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次與那西陀洲僧人相交,也算是結了個善緣。”
珠子秘境內,送走了秦勝雍的王魃,看着面前五隻被摩羅巨象道種種入的靈雞、靈龜,心中微微沉吟。
因大洪水之災,西陀洲與風臨洲也算是有所仇怨,只不過隨着天變的出現,以及慈無等人的率先赴死,兩洲修士間的仇怨也自然是隨之一筆勾銷。
除非這些西陀洲僧人們仍舊不明天時,妄動好殺,惹到了風臨洲,否則自可安穩待在那北海洲上。
而西陀洲即便沒落,可傳承底蘊尚在,來日或許也能成爲萬象宗的助力也說不定。
想到這,王魃卻忽地心中一動。
不由得再次目光透過秘境,仰首觀天,手指掐算。
很快便面露異色:
“天機,更爲明朗了些……”
隨着冰道人在北海洲的點點推進,原本模糊不清的天機,如今卻是漸漸露出了一些蛛絲馬跡。
這些蛛絲馬跡皆是碎片、殘絲,沒頭沒腦,不知前後。
但王魃卻還是憑藉着高深的卜道修爲,把握住了其中的一條線。
眼中不由得閃過了一抹訝色:
“慈無,竟看得那麼遠。”
當下心念微轉,看向樹上的一道灰色身影,出聲道:
“這次,就辛苦你走一趟了。”
“此路艱辛,需要你一步一步,不得鬆懈。”
那灰色身影很快便跳了下來,似也覺察到了什麼,朝着王魃合掌躬身,如似一位老僧一般。
隨後便徑直離開了萬法峰。
它雖少有外出,但宗內弟子們看到它,卻無不面露敬色,在知道它欲要前往之地,立刻便有弟子領着它前往了地物殿的傳送陣。
經過代國,在代國鬼市鎮守的帶領下,抵達了風臨洲最北處,隨後其駕着一艘竹筏,消失在了茫茫大霧之中。
其後橫渡北海,海中的兇獸慾要吞下它,可到了近前,卻紛紛驚逃,它也絲毫不曾理會。
隨後攀越‘颶海關’之巔,頂着風雪,一路向着西北前行。
寒流如刀,透穿靈力屏障。
它瘦小的身上,很快便凝結出了一層厚厚的冰霜。
只是它似乎渾然不覺,不曾有片刻停歇,也不曾有片刻遲疑,目光平靜而堅定,在這茫茫雪原之中,一步步行去。
風雪遮蔽了它的身體,幾乎已經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靈氣稀薄無比的北海洲上,靈力很快耗盡,靈力屏障也隨即告破。
身上的冰霜只是眨眼間便幾乎將它埋葬。
只是沒有靈力,它便靠着濃厚無比的氣血,繼續向北,一刻不停。
後來,氣血也漸漸耗空,它的動作終於變得遲緩起來。
只是它仍未停止,雙手合十,低頭默誦,如苦行僧一般,在起伏綿延,看不見盡頭的蒼茫冰雪大地上踽踽獨行。
一步一個腳印。
腳印之中,隱有蓮花綻放。
但很快便被茫茫大雪所掩埋。
也不知走了多久,它的靈力與氣血已經低至了極點,然而在這微弱無比的身軀之中,卻不知何時,亮起了一道更爲微弱的佛光。
猶如風中殘燭,卻又像是那燃遍荒野的一點火星。
伴隨着它的行走,佛光也悄無聲息地越來越亮,越來越純淨、溫暖。
風雪吹拂,卻在接觸到那佛光的剎那,化作了和風細雨。
它所過處,冰雪消融,化作了潺潺溪水,向着低窪處流去,溪水兩岸,種子發芽,野草蓬勃生長,茫茫白色雪原之上,多了一抹綠意……
只是它依舊不聞不問,垂首合掌,默默前行。
山高路遠,終究不抵心中堅定。
它忽地心有所感,微微頓足,擡首望去。
視線盡頭處,一股蔚爲壯觀的白色瀑流從看不見的地方,噴涌向天空,吹散向四周,猶如一朵綻放的白色焰火……
它看着那白色焰火,雙手再度合十,宣了一聲佛號。
隨後再度垂首,朝着那白色瀑流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此時佛光如嶽,在這雪原上大步行走……
……
“尊者棲居之所,檀越勿要再進一步!”
炸耳的聲音,將冰道人一下子便從修行的狀態中驚醒過來。
他迅速回過神,目光第一時間掃視四周。
幽暗無比的冰淵深處,似乎藏着無數窺伺的目光。
只是出聲之人似乎也並沒有遮掩的意思。
一個身形粗碩的壯僧披着一件破爛的金縷大紅袈裟,正目露不滿之色,立在他面前不遠處。
和其他僧人不同,這位壯僧頭頂上赫然印着十二道戒疤。
而對方身上的氣息,也讓冰道人心中微微一提。
“化神……”
心念電轉,他平靜地解釋道:
“在下來此修行,不慎誤近此地,還請大師見諒。”
那壯僧聞言皺了皺眉頭,直言道:
“你能下來,想必照戒也和你叮囑過,再往下乃是尊者所在,不可輕易打攪,你若要修行,還是往上面去去。”
雖然聲音粗糲,但冰道人卻能感受到對方情緒的穩定。
微微擡頭,感受了下上方的寒意和靈氣,心中暗暗搖頭。
此處的極寒靈氣充裕無比,絲毫不遜於萬象宗宗內。
但於他而言,卻已經起不到太大的效果。
他有預感,也許惟有到了這冰淵的更深處,才能對他的修行有較大的幫助。
有了這個想法,他也便遵循本心,客氣詢問道:
“敢問大師,如何才能允我下去?”
“你要下去?”
壯僧微微皺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冰道人,倒也並未發火,而是搖頭道:
“你修行冰法,此處倒是的確適合與你……但還是那句話,尊者便棲居在下面,若是驚擾了尊者,我們無顏面對尊者,更無顏留在此處,你還是上去吧,本來按照我的意思,就不該容許其他人下來的。”
見這壯僧並無商量的餘地,冰道人心中沉吟了一番,隨即朝着對方微微一禮,便迅速朝着冰淵之外飛去。
中途卻是遇見了赤膊老僧照戒,聽到冰道人的講述之後,神色淡然:
“能通融檀越進去,已是不易,再往下,那是‘照澄’負責護法,他佛心堅定難撼,昔日慈字輩在時,或許能說動,可如今……老僧也難以說服,檀越若覺不夠,不如繼續在此處修行一番,藉此地靈氣助益修行。”
冰道人自然聽出了對方的意思,下面那個壯僧照澄認死理,照戒也搞不定,當下微微搖頭:
“多謝大師好意,只是靈氣易得,真意難覓,如今在下缺的,正是此處所蘊之極寒。”
照戒感受了下冰道人的氣息,也不禁點了點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冰道人身上的道意越發趨近圓滿,卻還是差了一點,是以遲遲無法凝就道機。
這不是海量的靈氣就能解決的事情,也未必是對方修行時間不夠,主要還是看環境和修行者自身的悟性、底蘊。
但爲尊者護法,是幾位殘存的照字輩僧人們共同商議的結果,且照澄行事近乎呆板迂腐,也不是他能勸得通的。
即便他願意冒着驚擾到尊者的風險,放冰道人進去,也同樣要卡在方纔那壯僧照澄這一關上。
當下無奈道:
“如今慈字輩皆已不在,照澄那邊,老僧也無有辦法,檀越見諒。”
冰道人心態淡漠,近乎無情,倒也沒有太多的失望,只是點了點頭,和照戒行禮之後,便即飛了出去。
照戒也許是心中有愧,當下竟是親自送冰道人離開了冰淵。
一邊感慨道:
“那時北海洲上堪稱天崩地裂,風雨飄搖,域外天魔也捲土重來,對我等虎視眈眈,老僧和幾位照字輩因爲受天地限制,不得出手,只能坐觀不少寺廟傳承因此滅絕……”
“若非尊者及時出手,將我等帶來此處,我等也在這北極冰淵周圍不受天地所限,護持住後輩們,只怕整個西陀洲也只剩下了我們幾個老傢伙。”
冰道人正欲附和兩句,卻忽地遠遠聽到有驚呼聲傳來。
“……是什麼……快看……”
這驚呼之聲,也讓照戒和冰道人都不由得朝遠處看去。
卻見白茫茫的雪原深處,風雪之中,有一道金光從容踏雪而來。
定睛細看,照戒畢竟是化神存在,神識掃蕩,轉眼便看到了那金光。
先是一怔,旋即竟當先變色:
“這……大輪佛國?!”
“大輪佛國?”
冰道人微有些疑惑,他目力受限,神識範圍也遠不及照戒,是以雖然看到了一點金光朝着此處行來,可風雪之中卻也無法看清。
“大輪佛國乃是大洪水之前,整個西陀洲之上最大的佛國,萬千佛國皆以其爲尊,大輪佛國之主,名爲‘心緣大士’,若他還在,我等也不至於落到如今這步田地……”
照戒緊緊盯着遠處的那道金光,滿眼不可思議,語速飛快道。
然而聽到照戒的話,冰道人卻不由得一怔:
“心緣大士……元空無相?”
照戒原本還盯着遠處,可聽到冰道人的這話,卻不禁一怔,扭頭看向冰道人,驚疑道:
“《元空無相》乃是心緣大士不傳之秘,便是在西陀洲所知的人也極少,檀越是如何知曉?”
冰道人這一刻,卻瞬間明悟了什麼,目光閃動:“看來本體也已經算到了。”
看向遠處的金光,他隨即低聲解釋道:
“昔日,我曾見過慈無大師……”
照戒面色一愣,也一下子反應了過來,神色有些震驚:
“慈無師叔將《元空無相》傳給檀越了?”
冰道人微微搖頭,目光落在了遠處的金光:
“不,慈無大師看中了另一位。”
“另一位?”
照戒不由回過頭,看向那漸漸靠近的柔和佛光。
而這一刻,不止是照戒。
成百上千位殘餘的西陀洲僧人們,聞聲從地底冰層之下飛速穿出,目光驚訝地看向遠處。
冰淵之中,也隨即有三四道虛影分化飛出,極目遠眺,旋即面露驚容。
這其中,也自然是有冰道人方纔見到的壯僧照澄。
此刻的他仔細盯着遠處金光,很快又驚又喜:
“是《元空無相》,不會錯的,這就是大輪佛國的《元空無相》!”
“慈無師伯竟已經選中了傳承之人!”
他神色激動,就彷彿是見到了天大的喜事。
不只是他,其餘的幾位化神僧人分化出來的虛影也都個個面色激動。
察覺到這一幕的冰道人心中詫異,連忙低聲詢問起身旁的照戒。
照戒卻微微搖頭:
“不可說,不可說,檀越稍後便知。”
隨後也顧不上冰道人,連忙便吩咐起了四周的僧人們。
當下,諸多僧人們紛紛頂着風雪,各自就地盤坐,雙手合攏,低聲默誦經典。
下一刻,一位位僧人的掌心處,亮起了一團團金光。
這金光並不算明亮,甚至在雪原的茫茫白亮前,顯得微弱無比。
卻彷彿是一盞盞豆燈,迎接着遠處風雪中的身影。
梵唱、佛光、經幢……
漸漸的,遠處的那團佛光,在衆人的視線中也一點點清晰起來。
一尊佛陀虛影目露悲憫,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所有人都目露期待地看着。
佛陀終於行走到了衆人面前,高聳入寒流之中。
虛影之中,卻是一尊被冰雪覆蓋、身形佝僂,極度矮小之人。
待佛陀虛影撤下,那身影忽地一抖。
冰雪崩裂,紛紛落下。
所有僧人的目光,越發期待。
而直到冰雪落盡,那身影擡起了長滿了灰色絨毛的腦袋,所有僧人們卻都一下子愣住了。
空氣彷彿在這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只餘下了風雪吹拂的聲音。
照戒更是目光呆滯,忍不住看向冰道人:
“他、他是猴子?”
聽到照戒的聲音,其他幾位化神僧人的虛影,也都不由得看向冰道人,眼中盡是錯愕。
冰道人鎮定自若:
“不錯,慈無大師昔日在西海國之外的八重海中,特意將《元空無相》教給了它。”
“不可能!”
“師叔怎麼會將《元空無相》教給一個猴兒?”
赤膊老僧照戒反倒是第一個出聲,滿眼難以置信。
壯僧照澄深深看了眼那立在雪中的猿猴,卻沒了之前在冰淵中的粗糲,對冰道人和聲詢問道:
“敢問檀越,當時慈無師伯還說了什麼?”
冰道人也沒有隱瞞:
“此猿天生佛性,合該繼承他的衣鉢。”
“傳下此法門之時,他還說,衆生畏果,菩薩畏因,有今日之因,方有他日之果。”
聽到冰道人的話,衆人皆是神色動容。
照澄更是忍不住低下頭去,口中反覆唸叨:
“衆生畏果,菩薩畏因?”
“有今日之因,方有他日之果……是了,能有這般領悟,必然便是慈無師伯的原話。”
他不由得猛然擡頭,再次看向雪中的猿猴,眼中異色閃爍:
《元空無相》不可能作假。”
“這般說來,此猿便是師伯昔日種下的‘因’,而今日便是‘果’了。”
其餘幾人亦是神色變化。
便是原本最是無法接受的照戒,聞言也都目光復雜地看向那猿猴。
就在這時,猿猴沒有了佛光庇護,風雪疾吹之下,竟直直朝着雪地倒了下去。
“不好!它跋涉數萬裡之遙,已經耗盡所有……諸僧聽令!”
照澄原本還未察覺,此刻卻一眼看出了猿猴的狀態,心中快速衡量了一番,隨後連忙出聲:
“……迎此界再世佛主!”
此話一出,下方僧衆轟然應諾!
而照戒猶豫着看了猿猴一眼,最終還是嘆了一聲,隨即盤坐在半空中,低頭盤珠,默唸佛經。
不止是他,下方的僧衆也毫不猶豫地再次唸誦起來。
一時間,成百上千道佛光驟然亮起,卻不分散,而是徑直落入了已經昏迷的猿猴體內。
猿猴身體悄然浮起,籠罩在佛光之中。
雙手自然合攏,雙膝盤坐於空。
長滿灰色絨毛的眉心處,緩緩浮現出一點白毫。
此爲佛陀三十二相之一的‘眉間白毫相’。
看到這一幕,僧衆們頓時更無懷疑。
而即便是原本遲疑的照戒,此刻也終於放下了心中的成見,低聲虔誠誦經。
佛光源源不絕,涌向猿猴。
蓮花綻放,異香瀰漫。
隱有梵唱之音,傳遍此片天地。
冰道人看着這一幕,心中恍然之餘,也不得不佩服於那位已經補天的老僧慈無,眼光之毒辣。
而就在這時,壯僧照澄的虛影也隨即來到了冰道人面前,朝着冰道人合掌一禮,言語竟充滿了客氣:
“檀越若是不棄,可入冰淵之內修行,只是還請勿要驚擾到尊者,我等感激不盡。”
冰道人微有些意外:
“大師……”
照澄合掌在前,宣了一聲佛號,似是已經猜到了冰道人想要說什麼,低聲慚愧道:
“方纔照澄以‘他心通’之法,窺測檀越心意,已知曉檀越與佛主關係,照澄着實慚愧,還請檀越勿怪。”
冰道人頓時明白了過來,倒也並無生氣之念,點點頭,看了眼被衆僧人以佛法恢復狀態的戊猿王,也不拖泥帶水,徑直便轉身飛入了下方的冰淵之中。
倒不是相信這些僧人,而是相信本體的推斷。
當下一路朝着深處落去。
不一會,他便再度落到了之前照澄看守的位置。
只是這一次,卻只見到照澄本體盤坐於半空,體內同樣有佛光飛出,朝着上方飛去。
佛光似乎完全不受此處寒流的影響。
見到冰道人,他再次朝着冰道人合掌一禮,隨後閉目誦經。
冰道人也沒有打擾,回禮之後,便徑直繼續朝着下方落去。
感受着四周傳來的衆多窺伺之感,冰道人並不受影響,專心體會着這冰淵深處的濃郁寒冷意境。
隨後徹底放開了心神,徜徉其中。
在這極度的森寒之中,他卻只有無比舒適的感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
也許很短,也許很久。
“成了!”
冰道人忽地睜開了雙眸。
這一刻,道意流動,道機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