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成想把張之杲棺槨運回浙江錢塘只能走水路,而最近的水路是從泰州去泰興,從泰興入江,東可去上海,南可進運河。只是現而今不比以前,賊匪的水軍在江上游弋,徐瀛覺得張光成十有八九不敢冒險走運河。
最穩妥的辦法是往東去上海,再想到張光成一定能猜出他會來署理泰州,也一定能猜到他一到任就會清查州庫,發現庫裡的銀子全沒了也一定會去追,不可能沒有防範,徐瀛猛然想起一個人,立馬叫上儲成貴等十幾個快班衙役,徵用了兩條快船,火急火燎往海安追。
不追不曉得,一追他更急。
經過姜堰時打聽到張之杲的靈船不但昨天剛從姜堰過,並且是往海安去了。等他風風火火趕到海安,韓秀峰已收到儲成貴悄悄讓人報的信,正坐在中壩口恭候。
站在船頭的虎子發現不對勁,急忙掀起簾子喊道:“老爺,前頭全是船,船上還有兵,擋住了我們的去路!”
“本官倒要看看誰這麼大膽!”
徐瀛冷哼了一句,鑽出船艙一看,只見七八條船攔在河中央,船頭船尾全是鹽捕營的官兵,還有一個千總和幾個把總。設卡收釐的那些人全在東邊往這兒看,誰也不敢靠近。再擡頭看岸上,只見韓秀峰正朝他拱手,臉上掛着人畜無害的笑容。
“徐老爺,下官恭候多時了。您趕了一夜路,一定沒吃早飯,下官准備了包子、燒餅,大米粥和小鹹菜,不曉得徐老爺能不能賞光。”
“韓老弟,你的好意徐某心領了,只是公務在身,實在沒空叨擾。”
“徐老爺,據我所知您是來署理泰州事的,可從這兒再往東就是角斜,往北是富安和安豐,往南是如皋,您身爲泰州正堂去那些地方有何公務?”
徐瀛不想沒空跟韓秀峰繞圈子,揹着雙手冷冷地說:“實不相瞞,本官是去追張光成的!韓老弟,你不會沒見過他吧。”
“見過。”
“既然見過,你身爲聖上特授的從五品運副,爲何不阻攔。”
“他的船上又沒夾帶私鹽,下官爲何要阻攔?”
“他的船上沒夾帶私鹽,難不成本官的船上會夾帶?”徐瀛指指攔住他去路的鹽捕營官兵,目光再次轉移到韓秀峰身上。
“誤會誤會,徐老爺,您誤會了。”再次拱拱手,笑看着他道:“徐老爺,下官沒攔張光成,反而攔您,自然有下官的道理。”
“韓老弟,要是沒記錯,海安好像是我泰州治下。你身爲兩淮運副,竟在我泰州地界上攔我,還調來這麼多兵,你意欲何爲?”
“不讓你去追張光成。”
“你好大的膽!”
“徐老爺,您也太瞧得起我韓秀峰了。論膽子,您的膽比我韓秀峰大多了,而且是忠肝義膽。”
“既然曉得本官忠肝義膽,你爲何還敢阻攔?”徐瀛咬牙切齒地問。
韓秀峰一邊招呼他上岸,一邊意味深長地說:“因爲要不是您那會兒提攜,下官就做不上現而今這從五品運副。因爲您是郭大人的同鄉,下官不想也不能看着您一氣之下誤了前程。”
徐瀛被搞得哭笑不得,禁不住問:“韓志行,這麼說你率兵阻攔本官,還是爲本官好?替本官着想?”
“正是。”韓秀峰微微點點頭,想想又強調道:“如果郭大人在這兒,郭大人一樣會下官攔住您。”
“郭大人要是曉得內情又怎會攔我,真是豈有此理!”
“徐老爺,您怎麼就聽不進勸呢?既然您不聽勸,那就這麼耗着吧。只要有我韓秀峰在,您就別想從這兒過!”
“你敢!”
“樑九聽令,守住中壩口,誰也不許過,誰要是膽敢衝卡,一概拿下。”
“遵命!”
“韓志行,你敢以下犯上!”
“徐老爺,您又不是不曉得,這官我早不想做了,我有何不敢的。”韓秀峰也懶得他磨嘴皮,乾脆坐下端起碗筷,像沒事人一樣吃起早飯。
徐瀛轉身看看耷拉着腦袋連頭都不敢擡的那些衙役,再看看那些手持長矛砍刀的鹽捕營官兵,終於意識到什麼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只能冷哼了一聲,硬着頭皮上岸。
“徐老爺,坐呀,我們邊吃邊說。”韓秀峰一邊幫他盛稀飯,一邊跟拉家常似的說:“張光成這兒估計已經到了通州,我就算讓您從這兒過,您十有八九也追不上。就算運氣好追上了,您又能拿他怎樣?”
見韓秀峰讓在一邊伺候的人全退下了,徐瀛坐到他對面,緊盯着他氣呼呼地問:“州庫裡空空如也,他把上半年收的賦稅全捲走了,留下那麼大一虧空,換作你,你會不會追?”
“不會。”
“你又不是正印官,你這是站着說話不腰疼。” Wшw. тTkan. ¢Ο
“徐老爺,我要是跟您一樣是正印官,我一樣不會追。”韓秀峰打開蒸籠,幫徐瀛夾出一個熱騰騰的包子,解釋道:“要曉得那可是全泰州半年的賦稅,少說也有兩三萬兩,您覺得他會帶在身上嗎?既然他不會帶在身上,您就算追上又能拿他怎樣。都說冤有頭債有主,您就算找也只能找張之杲,可張之杲已經死了,您是能讓張之杲死而復生,還是打算鞭張之杲的屍。”
“難不成就這麼讓張光成把半年的賦稅捲走?”徐瀛冷冷地問。
“徐老爺,我曉得您氣不過,但遇上這種事還真沒什麼好辦法。”韓秀峰放下筷子,不緩不慢地說:“張之杲父子做得是有些過,但事鬧成現在這樣,也不能全怪他們父子。俗話說兔子急了還要咬人,狗急了還跳牆呢。您想想,賊匪退守揚州之後張之杲告過多少次病,要是那會兒讓他致仕回鄉,哪會鬧成現在這樣。”
“不准他致仕的是福珠朗阿,是雷大人。”
“徐老爺,您推的倒乾淨,據我所知,您好像沒少在雷大人跟前幫張之杲美言。”韓秀峰毫不猶豫拆穿了徐瀛的鬼話,又話鋒一轉:“要不是念您跟郭大人是同鄉,我纔不會管這爛事,纔不會在這兒攔您呢。”
“韓志行,你到底什麼意思,你給我把話說清楚!”
“徐老爺,論年紀,您比我大;論出身,您是堂堂的進士;論做官,您入仕比我早,官做得比我大,甚至做過我的上司,照理說輪不着我韓秀峰班門弄斧。可是您竟因爲這點事追到了海安,秀峰有幾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說,我倒要請教請教老弟的爲官之道。”徐瀛嘴上說請教,語氣卻帶着幾分譏諷。
在他們這些科舉入仕的官眼中,捐納出身的就不是正途,韓秀峰並不在意,緩緩地說:“徐老爺,這做人要有一個好名聲,做官一樣要有個好官聲。都說人死爲大,張之杲現而今都已經死了,您要是還揪着不放,傳出去不但會被人笑話,會壞了您的官聲,會沒朋友,甚至都不會再有上官敢用您。”
徐瀛赫然發現韓秀峰的話有一定道理,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讓他更意外的是,韓秀峰竟從凳子上取出一份手抄的職官志,一邊翻看着一邊道:“徐老爺,要是這上面沒記載錯,您應該是咸豐元年十一月補上的揚州府清軍總捕同知。”
“是又怎樣?”徐瀛下意識問。
韓秀峰追問道:“那您曉不曉得張之杲做了多少年泰州正堂?”
徐瀛只曉得張之杲做了好多年泰州正堂,具體多少卻不清楚,禁不住問:“多少年?”
“他是道光二十三年升任泰州知州的,這一做就做了十年。期間,淮揚道換了五任,揚州知府走馬燈似的換了六任,兩淮鹽運使換了七任,甘泉知縣換了八任,江都知縣換了七任,儀真知縣換的更頻,前前後後竟換了九任!”
看着徐瀛將信將疑的樣子,韓秀峰乾脆念道:“陳文傑,廣東博羅舉人,二十年八月選;孫緯,道光二十五年署;張學襄,順天大興人,道光二十六年任;方榆,江西南昌人,道光二十七年九月解,二十九年再任;王檢心,河南內鄉舉人,二十七年十月調……”
“你到底想說什麼?”徐瀛不耐煩地問。
“徐老爺,您外放揚州雖不到三年,但不可能不曉得知府和州縣正堂爲何換這麼頻,不是因爲別的,全是因爲賦稅!張之杲能做十年泰州正堂,一樣不是因爲別的,而是因爲過去十年泰州應繳藩庫的賦稅從未拖欠過,泰州應協濟各大小衙門的糧餉從來沒短缺過,刑名一樣沒出過差錯,每三年一次的考績評語全是卓異!”
“照你這麼說他張之杲還是個能吏,還是個好官?”
“對朝廷而言,他還真是。”韓秀峰把職官志放到一邊,接着道:“再說任上留下虧空,那虧空的州縣多了,有的甚至拖欠朝廷三五年賦稅,而泰州只虧空半年,相比其他州縣官,張之杲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很不容易了。換言之,您不但沒吃多大虧,反而佔了個大便宜,甚至要感謝張之杲,畢竟這無論如何也算不上是一個爛攤子。”
“可是……”
“徐老爺,相信我,真沒那麼多可是。您要是不信,將來大可去問問郭大人,也可以去問問雷大人,看郭大人和雷大人會怎麼說。”看着徐瀛欲言又止的樣子,韓秀峰又提醒道:“您那幾位幕友我見過,在我看來他們與其說您延聘的幕友,不如說是您的好友,讓他們乾點別的還行,指望他們輔佐您做泰州正堂可不行,要是有合適的趕緊延聘一位。”
“這官該怎麼做,我徐瀛用不着你韓志行教!”
“好吧,當我沒說。”
“告辭。”
“不送。”
徐瀛甩手而去,不過沒再去追張光成,而是怒氣衝衝的率儲成貴等衙役掉頭回泰州。蘇覺明跑過來,看着遠去的帆影問:“四爺,您覺得他這泰州正堂能做幾天?”
韓秀峰沉默了片刻,回頭道:“會讀書不一定會做人,能考上功名不一定會做官。他剛愎自用,自以爲是,我看這泰州正堂他署理不了幾天。”
“他會不會記恨您?”
“要是記恨我,他就不會打道回府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說得就是他這種人。”韓秀峰擡起胳膊,示意樑九帶兵回營,想想又凝重地說:“他或許真是清官,對朝廷也忠心耿耿,但絕不是一個好官。讓他來署理泰州事,真不是泰州百姓之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