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你呀,幾年不見有變化,長高了,也神氣多了,看樣子離開廠混得不錯。聽說你在木瀆風景區開古玩店,一定賺狠了吧。今天來進貨?”沒等回答,又接着說:“我這幾年好歹也收了不少東西,過幾天有空上我收藏室看看。今天相遇有緣,我就帶你去欣賞欣賞店家真正的寶貝。”
還是一副領導派頭。金旗笑着點頭,跟在宋明身後進了一家叫廣博苑的古玩店。三開間門面,在城隍廟市場算派頭的了。店裡參次不齊的博古架上放滿各式古玩,金旗匆匆掃了一眼沒什麼“有緣”的東西。宋明一進門就大聲嚷嚷:“老談,人呢?”
“在,這就來。”貨架後轉出一個老頭,精瘦卻紅光滿面,不多幾根頭髮拾掇的服服帖帖,完全是一付上海人精明樣。他一見來人立刻笑說:“宋總,我等你望眼欲穿呀。快快裡面坐,先喝茶休息,今晚就給我老談一次機會,聚聚,好好聚聚。”果然是上海生意人!
金旗怎麼聽都不舒服,“宋總”聽着像“送終”呢。現在場面上遛遛的人都彼此稱“什麼總”,總裁、總經理、總工程師都簡稱“總”,王總、張總都順,就這宋總難聽。
古玩店一般大生意都裡間談,怕對門同行看見眼紅。三人轉過博古架進了裡間,一位中年婦女正坐着嗑瓜子,見宋明忙起身說:“宋總呀,還認識小女子嗎?”一臉皺紋還“小女子”,金旗差點笑出來。
宋明一時沒認出來,想半天才恍然道:“哦,張豔,你就是賣給我青花扁壺的張豔!”
“宋總好記性,上次青花扁壺賺了吧,我可是虧本賣給你的呀。”
嘿嘿,宋明憨笑着,說:“壺我收藏着沒脫手,現在我可有百餘件藏品想搞個家庭博物室。”
張豔順竿子說:“現在就時髦搞個人收藏展,宋總真是大手筆。這次談老闆給你準備了幾件好東西,昨天上海廣電局的李總想要,談老闆沒給,差點翻臉呢?”
這時談老闆端上新茶,接口說:“有一件絕對好貨,宋總看了不喜歡打我耳光!”
“哦!快拿出來看看。”宋明來了興趣,眼睛都放光。看得出他常來廣博苑,是熟客。
談老闆指着金旗問:“這位朋友怎麼稱呼?”
宋明喝了一口茶,說:“以前我的老部下,金旗,自己人。”
談老闆遞過茶杯笑問:“金先生也是行里人?”
宋明搶着回答:“一點愛好而已,大部分跟我學的。”
金旗注意到談老闆眼年閃過一絲恥笑,而張豔更是背過身,撇了撇嘴,看得出這兩位是玩人的人。宋明很有可能身入“陷阱”而不自知?
談老闆神秘兮兮地從桌底拉出一隻木箱,打開箱蓋從一大團棉花中掏了半天才掏出一隻小碗。雙手捧着放到宋明座邊的茶几上,一本正經地說:“真正的元青花,宋總你法眼看看,元青花在全上海找不到第二件。看看這胎、這釉,青中帶灰,有點悶沉感覺,這正是元青花的特點。到了清代進口顏料使青花明鮮多了,青中泛紫,可惜少了元青花那種古樸、沉厚味道。小碗是返銷貨,宋總請看圈足裡面的漆封印,這是上海海關的封印,證明是國外返回的瓷品。老實說現在國內市場要找一件真正的老青花比登天還難,假的就不用說了,惟有歐洲還有。我是化了大價錢給宋總特意弄來的呀!”買賣人口若懸河,說到底就是想賣給你,這時你該小心!
宋明反倒志高氣昂,說:“有我們這些收藏家,纔會有你們的這種專賣家,這是雙贏,哈哈。”他一點沒想到會輸!會被人“送終”。
“是雙贏,確是雙贏。宋總,你上上手,感覺、感覺這瓷意、舊氣、光澤,還有你們專家級收藏家的緣分。”
金旗拼命強忍噴笑,還舊氣?混身火氣!這種一眼就能看出的假貨,儘管收拾得有點元青花的意思,可包漿造不出來,至多算是件高仿品。他強忍笑意,假裝喝茶的舉動全落在張豔的眼裡。她是精得成精的女人,在她眼裡不出聲的年輕人比宋明利害多了,憑他看一眼元青花小碗就臉露不屑,就知姓金的是個行家,今天這買賣成與不成很可能會壞在此人嘴裡。她馬上挪前兩步,恰巧用身子擋住宋明,嗲嗲地說:“金先生知不知道河市觀前三天前新開的鳳昌精品珠寶店呀?”
鳳昌三天前開賬了?金旗一愣,細想按預先計劃確實應該開賬了,忙點了點頭。
“先生一定知道‘平安無事牌’?哎喲,現在這牌在上海已經抄到一萬一千元一枚啦,從鳳昌珠寶出來才每枚六千。想想差不多翻番,金先生若有門路弄些給我包你發財。”
“這平安無事牌究竟好在那裡?”
“好那裡?金先生不玩玉吧?這牌絕對是和田仔料,帶着各種皮色,刀法流暢,製作精湛。特別是很有創意,玉牌除了精巧的雙如意雲頭和蓮枝下底紋,整塊玉牌正反都無任何雕飾,取意‘無字’暗喻‘平安無事’,十分討巧。玉牌雖然無雕飾,可是上佳玉質的細密紋理溫文爾雅,古風自生,摸着有滲之心靈的柔順之感,真有說不盡的妙處。而且白度接近羊脂白羊,自從有了這玉牌,原來自封羊脂白玉的全羞於見人了,可見這牌的質量!現在河市風行‘平安無事牌’,鳳昌每日限量出售三十塊,基本買不到,所以黑市價格越抄越高。”
張豔是想用說話來分散金旗注意力,所以滔滔不絕介紹“平安無事牌”。金旗無意中得知鳳昌生意興隆,名噪一時自然高興,想聽對方多說些,可惜說不出什麼了。金旗也明白她的用意,說實話他不想壞人買賣,特別對宋明這種吃了一肚子“水貨”的人,真相反是他們的噩夢,讓他們繼續沉浸在自作聰明、自我陶醉中反而對性情愉悅,身心健康有益。假的就假的吧,這世上又有多少是真的?不過這個機會作爲“行內人”不可錯過。
屋子另一頭兩個男人侃價已經侃到十萬整了,估計也讓不下來,宋明滿面春風的樣子很滿足從五十萬到十萬的跌幅,基本想點頭成交了。金旗笑眯眯地輕輕對張豔說:“給二成吧,或者給東西也成,這碗江西拿最多五、六千元。”
張豔氣得想咬人卻又無奈,狠狠說:“跟我來!”
兩人到外面店鋪,張豔臉色一沉,怒道:“你算老幾?敢壞老孃買賣!”
“怎麼啦?我可沒告訴宋總小碗是高仿,沒說……”聲音越說越響。
張豔氣急敗壞低吼:“輕點,死人啦!喊什麼喊!就一成,左邊架子下兩格中任挑一件就算抵了,否則一拍兩散!”
金旗裝出一臉不情願走到左邊博古架前,蹲下身子看着。十幾件舊東西灰塵一層,看樣子許久沒動過,其中一個杯口大小的瓷球吸行了他的目光。灰白色、很粗糙的表面,瓷坯就粗,釉面當然滑不了,笨拙地描了個福字,也算白底青花,樣子很次,但應該是清代之物。這種怪僻的物件一般是瓷坊匠人隨手做給孩子玩的,所以瓷球上留有許多嗑碰的痕跡。由於工藝實在狗屎,即使舊東西也不值錢。
繼續尋找,架子裡面有一根怪怪的長竿器物,黑漆漆的生滿水鏽,像河裡打撈來的。長竿約九十公分,一頭有個圓珠,另一頭是5×5公分的“凹”型器,不知有何用途。
其他再無一看之物,金旗隨手拿了瓷球和長竿,說:“就這兩樣抵了,瓷球給兒子玩玩,鐵竿可以當‘老頭樂’。你們沒誠意,我也沒辦法,勉強拿兩樣吧。”
張豔心裡得意,嘴上卻說:“不行,放下一樣!”
“你別太霸道,要不,兩樣全不要了。”金旗也不退讓。
“若是拿兩樣放兩百塊錢下來,否則……”
“否則怎樣?你不安規矩還敢逞硬?”
“對付你這種專靠打橫杆爲生的二流子,我就逞硬你看怎麼着?”
哇賽!水泊梁山的孫二孃。金旗頓時沒了脾氣,這種耍潑放刁樣樣拿得出手的女人最好別惹,否則有你難堪的。金旗小聲說:“好,好,依你,給你二百塊,行了吧?”
看他遞過兩張百元大鈔張豔心中暗喜,這些爛東西全是從“鏟地皮”人那裡一件一百元撿來的,原則是圖個“眼生”就行,有機會充貨。今天不僅抵了一萬元,還收回成本兩百塊,嗨!姓金的,你想佔老孃便宜還不是吃了洗腳水?
外面生意成交,裡面也搞定了。宋明囑咐金旗稍等,跟談老闆去銀行。張豔很不屑這種外表光豔,肚裡盡是雞腸子的傢伙,所以自顧自捧出瓜子悠閒地嗑着,看都不看金旗一眼。
這時門外走在一位嫋嫋亭亭俏佳人。
金旗正在把玩剛買的瓷球,一見來人吃了一驚,手一鬆,瓷球落地“乒”地碎了。很奇怪碎得是一層外殼,裡面居然還有個小圓球。帶彩的大圓珠兒,正慢悠悠地滾過一地碎瓷,好像要宣告自己存在似的……
金旗彎腰拾珠,低着頭來人也沒注意。碎瓷球中滾出另一顆瓷珠來,兩個女人都沒發現。如果這顆內藏之珠被張豔看見,估計寧願撕破臉皮也非得撒賴。因爲憑她見識會認出這是鼎鼎大名鈞窯異型瓷,價值幾百、上千萬的宋代鈞瓷圓珠!
瞬間瓷珠消失,同時收入天釋戒的還有那根黃浦江裡撈起來的怪異的長竿。其實金旗並不識它真實面目,只是“目識境”告訴他水鏽下非金非銀的沉重物體正散發着很微弱的光澤,一閃一閃的,憑這,就很值得研究和收藏!
關於鈞瓷珠,在拿到粗糙的大瓷球時他已經發現,只是沒來得及細觀。外殼層碎裂,天青色中一彎自然天成的紫色騰龍奔入眼簾,這是窯變的奇妙造物。想想:蔚然青天之中,東來紫氣翻騰成龍,其中的寓意何等神玄!他見過許多鈞窯珍瓷的資料圖片,從未見過中間留孔的圓珠狀的鈞瓷,可見此珠的罕見。至於到清代爲什麼包藏於粗坯之中,一定有足夠驚心動魄的故事,有待慢慢考證、玩味。一時之間滿腦門關於鈞瓷的典故、知識蜂擁而來,讓金旗都忘了站起。這些碎裂的瓷殼同樣很有味道,他禁不住細心地一片片收拾起來。
美女一進門就見一地碎屑和一個俯身的男人,忙輕巧繞過,喊着:“表姐呢?”
正背身享受瓜子的張豔轉身笑說:“美女來啦!我的文表妹來啦,快,讓姐看看是不是又漂亮些?”
這個美女金旗不僅認識,而且彼此關係還很曖昧。她真是鳳昌金飾兩位女主人之―文昌律師。沒想到會在上海城隍廟巧遇,一則欣喜,另則也覺得奇怪,所以裝着收拾碎瓷片,低頭偷偷窺視準老婆究竟想做什麼?
文昌嗔怪說:“喊什麼喊,也不知搭錯那根神經非得要玉牌?拿去,一共四塊,兩萬元打到我卡上去。告訴你,下不爲例。”
口氣很不耐煩,然而張豔一點不在意,接過四枚包裝精美的玉牌,喜滋滋地說:“謝謝文表妹,平安無事牌在上海很吃香的,我父親、母親、乾爹、乾媽人人都要,否則我不敢勞文表妹大駕的。兩萬元明天一早就劃,不過文表妹能不能再弄四塊給我,朋友知道你這個鳳昌大老闆,都盯着我,不給她們,會被罵死!”
“你當是青菜蘿蔔?玉佩是公司用來吸引人氣的,每天供不應求,這四塊還是我開後門搞來的,不能再弄了。再說朋友哪能全顧上?”文昌邊說邊往店外走:“我還有事,不和你多聊了,先走……”話沒落音,她呆住了,眼睛盯着蹲在一邊撿瓷片的男人發愣。
張豔奇怪了,忙問:“你這麼啦?文表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