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第 79 章

“在想什麼?”紀博士走到陸渢的身後。陸渢站在實驗室的窗前, 前面是燈火通明的伊甸園與雙子塔。

走近了,他才發現上校並非漫無目的地發呆——這人正把玩着通訊器,還亮着的屏幕停留在聯繫人界面, 他瞥見一個陌生的名字。

“哈伯德——這是誰?”紀博士站到了他身邊, 挑挑眉:“你還有我不知道的朋友?”

陸渢沒有回答, 紀博士也並不追根究底。在這位上校面前, 提問得不到回答是常態。

說這話時, 那枚雪白的小孢子從陸渢的衣領裡鑽了出來,似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博士,然後迅速鑽回去藏起來了。

“它真小。”紀博士笑眯眯道。

陸渢將它揪了出來, 放在掌心。原本已經長到巴掌大的孢子,現在只有一顆棗核的大小了, 它拼命把自己藏進陸渢的手裡, 像是怕極了紀博士。

“今天不切你。”紀博士道:“你已經變得太小了, 乖,多吃一點營養液, 長大點我再切。”

陸渢冷冷看了紀博士一眼。

紀博士抱臂,悠悠道:“又切不到你身上,這麼兇幹什麼?”

這些天來,基地已經認識到用現有的生物技術完全無法解析這隻孢子之所以具有惰性的緣由,他們退而求其次, 又或者說只能破罐子破摔, 將所有研究人員集中在另一個方向上。在今天, 他們終於研究出了製造菌絲提取液的方法。提取液得到後稀釋, 基地打算將它淋在重要設備的表面——他們用這種樸素的方法, 期望惰性的孢子產生惰性的提取液,惰性的提取液生成保護層, 或者乾脆把惰性傳染給設備,總是使得設備不再懼怕感染。畢竟,畸變開始後,連玻璃和木頭都能相互感染,既然這樣,提取液也能感染別的物質。

——他們甚至還立刻用飛機給地下城基地送去了二十升稀釋液。

對此,燈塔的高層自嘲道,科學已經失效,我們竟然開始打算使用不知所云的巫術。然而他們只能這樣,因爲一切科學似乎都失效了,誰都不知道該寄希望於什麼東西。

紀博士伸手:“給我玩一下。”

他當然什麼都沒有得到,陸渢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但紀博士仍然盯着孢子露出的那一點白色菌絲,道:“明天又能製造一升提取液,不少了。基地要求我們首先保證人造磁極的關鍵裝置被保護。”

陸渢闔起手指,孢子連一點菌絲都露不出來了。

“別這樣。”紀博士道:“雖然你們感情很好,倒也不至於像護兒子一樣對待。陸上校,你有沒有發現,自從你從野外回來,感情上就不那麼缺失了。”

陸渢仍然一言不發,房間裡只有紀博士喋喋不休,他在緊張的情況下總是會變得話多,一個月來,他說話的數量直線上漲。

直到三分鐘後,陸渢開口:“什麼時候開始用提取液?”

“燈塔還在討論,因爲我們無法排除一種可能——畸變開始後,所有物質一視同仁開始融合,那時,最有可能的結果是它沒有任何作用,最好的結果是它把惰性傳遞給了我們。而最壞的狀況是,它把我們的所有設備都變成了一團失去任何功能的蘑菇。”

陸渢冷冷的嗓音終於響起,像覆了一層霜:“有這種可能的話,爲什麼還要使用?”

“你們審判庭喜歡扼殺一切壞的可能,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了。你知道,無論我們幹什麼,情況都不會比現在更糟糕。再開一個會議,燈塔就能確定到底要不要使用它。”

“惰性到底是什麼?”陸渢道。

“不感染。”

孢子從陸渢手裡鑽了出來,沿着制服的布料嗖嗖嗖爬到陸渢遠離博士的那一邊肩章下。

陸渢微微側身,這細微的一個動作,露出了窗臺上一樣東西的蹤影。

一個小液瓶,上面貼着一個標籤,標籤上用手寫體標註“混合-III”。液瓶旁邊是一個空白注射筒。

紀博士的目光凜了凜。

“混合類異種的提取液,你拿它做什麼?”他道,“實驗室的東西不要亂動,很危險的。”

陸渢看向他,說的確是與他們現在的話題看不出任何關聯的一句話:“在地下城基地的時候,沒有磁場,無接觸感染和畸變正在發生。”

博士一時之間沒有接上他的思路,只點了點頭。

“和我一起進入地下城援助的很多士兵都感染了,但我沒有。”陸渢道。

博士像是明白了他想說什麼,他不說話了,靜靜看着他。

“如果孢子呈現惰性,那安折也會呈現惰性。”陸渢道。

紀博士點頭。

“但他能在蘑菇和人類的形態間變化,而且在人類形態下,基因檢測無異常。”他淡淡道:“所以,如果我已經被他感染,獲得惰性,你也無法從任何方面看出。”

“是,我承認。我們一開始也想過這一點。”紀博士道:“但有什麼意義呢?正因爲我們根本檢測不到這種感染,纔會採取大範圍噴灑提取液的決策。水落纔會石出,直到全面畸變到來的那一天,我們才能知道提取液能不能保護人類。”

“但也面臨着全部變成菌類的風險。”陸渢道。

“所以呢?”博士看着他,像是有某種不詳的預感,他的語氣變得咄咄逼人起來。

“用怪物提取液感染我,如果半小時緩衝期後我仍然是人類,證明安折已經把惰性感染給了我,並且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提取液可以應用。”

博士看着他,神情沒有一絲一毫意外,彷彿早就猜出了這個人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他看着陸渢,目光逐漸變冷變沉,搖了搖頭,道:“爲什麼是你?”

“我和他在一起的時間很長,地下城基地出事後無差別感染的畸變時間內,我也和他待在一起過。”陸渢的淡淡道:“如果他能感染別人,那麼最可能被感染的是我。”

“是我。”紀博士冷笑一聲,他直視着陸渢,逼近他,嗓音提高了:“地下城出事後你只陪他待了一會兒就走了,一直和他在一起的是我,我們睡在同一個房間。他乖得像個小貓,我和他形影不離,我和他有很多你不會願意知道的親密接觸——如果你能被他感染,我爲什麼不能?”

“你還有很多任務,”陸渢並未因爲他的話語被挑起任何情緒,他道:“不能冒險。”

“你明知道這是冒險,對不對?”博士氣急了,喘了幾口氣,高聲對他道:“我不能冒險,你就可以冒險了嗎?犧牲自己對你來說就是這麼值得紀念的事情?”

陸渢沒說話,紀博士從窗臺上一把將液瓶搶了過來,瓶口已經被打開了,他用惡狠狠的動作將針尖插進去,注射柄向上提,迅速將針筒灌滿。

“你非要做實驗的話,那隻能是我來。”他握着針管,湛藍的眼睛裡結滿寒冰,語速極快:“你做的事情已經太多了,你得他媽的給我活着。”

陸渢並未阻止他的任何舉動,他只是靜靜看着,那雙冷綠的眼睛像一譚波瀾不起的湖泊。

他伸手,撩起自己的衣袖。

手腕的靜脈上,一個血點,代表已經被注射過什麼。

“半小時後,如果我沒事,你們就可以使用提取液。”

博士站在原地,胸脯急促起伏,他瞪視着陸渢。

“你這個……你這個……”他眼眶因憤怒而變紅,語聲像玻璃摩擦那樣嘶啞尖銳:“你這個無可救藥的……自殘病患者。”

“失去一個科學家,基地不會有事,失去一個審判者呢?你難道沒想過嗎?”

陸渢不置可否。

就在這時,刺耳的通訊器聲音響了。博士氣還沒喘勻就將通訊接起,短短三秒的接聽後,他的臉色就變了。

“我立刻過去。”對那邊道。

掛電話後,他臉色凝重:“又觀測到微小畸變了,基把磁場強度升到最強,磁場防線崩潰的時候馬上就要到了,我去開應急會議,大概半小時。你待在這裡,哪兒都別去,除非大家都開始疏散。”

說罷,他匆匆往門邊走去。

“等等。”陸渢叫住了他,紀博士停下腳步,他餘怒未消,沒有轉頭。

背後,陸渢問:“安折和孢子一樣不會被畸變影響麼?”

“就算人類都死了,他都會活着。”

“謝謝。”

博士摔門出去了。

陸渢仍站在那裡,回身看向窗外。極光天幕下,灰黑色的城市是一片綿延的叢林。極光變幻,在建築上投下詭譎莫測的灰綠光影。

就在這一刻,一聲尖銳的獸類嘶嚎在城市裡響起。

——那個方向是城市的內部,軍方的基地。那劃破天際的一聲嘶嚎只是開始,片刻之後,更多獸類的吼聲從那裡爆發出來。

軍方基地的應急燈猝然亮起來,很快卻又熄滅了。與此同時,尖銳的鳴笛聲和爆炸聲響起來,隨後是高頻、籠罩整個基地的疏散警報。

但陸渢的目光只是在那個地方短短停留。隨後,他望向基地外無邊的曠野。

彷彿是“撲喇喇”一聲響,一個巨大的蝙蝠狀有翼怪物從遠方山脈向半空中飛起來,隨後,鋪天蓋地的黑影從那裡升起,是它的成千上萬個同類。

通訊器亮了。

陸渢在通話界面上敲下幾個字,是這間實驗室的標號。

幾秒鐘過後,一條來自哈伯德的消息彈出來。

“收到,半小時後到。”

磁場的全面崩潰就發生在這半個小時之間。

基地外,四野之上,怪物突然從天空、陸地現身。它們像是蟄伏已久,終於等到了這個時機,潮水一樣向基地涌來。

走廊的應急燈瘋狂閃爍,博士從會議室出來,匆匆跑向實驗室的方向,他身後跟着兩名軍人。

“博士,請儘快跟我們撤離。”

“軍方沒辦法保護整個基地,目前無人機已經觀察到怪物潮正向這裡推進,我們最終只能將人造磁極作爲唯一保衛陣地。”

“我得帶個東西。”紀博士快速道:“給我五分鐘。陸上校也在實驗室。”

“請立刻跟我們撤離。”胸前別有統戰中心徽標的軍人加重了語氣,道,“特殊指令,人員集中避難至磁極中心後,陸上校的在場會進一步加重人羣的混亂,引發不必要的爭端,因此,可以考慮——”

“閉嘴!”

緊急警報以更高的頻率響了起來,刺耳的蜂鳴聲與紅光連成一片,這是最高等級的戰時警報,提醒人們立即向安全方向撤離。走廊上一片兵荒馬亂,遠處曠野上怪物的嚎叫聲清晰可聞,白大褂的實驗人員和士兵亂成一團。

實驗室門近了。

紀博士眼中卻忽然出現不能置信的神色。

——實驗室的門是大開的,他臨走前被衝昏了頭腦,忘記了鎖門。

他大步邁進裡面,卻看見一個右臂綁有黑色布條的士兵端着狙擊槍,瞄準站在窗臺前的一個人影。

他瞳孔驟縮——右臂的黑布是反審判運動的標誌。

通訊器亮了亮,但他已經顧不上了,大聲喊道:“陸渢!”

與這聲音一痛響起的是一聲槍響。

窗邊的人影晃了晃,一聲沉悶的聲響,倒在地上。

紀博士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嘴脣顫抖:“不……”

“不許動!”持槍士兵很快被隨他而來的兩位軍人控制住。紀博士則大步走了進去,他什麼都顧不得了,往那裡去的途中撞倒了實驗設備,試管碎裂,碎片濺了一地。他繞過一個反應櫃,哆嗦着半跪在陸渢倒下的身體前:“陸渢?陸渢?”

那具身體雙目未曾合攏,四肢一動不動,博士伸手摸向那個焦黑的槍口。

他的通訊器又閃了一下。看了一眼來信者,博士方纔還渾身顫抖,此時卻眼神冷漠。

那邊的一位軍人給槍擊者上了手銬,擡腳朝這邊走來。

“不用來了。”紀博士的聲音在實驗室裡冷冷響起:“陸上校確認死亡。”

軍靴踏地聲頓住。

“我們很遺憾。”

臉色蒼白的紀博士幅度極小地笑了笑。

“我沒有很意外。”他道:“對於審判者的死法。”

*

PL1109,機艙。

哈伯德靠在機艙壁上,他和陸渢不能算是很好的朋友。

——但似乎也算得上有過命的交情。

“把那玩意從你家隔壁弄出來,費了不少功夫,不過你竟然還留着這種東西。”

“做得不錯。”陸渢道:“據肖·斯科特當時的證詞,具體資料由你提供。”

哈伯德笑了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被軟禁的滋味怎樣?”他道。

陸渢:“還好。”

說罷,他掃了一眼機艙內的其他人。

旁邊一位軍官道:“我們都是從地下城基地一起回來的,陸上校,我們保證不會向軍方告發你。”

“不用感謝他們。”哈伯德擦拭着手裡的槍:“只不過是怪物圍城,我們又要參與戰鬥了,在地下城你對敵經驗豐富,大家有目共睹,不介意再和你合作一次,對我們雙方都很划算。”

軍官說:“前提是上校仍然願意爲基地服務。”

陸渢微微勾了勾脣。

“開始檢查裝備吧。”他道。

一旁,哈伯德正在擦拭着他的軍械——那是一把銀色的半自動槍,通體銀色,他的手指停留在槍托上——那裡有一片劃痕,模糊地刻了一串字母“Tang”。

他的目光就停留在這串字母上。

旁邊那位軍官道:“這是誰?”

“一個朋友。”哈伯德道:“認識三十三年了。”

“真長。”

哈伯德望着那個字眼,良久,他笑了笑:“有點可惜。”

“爲什麼?”

“一起出生,最後沒能死在一起。”

“哪有那麼好的事情。”

“是。”

陸渢抱臂看着他們的交談。他眼睫半闔,看不出任何情緒,而其它人自然也不指望審判者能對他們的情緒感同身受。

直到哈伯德發現了一件事情。

“你的槍呢?”他道。

陸渢道:“送人了。”

哈伯德笑了笑,他好像什麼都明白。比起軍方的制式供給,這位傭兵隊長顯然身家頗豐,他拿出一把黑色手i槍遞給陸渢,被接過去的那一瞬間,他低聲道:“會活着的。”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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