛普森籠的設備也會受影響。”
“不,”波利道:“有一種辦法。”
所有人都看向波利,沒有人出聲,寂靜的實驗室裡,只聽波利繼續道:“高地研究所有自己的多個可移動獨立磁極,能生成範圍有限的小磁場,這是當年的研究成果。所以在一個月前人造磁極失靈的災難中,我們才能活下來。”
“假如籠罩地球的人造磁場消失……我們調整獨立磁極的位置,使它保護好辛普森籠的核心設備,同時又最大範圍暴露出接收區域——”波利灰藍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他看向樓下那篇熊熊燃燒的火海。
唐嵐:“那我們就能解析出純粹的波動頻率。”
“沒錯,沒錯……”波利深深喘了一口氣,他眼裡剛剛燃起希望的火光,可是又在這一刻陡然熄滅:“但是——”
話未說完便戛然而止,房間陡然安靜下來,沒有一個人出聲。
終於,唐嵐道:“只有人造磁場失效……才能看到波動嗎?”
他望向外面夜空,聲音發澀。
波利在電腦前緩緩坐下,他面對着與基地的通訊頻道,遲遲未動。
“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才能窺見真相,”他喃喃道:“這就是上帝要展現給我們的嗎?”
安折站在角落裡,他靜靜看着這一切發生。
波利的推測有理有據,假如這世界上只剩下那股奇異的波動,儀器就有可能展現出它的全貌。
事實上,這是可以操作的。波利現在面對着通訊頻道,他或許在斟酌措辭,只要北方基地或地下城基地中的任意一個答應關閉人造磁極,真相就會展現在他們眼前。
但是,然後呢?失去磁場後的兩個基地會怎麼樣?一個月前的那場災難,把北方基地的存活人口直接削減到八千。
他難以想象波利現在面對着怎樣的掙扎——這位仁慈的科學家最初離開基地,就是因爲看不得少數人爲了多數人犧牲。
但這個世界好像就是這樣,它使求生者橫死,仁慈者殺戮,求真者絕望。
面對着屏幕,波利緩緩閉上眼睛。
唐嵐道:“我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