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秀峰做事一向“公私分明”,他遠在巴縣的老丈人段吉慶做事同樣如此。
女婿從江蘇匯回來的銀錢,在信裡說給他多少就拿多少,不該拿的一個銅板也不會要,用他的話說哪有老丈人佔女婿女兒便宜的道理。但那些廢引顯然是吳文錫讓張德堅送給他的,畢竟要是送給韓四那點廢引真拿不出手。
總之,段家沒絕後,不但有個兒子,而且過兩年要迎娶江北廳劉舉人的妹妹,家裡沒錢是萬萬不行的。
同時操持兩個家,段吉慶這些天是忙得焦頭爛額。
剛幫女兒和小外孫搬到湖廣會館後面的宅院,又忙着轉手廢引。好不容易找到個買家,談了個好價錢,賺了五千多兩,又把女兒女婿家隔壁的小院盤了下來,四處買材料,找工匠準備推倒重建。
不過這事急不來也不用着急,畢竟兒子過兩年才迎娶劉家五小姐,他乾脆請劉舉人的堂弟幫着照應,留下兩百兩應急的銀子,就帶着老伴兒、女兒、小外孫、幺妹兒、柱子同關班頭一起啓程去走馬崗。
準備了很久,帶的東西很多。
爲了把柱子這些天幫着置辦的東西全帶走馬去,竟僱了三十多個腳伕。曉得老伴兒和女兒走不了那麼遠的路,他自個兒也不想走幾十裡山路,還從轎行僱了三頂擡杆,坐在擡杆上晃悠了一整天才趕到走馬崗。
潘掌櫃早把自家宅院收拾的乾乾淨淨,琴兒卻不願意住潘家,而是抱着娃跟幺妹兒一道住幺妹兒家。嬸孃喜極而泣,先是摟着幺妹兒抱頭痛哭,然後抱着狗蛋不放手,竟跟她和幺妹兒說話說到快天亮。
第二天一早,昨晚收到信的韓大、韓二和韓三全來了,等潘掌櫃招呼他們吃完早飯,段吉慶再次喊衆人啓程,甚至把擡杆讓出來給嬸孃坐。
“親家,親家,我還是下來走吧,又不遠。”嬸孃不但從來沒坐過擡杆,而且曉得四娃子的老丈人原來是在府衙當差的,哪裡敢坐擡杆卻讓段吉慶在前頭走,剛出山門又忍不住喊道。
段吉慶放慢腳步,邊走邊笑道:“幺妹兒她娘,我比你虛長几歲,託大喊你一聲弟妹。你剛纔喊我親家,這親家真喊對了。志行雖不是你的娃,但跟親生的娃也沒啥兩樣,要不是他叔走的早,說不定早過繼給你了。”
擱以前,嬸孃真有這想法。
但現而今不是以前,四娃子已經做上了大官,嬸孃可不敢再有這想法,正不曉得該怎麼開口,段吉慶又說道:“總之,不管過不過繼,在我段吉慶眼裡,弟妹你一樣是親家。等會兒見着志行他爹,我要跟他商量商量,不管咋說不能讓你們二房斷了香火,這事也是志行在信裡交代的。”
“四娃子在信裡說了?”嬸孃噙着淚問。
“說了,說過好幾次。”
段吉慶話音剛落,韓三就一臉不好意思地說:“段老爺,我爹我娘早說了,讓我過繼給嬸孃做娃。就是過繼這麼大事,我們又不曉得要不要報衙門,一直想着等老四回來了再辦。”
“你爹你娘早想好了?”段吉慶笑問道。
“早想好了,”生怕段吉慶不信,韓大急切地說:“做人要憑良心,要不是我叔我嬸,我爹我娘包括我們四個兄弟能過上這日子,我家老四能讀書認字,能做上官?”
“好一個做人要憑良心,你爹和你娘比我想的還要通情達理。這樣吧,這事用不着等你弟回來,趁我和關班頭這幾天都在,乾脆把這事一併辦了。”
“這樣最好,段老爺,這就勞煩你了。”
“談不上勞煩,這是應該的。”
嬸孃最擔心的就是她將來沒人養老送終,更擔心她這一房斷了香火,可這種事又不好主動去跟哥哥嫂子說,久而久之成了一塊心病。她怎麼也沒想到幸福來得如此之快,又捂着臉痛哭起來。
“娘,你哭啥,這是好事。”幺妹兒急切地說。
“是啊嬸孃,別哭了,您應該高興纔是。”琴兒也摟着娃回頭勸道。
“我不哭,我是高興。”
嬸孃連連點頭,嘴上雖一個勁兒說不哭,淚水卻滾滾而流。潘掌櫃走到擡杆邊恭喜,關班頭恭喜完走過去拍拍咧嘴傻笑的韓三肩膀,以長輩身份提醒他等過繼過來就是嬸孃的娃,不但他要孝順,他婆娘和娃一樣要孝順。
哭的哭,笑的笑。
哭哭笑笑,不知不覺已經走到了莊口,只見三個鄉紳模樣的人陪着一個拄着柺杖的老農正在樹下翹首以盼。
“段經承,那位就是志行他爹。”潘掌櫃微笑着介紹道。
段吉慶反應過來,連忙加快腳步迎了上去,邊走邊拱手笑道:“親家,親家,我就是段吉慶,之前請了你和親家母好幾次,結果你們家裡忙一次也沒去成,今天總算見着了!”
韓玉貴在鄉下種了一輩子地,平時連走馬崗都不怎麼去,見着保正甲長都害怕,面對遠道而來的段吉慶,一時間緊張得不曉得說啥。
這時候,琴兒抱着娃走到他面前,微微一蹲,哽咽地說:“爹,我是您的兒媳琴兒,這是您的孫子仕暢。”
“好,好,我瞧瞧。”
“您抱抱。”
韓玉貴下意識伸出手,正準備抱抱孫子,突然想到他整天干活的手太粗糙,竟又縮了回來,好在韓大媳婦膽大,急忙擠上前抱過狗蛋,欣喜地說:“琴兒妹子,我還想着過幾個月跟娃他爹一起進城去看看你和狗蛋呢,沒想到你們這就來了。”
韓大連忙道:“這是我婆娘。”
琴兒反應過來,急忙道了個萬福:“琴兒見過嫂子。”
“別別別,這可使不得,”韓大婆娘嚇一跳,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禮,乾脆抱着狗蛋轉身道:“爹,你瞧瞧,城裡的娃跟我們鄉下的娃就是不一樣,你看狗蛋多白,白白淨淨,細皮嫩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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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自然。”幺妹兒擠過來得意地說:“大嫂子,我家狗蛋一生下來就是官少爺,等長大了不光要讀書還要去考功名,將來跟他爹一樣去做官,還要娶官小姐。”
韓大婆娘越聽越激動,竟轉身跟圍觀的那些鄰居顯擺道:“你們聽見沒,我家老四的娃是官少爺!”
老韓家祖墳真是冒青煙了,不但出了個官老爺,現在又有了官少爺,韓玉貴樂得合不攏嘴,卻不曉得該說點啥。
段吉慶在府衙做那麼多年兵房經承,豈能不曉得像韓玉貴這麼老實巴交的鄉下百姓不會甚至不敢說話,乾脆啥也不說了,就這麼緊握着韓玉貴的雙手,在衆人擁簇下往莊裡走。
潘掌櫃受人之託要忠人之事,邊走邊介紹道:“段經承,這位就是我前些天託人跟您說的徐雲山,這位是王景城,這位陳華貴。”
段吉慶意識到這三位就是莊上的三個大戶,心想這莊上以後就不止你們徐、王、陳三家了,而是要變成韓、徐、王、陳四家,微笑着拱手道:“原來是徐兄、王兄和陳兄,失敬失敬。”
“段經承,我們可是久仰您的大名,這個失敬我等可不敢當。”
“是啊段經承,您屈尊降貴來這窮山僻壤,我等受寵若驚。”
“三位老兄擡舉段某了,就算你們三位不來,段某這兩天也要一一登門拜訪。”
“段經承,您這是說哪裡話……”
“三位,段某可不是說客氣話,也不是跟三位開玩笑,”段吉慶停住腳步,遙望着徐家的宅院,感嘆道:“要不是三位當年請先生辦私塾,小婿的叔叔韓玉財哪有機會去伺候先生,又哪有機會跟着先生讀書認字?要是韓玉財都不識字,小婿就更不會識字,不識字咋做官,所以細想起來要感謝三位。”
“段經承,您言重了,其實我們真沒做啥,說到底是玉財爭氣,是四娃子爭氣!”
“他們是很爭氣,尤其小婿,現而今已是皇上欽差的從五品頂帶,特授的兩淮鹽運司副使。吏部的公文剛發到我們巴縣,不但縣太爺親自登門祝賀,連鹽茶道、川東道和府臺都一起登門賀喜,光用牌匾就送了五塊。”
段吉慶衝着京城方向拱拱手,旋即話鋒一轉:“但做人不能忘本,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玉財英年早逝,報答不了這份恩情,這份情只能小婿來報答,小婿在外爲官,一時半會回不來,所以只能由段某代爲致謝。”
“段經承,千萬別,您這是折煞我等!”
“是啊是啊,可使不得。”
“應該的應該的,連禮都備好了,稍後我會和親家帶上小女和志行他娃一道去府上致謝。”
韓四做上了從五品的大官,不但在莊裡就算在走馬也是一件大事。徐雲山早在幾十年前就延聘先生來莊裡教徐家子弟,本就是一個聰明人。何況連“同興當”潘掌櫃都主動讓出了四十多畝地,他豈能不曉得韓家今非昔比,急忙道:“段經承,玉貴兄,志行做上從五品的大官,我們臉上也有光了,將來還要跟着沾光。”
“是啊段經承,我們這些天一直在想,志行都已經做上從五品的大老爺,家裡不能沒從五品大老爺的排場,沒排場哪有體面?所以我們琢磨着祠堂一定是要修的,現在那幾間屋一定是要翻蓋的,要蓋個大宅院,這地少說也得置上兩三百畝。”
段吉慶就喜歡跟這樣的聰明人打交道,停住腳步環顧着四周問:“徐兄,王兄,現而今這周圍還能買到地嗎?”
“要是擱別人那是肯定買不到的,但志行又不是別人,我們商量好了,我們三家各讓五十畝,”徐雲山指指韓家後面的那一片山坡,再指指韓家前面的那一片水田,笑道:“我們準備把前面的那一片山林,東邊的那兩口池塘和下面的這一片水田全讓出來,山林和水田加起來差不多一百五十畝,只是不曉得段經承您能不能看得上。”
“讓三位割愛,這咋好意思呢?”
“應該的應該的,您要是看得上,就是瞧得起我們。”
“徐兄,王兄,陳兄,你們這三個朋友我段某交定了!”段吉慶拱拱手,意氣風發地說:“這一百畝山林和水田段某代小婿幫親家買了,價錢隨行就市,絕不能讓你們三位吃虧。再就是勞煩三位幫着想想,莊裡有哪些路要鋪的,哪些橋要修的,回頭我代小婿出錢交給三位,勞煩三位幫着一併鋪好修上。”
徐雲山心想做上官就是大氣,這還沒致仕回鄉就要修橋鋪路,正準備代莊裡百姓感謝,段吉慶又說道:“再就是莊裡的私塾現而今還在嗎?要是在就算小婿一份,要是沒先生就延聘一位,錢糧這些好說,總之不能荒廢學業,要讓莊裡這些聰明伶俐的娃能入學的都入學,就算將來考不上功名也比目不識丁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