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心梅像是滿腹心事,皺着眉頭和老道打個招呼匆匆而去。金旗剛想轉身就聽背對着自己的灰衣老道緩緩說道:“施主在此看了多時,莫非和那位女施主相識?”
老道隨即轉過身來,當他完全看清金旗時渾身明顯一震,目光中閃着激動的光芒。他沒等金旗回答,連問:“施主莫非姓金?河市本地人?”
金旗很奇怪,玄妙殿裡隨便走出一個老道士就認識自己,難道自己真成名人了?眼前老道清瘦相貌,頦下三縷灰須顯得有幾分仙家風範,兩眼直愣愣地盯着自己樣子像找到組織似的。他不解地點頭說:“我是姓金,也是本地人,不知道長有什麼指教?”
老道興奮地嚷起來:“姓金,你真是姓金!很像,眉宇之間完全是和當年老大一模一樣的氣韻,連稍稍上翹的下巴也一模而出,一眼就能認出。你名字叫什麼?今年幾歲了?做什麼工作?成家了嗎?”
一連串的詢問透着親切,聽口氣應該是父輩的熟人,金旗不敢馬虎,一一作答:“我叫金旗,二十八歲,開了家小公司做珠寶生意,還沒成家。你老是……”
像是想到什麼,老道臉色一下子陰了下來,隔了好長時間才嘆息一聲說:“我和你父親認識,應該是他生前的好朋友吧。一晃三十年了,老金的模樣還清晢可辨,你和你父親長得很像,個子高了些而已。你父親的故事你不知吧,爲人子的,都快三十了,也應該知道金家的故事。我看你是不是抽時間去蘇北沂山縣一趟,縣郊有座小沂山,山腳下住着一位跛腳,姓崔。只要你告訴他你是金大哥的兒子,他會告訴你一段近三十前的往事,是喜是悲,爲惡爲善,你自己拿主意吧。”
“仙長既然知道金家故事,現在就說給我聽不行嗎?”金旗有點急了,隱隱覺得老道話中有話。
老道搖搖頭,說:“一則我並不完全清楚,說錯了怕誤事;二則恩怨相報,同宗相殘不是本道心中所想,不說也罷。但你應該知道,而且跛腳之人堅守小沂山三十年就爲等你,你去了他會從頭至尾說清的。”
金旗望着道人的眼睛看不出一點內心的思緒,老道是個冷靜、意志堅定的人。他認真說:“我儘快去沂山縣,您還有什麼要叮囑的嗎?”
“我剛纔見你買了攤上三片磚,這是假的,扔了吧。祝你一路平安。”說完,老道轉身步入大殿。
假的?金旗“目識境”細細看了一遍手中報紙包着的三片古磚,不由連連搖頭,心中很是佩服現在做假已經做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了。一片舊木上刻些仿篆字,再用泥封上製成薄磚,封幹、快火淺燒後打磨做舊,編個故事拿出來蒙人。沒想到自己只略略看了一眼以爲磚內有乾坤,恰恰上了當。他苦笑一聲,隨手拗斷假古磚,丟進垃圾箱裡,遠遠對正望着自己的騙客揮了揮手轉身而去。這不是裝瀟灑,玩古行當全憑眼光,上當活該,不瀟灑還能怎麼滳?
半夜三更打電話給鳳娟,說了明天去蘇北的事。關於觀東開店金旗意見乾脆重新註冊營業執照,名義上由鳳娟獨資。他總覺得自己身上麻煩不會少,所以雞蛋不能全放在一隻籃子裡。“至於資金當然由老公出,我明天會匯入你賬號三千萬整,把店整得漂亮點,在河市不排第一,也該第二,老婆行嗎?”這一段他故意說得色色的。
電話那頭聲音還是那麼清麗委婉:“旗,要我陪你去蘇北嗎?人家想去。”
“老婆聽話,我兩三天就會回來,等我。”
“好吧,小心安全。”
聊了半天收電話時就聽對方話筒裡傳來文昌嗔怒的聲音:“鳳,別慣着他,剛見面就丟下人家出差了,真以爲自己是大企業家,這麼忙?”
金旗心裡一陣樂,鳳娟和文昌性格各異的一對美人兒,不知牀上是否也“文武”不同呢?
小沂山是連雲山脈的餘脈,位於黃海之濱連綿十幾公里。古時稱連雲山脈爲出海蛟龍,而小沂山恰似昂起的龍首。沂山縣就在小沂山東面,過去是個經濟貧困縣,改革開放後才略有起色。生產建設兵團的一個採石場在小沂山用炸藥整整炸了十多年,把半壁小沂山轟沒了,龍頭成了殘首,當時也算養活了一百八十名知青。採石場二十多年前就停辦了,可是直到今天半壁呲牙咧嘴的山岩就像森森白骨讓人看了都心驚膽顫。
當年知青就扛着比體重沉得多的岩石從半坡一步一步爬下,接受着“改造”。金旗的父母都在此戰天鬥地了十年,父親還爲此獻出了年輕的生命。作爲一個知青的兒子,面對眼前滿目荒涼和累累傷痕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怎樣來評價這場轟轟烈烈的知青上山下鄉運動,畢竟不是當事人,也許父輩對“最高指示”的狂熱已經成了哪個時代的標誌難已磨滅,以至今天還喊着“青春無悔”。
小沂山腳下有道亂石砌成的石牆,牆裡算是原採石場的駐地。大門早已倒塌,幾排磚瓦房也一派殘敗。靠東頭二間門是門、窗是窗,還算收拾得有個樣子,一看就知有人居住。金旗已經是第二次到這裡來了,第一次屋主人一句話也不搭理,硬把他拒之門外。今天金旗有了充分準備,一推開虛掩的門就晃動着手中捆成一紮的四個大酒瓶,嚷着:“崔叔,瞧這是什麼?”
牀上斜靠着一位近六十的老人,一頭銀髮、滿額深皺紋,跛腿,手拐就擱在牀邊。他叫崔斌義,是生產建設兵團採石場最後一名仍然留守在駐地的“戰士”。因爲傷殘有津貼,也因爲傷殘使他萬念俱灰,成了荒廢的採石場的守山人。一守二十多年,不知是什麼信念支撐他孤獨一人在山裡苦熬着。聽到聲音老人睜開紅紅的醉眼,揉了揉酒糟鼻子,說:“嗨,你小子咋知我好這沂河小曲呢?”
金旗微笑說:“昨天我灰溜溜走時,崔叔眼光裡不全寫着拿酒來見我嗎。”
老崔嘿嘿笑着,轉身一探手就抓來兩酒杯,也不多說,打開瓶蓋“咕咕”倒了兩杯,一仰脖就幹了,嘴裡嘖嘖稱道:“真宗沂河小曲,四瓶少了點。”
“崔叔你看這裡。”等老崔回頭時,金旗像變戲法似的又掂出一紮四瓶白酒,還有七、八紙包熟菜,雞鴨魚肉樣樣俱全,放了一桌子。
老崔老眼閃光,好酒好菜纔是最重要的。金旗也找了雙筷子陪着慢飲,他並不心急,昨天冒冒失失闖入被趕出來時就知道自己太掂不清了,沒見人家牀底堆滿的空酒瓶嗎?今天一早在縣上準備了十二瓶沂河小曲,十幾斤下酒菜,就準備陪老人喝個痛快。
半小時後一瓶白酒下肚老崔鼻子開始發亮起來,嗓音也潤滑不少,倒入口中滿滿一杯,說:“有點像老大,不,九分像金冬強,喝酒的樣子也一模一樣。你說你叫金旗,是老道士叫你來的?這傢伙總喜歡裝神秘,搞得玄兮兮的。其實他叫田一,我們三個拜兄弟他最小,排老三,你應該叫他三叔。去年他來看我時一身道服,嚇我一跳。老二平時就喜歡玄學,回河市後工作不好,老婆沒找,十幾年前乾脆入了道門,可惜呀。”
又給老大斟滿酒杯,輕輕問:“二叔,我爸是老大?”
吱吱地吸乾滿杯酒,嘆息說:“河市知青男女幾十人就數我們三個合得來,就結拜成兄弟,你爸月份最大。”
“我媽呢?”
“風春葉,採石場第一美女,又會唱又會跳真像一陣和風,吹到那裡,那裡就像春天一樣。老大第一個下手,當時全採石場有好幾個城市的知青,年紀都比河市知青大。當年不論錢,不論地位,就比誰的拳頭硬。七、八個人混戰啊,頭破血流的。我們三個一起上自然比單個的厲害,最後老大就抱得美人歸囉!啊啊,想想也過癮!”也許想到當年爲美血戰的場景,老人紅光滿面,雙目熠熠生輝,似乎喝了興奮劑,注視着金旗,說:“我想過後的一年中是老大最快樂的日子,每天拉着你媽鑽後山。爲什麼鑽後山?哈哈,後山沒人呀!”
“後來呢?我媽呢?”
老人臉一下子陰了下來,連喝了幾杯才問:“你有足夠的準備了?”
金旗意識到故事開始了,而且一定是悲劇。他無奈地說:“二叔,好歹總要面對,你說吧,我想我抗得住。”
“反正沒好事,你一定也預料到了。在說之前你可以選擇,因爲這麼多年你沒爹沒孃也過來了,看樣子也過得不錯,所以你完全可以選擇放棄父輩的恩恩怨怨,繼續過自己的平靜日子。這也是我昨天趕你下山的目的,你不必擔起歷史上的罪與罰。一旦知道了過去的事,我想你的生活從此就充滿痛苦和仇恨,你究竟怎樣選擇呢?”
說這些話時,金旗覺得老人不再是一個渾渾噩噩的酒鬼,突然變得精神起來,歲月磨礪的臉龐在屋外透入的陽光沐浴下變得堅硬、變得光亮,像塊有楞有角的岩石。他雙目不再醉眼朦朧,而是炯炯有神,正逼視着自己。金旗不由索然起敬,甚至有一種衝動,他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緒,輕輕說:“我選擇瞭解真相。”
老崔隔了一陣,長嘆聲說:“好吧,你有權知道真相。1978年老大遇到了兩喜兩悲。一喜有了你,風春葉有身孕了;二喜在後山找到了水晶,很特別的水晶,老大說價值非凡。兩悲是:其中一悲風春葉的母親竭力反對你父母的婚事,風春葉的父母均是河市教育局的幹部,希望女兒有一天能夠返回河市,自然若結婚就多了條坎。二悲是風春葉又多了個追求者,而且是相當有力的追求者。說實話儘管風春葉已有身孕,但是成熟少婦的一舉一動更添魅惑力,確實美到凡男人都眼饞的地步。當時原採石場場長正逢退休,接替他的正是他兒子云飛。雲飛一見風春葉就驚爲天人,不能自禁。你父母沒有合法登記,對雲飛來說追求完全在理。更可惜的是哪段時間金冬強像着了魔似的一直往後山跑,我們多次勸說也沒用。眼看着風春葉肚子一天一天大起來,老大仍然鬼迷心竅般對此不聞不問,整天泡在後山挖寶。現在回想這也許是命運吧。”
默默地灌下兩杯酒,老崔繼續說:“風春葉快生時被提前送往場部醫院,我還記得當時老大送風春葉上車後回來說:‘老二、老三,我馬上要雙喜臨門啦,春葉給我一個兒子,沂山給我一個寶貝。記憶水晶明白嗎?不是一般的水晶,是會記憶的水晶,價值連城的寶貝。我告訴了春葉,她也爲我高興。快到手了,到時再細細告訴你們。’老大並沒有爲春葉離去擔心,他沉浸在探寶獲寶的狂喜之中,根本不知道馬上就要大禍臨頭了。沒隔幾天老大被撤了生產排排長的職務,被分配到爆破組,成了一名點爆手。這活危險,特別是處理啞炮時真命懸一線。我這腿就是一次事故造成的。”
老崔嘆息着點上一支菸,金旗從挎包裡掏出茶葉袋,沏了杯濃茶遞給他。淺淺抿了一口,老崔動情地說:“好茶,家鄉的東山碧露春,二十多年沒嚐了,想不到今天會有這福份。你小子帶了多少?全留給我好嗎?”
金旗像沒聽見似的,問:“後來呢?”
閉了一會眼睛,老人才說:“我真不想去想當時的慘狀呀!記得是一個特別冷的冬天早晨,我和老大被分配去處理半山爆破點的啞炮,說是昨天我們埋得藥沒爆炸,該我們自己去處理。冒着寒風我和老大爬上作業面,按理應該兩人一起上,可是不知爲什麼老大突然攔住我,叫我在十米外等候。當時他看我時的眼神有點怪,似乎有種訣別的意思。眼睜睜看着他登上巖壁,在岩石縫隙中摸索着,大概三分鐘時間,只見老大渾身一震,仰天倒下……緊接着一聲巨響,漫天飛石啊!”
眼淚從通紅的醉眼中滾落,順着滿是折皺的臉頰流下,話音有些嗚咽,崔叔繼續說着:“我衝上去,老大已經成了血人,兩腿炸沒了,胸脯裂了開來。不過他仍然清醒着,見到我很艱難地一字一字說:‘有人動了手腳,我是被人害了。這東西將來交給我兒子,後山還有許多,價值連……城。’說着鬆開手掌,掌心裡是鵝蛋大小一塊石頭。我剛接過石頭放進口袋,老大就雙眼閉上了。我發瘋似地抱着老大沖下山,可是老大再也沒醒來。後來總場來人調查過,結論是意外事故,一切就此不了了之。沒多久你出生了,被送回河市老大父母處,也就是你爺爺奶奶處。再過了一年,大批知青開始通過各種名義返城,不到兩年採石場荒廢了,人越來越少,連幹部都撤了,最後只剩下場長雲飛和我兩個人。我正奇怪這小子爲什麼不走,誰知他請來當地十幾名石匠,在後山又炸又撬的足足搞了九個月。這其間就是不讓我去看一眼,理由是傷殘人要保證安全。又一年後小沂山剩我一人,還有老大的墳就在後山,是我和老三親自做得墳,我知道他的魂魄仍然在小沂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