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間小苑內,寒冷刺骨的風吹拂而過,讓兩名走過侍女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小聲的議論天冷一句後,方纔繼續往前面走去。
而在一間書房內,火爐內的炭火點燃着,四周的木架上滿是精緻的陶器,以及一些一卷卷竹簡,伴隨着不少劍座上的寶劍,這副場景估摸着,若是普通百姓人家,或者貧寒士人能來房內看一眼,指定又能與好友吹噓數年,乃至到老都依舊不會忘記。
這句話沒有絲毫誇張,別說秦國的百姓,就是常年沒有戰事的齊國,百姓都年復一年爲生存而忙碌,如同衍父、𪥫氏那般,忙碌一年到頭,若能存上一些錢給家中置一些衣物,那便是一個好年。
精美的瓷器、竹簡、還有藏劍,這是世間絕大多數百姓,想都不敢想的。
木桌前的王翦,手裡便拿着一卷竹簡,時不時喝上一口暖暖的茶水,沒有往日的勞碌,以及不敢有絲毫懈怠的重擔責任,退去秦國官服的王翦,白髮之下,如同一個和藹的老人。
然而平靜的氛圍總會被打破,而與往常侍女、僕從的腳步聲不同,聽着外邊隱約傳來的聲音,戎馬多年的王翦,幾乎立即便聽出,衣甲間的碰撞聲。
衣甲!
王翦眉頭微皺,放下竹簡,目光看向門外,感覺到房門外到處都已經被秦卒包圍,王翦嘆息一聲。
已經辭官歸隱一段時日,難得享受一番平靜,王翦清楚,門外那些秦卒不管是不是衝着殺他而來,都不是什麼好事的徵兆。
王翦收起竹簡,緩緩從木桌前起身,聽着房門被推開,三子王從急匆匆的來到書房。
“父親,王上已經來到府邸外!”
王從來到父親王翦面前,拱手說道。
王翦聞言,心中鬆口氣,嬴政親自來到這裡見他,那秦卒便不是爲了殺他而來。
從三子身旁走過,朝着門外走去,方纔走出房門,與書房內暖洋洋的感受不同,一出房門後迎面而來的,便是刺骨的冷意,讓人不禁皺眉。
看了四周的秦卒果然都是中車府衛,王翦緩緩走到院子等候。
沒多久。
伴隨着遠處府門方向的走廊下,傳來腳步聲,在王翦與王從的目光中,便見到嬴政帶着一衆侍女、宦官,朝着院子走來。
“王翦,拜見王上!”
“王從,拜見王上!!”
王翦與王從,紛紛跪在地上,隨後對着走來的嬴政磕頭打禮。
從前王翦的身份是秦國官員,秦國大將軍,故而僅需輯禮,而非磕頭打禮,如今已經卸去官職的王翦,甘願成爲平民百姓,自然要與街道上百姓見到嬴政馬車時一樣,跪在地上磕頭。
“老將軍,請起!”
王翦頭還捧着地面,便感覺到頭頂前方的腳步,隨後手臂就被攙扶起來,看着嬴政親手攙扶自己,王翦似乎有些預感,但還不確定。
而嬴政扶起王翦後,也沒有多做客套,而是看向王翦,面色既是不甘,亦有凝重。
“老將軍,李信兵敗了!”
嬴政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心裡也滿是複雜,昔日他詢問過王翦,王翦卻說要六十萬秦國大軍,而李信只要二十萬,故而嬴政最終在王翦與李信之間,選擇李信。
而王翦辭官的舉動,以及昔日嬴政親口說出的話,都讓此時站在王翦面前,嬴政心中十分複雜,尷尬、悔恨……等等情緒,都在柔然而生。
“李信將軍兵敗?”
王翦聽到嬴政的話,老臉一愣,即使看到中車府衛時,知曉嬴政到來已經預感出事,但王翦也從未想過,這個出事,是李信兵敗。
雖然昔日王翦並不贊同李信所說的二十萬大軍滅楚,但王翦卻也清楚李信的能力,否則滅燕之時,王翦也不會讓李信單獨領兵去追擊燕軍,眼下聽到嬴政說李信兵敗,這讓王翦愣神過後,也很是不解。
李信統領二十萬秦軍,雖不能勝楚,但也絕不可能如此輕易兵敗纔是!
“昌平君在郢陳叛變,煽動郢陳一地的百姓叛亂!李信麾下都尉,戰死七人,其餘都尉,盡數被俘!二十萬將士,全都戰死在楚國!”
嬴政說到這裡的時候,眼神中的怨恨,再次抑制不住的浮現,甚至手都有些顫抖,這一切都源自昌平君。
好在嬴政再次控制下來,不像一開始在朝堂上那般怒急攻心。
“寡人擔憂此乃楚國算計,讓寡人令王賁撤兵回守秦國,而楚軍則傾一國之兵,圍攻白衍,寡人不能看着白衍,死在曲阜!”
嬴政通紅的眼神冷靜下來後,面色冰冷的看向王翦,隨後後退兩步。
王翦聽到嬴政的話,瞳孔一縮,昌平君謀反的消息,不僅僅讓王翦震驚,也讓王翦背後都浮現諸多冷汗,王翦不敢想象,若是他統領六十萬大軍與楚國交戰時,昌平君在後方截斷糧草,與楚國合謀,他又能如何應對。
然而還未等王翦回過神,就突然看到,後退兩步的嬴政,頓然跪在地上,這讓王翦再次心頭一驚。
“寡人錯了!悔不聽將軍之言,才造成了今日的失敗,還請老將軍,能爲寡人,勝楚國!破楚國之謀,解白衍之圍!”
嬴政跪在地上,親口說出的一番話,別說王翦,就是王翦身後的王從,以及遠處府邸內的僕從、侍女,全都看呆在原地,瞪着瞳孔滿是不敢置信,就連中車府衛的衛士,也一臉震撼。
秦王嬴政!
居然當面向曾經的臣子王翦,親口認錯!
這可不是其他人,而是被天下世人,譽爲暴君、虎狼之軍的秦王嬴政!!!
這若是傳出去,怕是天下人都要瞠目結舌,隨後拿這件事情,肆意嘲笑嬴政,如鼠目寸光、如昏君庸王……
嬴政不可能不知道這點纔是!
爲何?
“王上!還請起身!王翦承擔不起!”
別說身後早已經嚇得面色慘白,渾身打顫的王從,就是王翦本人,老邁之年,見到嬴政的舉動,也被嚇得一身冷汗,飛快的上前,跪在地上攙扶嬴政。
王翦乃是秦國四朝老臣,至昭襄王時,便是秦國將軍,故而不僅僅是看着嬴政長大,也分別接觸過昭襄王、孝文王,以及莊襄王。
而在所有秦國君王之中,王翦見過昭襄王下令,賜死白起,也見過孝文王、莊襄王的所有事蹟,唯獨沒有見過,身爲秦王,會向臣子認錯的。
“老將軍,楚軍一日日向西逼進,寡人眼下,只能請求老將軍解秦國之危!”
嬴政看着攙扶自己的王翦,並沒有起身,而是看着王翦,輕聲請求道。
王翦就算原本有不再入秦國朝堂的念頭,然而見到嬴政的眼神,以及方纔的言行舉止,也再難說出拒絕之言。
“還請王上起身,隨老夫入室!老夫這便去換衣服,隨王上前去咸陽!”
王翦嘆息,隨後便下定決心,對着嬴政拱手打禮。
因爲王翦已經辭官,對於這段時間所有戰事情況,以及楚軍所有動向都一無所知,故而眼下當務之急,便是去咸陽。
“寡人在此等候老將軍!”
嬴政見到王翦答應,激動的說道,心中悄然鬆口氣,連忙起身,對着老將軍拱手打禮。
王翦感覺着天冷,本想勸說,然而當看到眼神滿是期盼與喜悅的嬴政,猜測到李信兵敗之事,讓嬴政的心裡遠比這天冷更難受萬倍。
於是王翦便沒有再勸說,而是拱手還禮後,便轉身回去換衣服。
咸陽王宮。
當被召入王宮書房的李斯、尉繚、王綰、辛勝等人,看到書房內,被嬴政請回來的王翦,全都有些意外,好在轉息間,便互相點頭示意,緊接着便向嬴政拱手打禮。
“拜見王上!”
“拜見王上!!!”
看着嬴政臉色好上一些,李斯等人也紛紛鬆口氣,特別是李斯,其實對於相位,年過五十的李斯,心中何嘗沒有想法,然而此前考慮到楚系的原因,李斯方纔放棄機會,想着待日後嬴政卸掉昌平君的官職,再謀圖相位。
而眼下昌平君的叛亂,讓李斯心緒跌落低谷,別說相位,就是自身,都難免會被這件事情有些影響。
“王上,屠睢將軍已經統領藍田兵馬,前往武關!”
尉繚對着嬴政稟報道,話音落下,一旁的王綰,也跟着拱手。
“王上,昌平君、昌文君的族人,已經盡數在牢房內,已經派遣官吏,前往各個要地,排查叛亂之事。”
王綰說話的語氣,也滿是凝重。
昌平君與昌文君在秦國的人脈,實在太多,簡單的排查,根本查不出什麼,如今最擔心的恰恰不是那些叛亂的城邑,而是那些尚未表露叛亂,卻已經在等待昌平君命令的官員、守將。
那些人對秦國的威脅,方纔是最大!
“好!”
嬴政點點頭,隨後看向尉繚。
“如今寡人想徵調二十萬大軍,可否徵調出來?”
嬴政開口詢問道,對於人口戶籍這件事情,原本是丞相掌管,但此前隗狀出使齊國,而昌平君又調離咸陽,故而很多事情都分攤下去。
在決定攻打楚國的時候,嬴政便把人口戶籍的事情,一併交給尉繚、王綰,在下一任丞相任職之前,依舊如此。
“王上,若再徵調二十萬大軍,年後百姓耕種,便是大問題,況且此前我秦國各地糧草,皆囤積郢陳,如今再難供養二十萬大軍!”
尉繚皺眉搖頭道。
“王翦將軍,可有退敵之策?”
李斯這時候看向王翦一眼,並沒有着急表態,而是詢問王翦。
王綰、尉繚等人,也紛紛看向王翦。地圖旁,王翦聽着李斯的話,轉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巨大地圖,當看到上面所有秦軍、楚軍的位置,即使是王翦,都不禁搖搖頭。
“固守武關,楚國大可攻南陽、潁川,此爲下策,唯有調王賁麾下的十萬大軍,返回南陽,方可挾制楚國大軍!”
王翦說道。
一時間,所有問題,再度回到一開始嬴政的身上,而李斯、尉繚等人,也紛紛看向嬴政。
所有人都清楚。
一邊是潁川、南陽,一邊是魏地與白衍,就要看嬴政如何抉擇。
“王上,下令吧!”
尉繚與王綰對視一眼後,還是上前,率先對着嬴政打禮勸說道。
“非是王上不救白衍將軍,而是南陽、潁川岌岌可危,昌平君與昌文君,此前皆乃秦國重臣,深知秦國布兵之地,一旦潁川落入楚國之手,不僅僅是糧草難以送去曲阜,就是魏地的王賁將軍所部,亦有糧草之危!彼時王賁將軍、白衍將軍……”
尉繚看向嬴政說道,話沒有說完,讓嬴政決定。
“臣附議!”
“臣附議!!”
李斯、王綰等人,也紛紛對着嬴政拱手道。
都清楚嬴政是擔心,王賁一旦領兵回秦國,白衍便會孤立無援,但眼下所有人都知道,這種情況下,讓王賁回防秦國,已經刻不容緩。
王翦這時候也看向嬴政,等待着嬴政做出決定,王翦何嘗不明白嬴政是希望他能領兵攻打楚國,爭取時間讓白衍脫困,但不說郢陳一地短時間內都難平亂,就是白衍那裡,王翦都不相信,昌平君與昌文君,沒有安插心腹。
看着嬴政側臉陰沉不定的模樣,王翦知道,嬴政同樣也清楚,此時白衍那裡,恐怕也已經凶多吉少。
只是嬴政不甘心而已!
………………
南陽郡。
南陽郡守騰老將軍,統領着城內的所有百姓、官吏、守軍,全都站在城頭上,望着城外。
作爲武關沿丹水而下的秦國武關門戶,南陽郡曾經隸屬韓國,後劃歸秦國,昔日白衍第一次隨軍出征時,便是沿着武關前往韓國,其中,便途徑南陽郡。
“郡守!已經查探清楚,楚國主將,乃是楚將項燕!”
城令來到騰老將軍面前,對着騰老將軍稟報道。
騰老將軍聽到‘項燕’這個名字後,目光看着城外遠處,黑壓壓的楚國大軍,所有平野看去全都是楚軍旗幟。
“前去牢房,以及徵召城內所有奴隸,告訴他們,協助守城立功之人,皆以戴罪立功論處,刑罰則免,恢復士農之身!”
騰老將軍轉頭吩咐道。
這已經是騰老將軍不得已的辦法,楚國如此多的兵馬,在沒有得到咸陽命令之前,騰老將軍要做的事情,便是儘可能的拖住楚國大軍在南陽郡。
就算南陽郡被楚國奪下,也要爲武關的防守爭取到時間。
幸好作爲郡治的宛城,乃是自古以來,冶煉兵器之地,不缺乏長戈、利劍、弓弩。
“諾!”
城令聞言,連忙轉身離去。
這時候,遠處一個穿着秦國官服的男子,也在衆多秦卒、秦吏之中,來到騰老將軍面前。
“郡守!城內所有庫存兵器,皆已經分發給城內百姓!”
這個男子便是司馬昌,當初白衍第一把刻有自名字的佩劍,便是司馬昌所贈。
而早就在宛城擔任兵器冶煉的主鐵官,司馬昌眼下便是按照騰老將軍的吩咐,把城內所有庫存的兵器,全都分發給城內的男子。
調動所有男子,一同守城。
“好!”
騰老將軍點點頭,看向司馬昌,不僅僅是騰老將軍,就是司馬昌的家眷,如今也全都在宛城,楚國大軍若是攻破宛城,是絕對不會放過他們家人的,到時候他們的妻女,就會被抓到楚國,成爲奴隸。
“項燕!”
騰老將軍凝神屏氣,這一戰,騰老將軍沒有一絲絲把握,不過騰老將軍也從有過怯戰而逃的念頭,今日一族之生死,皆與宛城共存。
“楚軍怎麼退了?”
“對啊!楚軍退了,你們看,楚軍退了!!!”
“真退了!楚軍走了,大夥看啊!!”
而就在騰老將軍,一心赴死之際,突然便聽到城道四處都是驚呼聲,騰老將軍與司馬昌看向城外,果然發現,原本人山人海的楚國大軍,突然整齊有序的開始往楚國的方向趕去。
這一幕讓騰老將軍以及司馬昌,全都一臉不解的皺起眉頭。
怎麼回事?
楚軍眼看着就可以奪下宛城,這時候怎會離去?
“郡守?”
司馬昌轉過頭看向騰老將軍,滿是不解,而騰老將軍也是一臉疑惑,轉過頭,連忙吩咐親信派人出城探察。
而此時的騰老將軍,依舊不敢下令放鬆戒備。
直到一個時辰後,出城的將士急匆匆的回城,稟報說楚軍不僅退了,而且還根本不敢有絲毫停留,急匆匆的往楚國壽春方向趕去。
“壽春?”
騰老將軍站在城頭上,一臉疑惑,雖然楚軍的突然離去讓年邁的他鬆口氣,但作爲領兵之人,並且還幫助秦國,親自領兵攻滅韓國。
騰老將軍深知領兵之道,第一個問題便是,就算楚軍退兵,也不該是往壽春方向退纔是,爲何項燕眼看着就可以攻打宛城,卻這時候匆匆離去,領兵前去壽春。
“莫非又有人在壽春謀反叛亂?”
這是騰老將軍第一個猜測,畢竟也僅有這個解釋,方能解釋得通項燕爲何急匆匆的離去。
“立即命人去調查楚軍爲何而退!”
騰老將軍對着親信吩咐道,隨後帶着司馬昌,離開城頭。
楚軍離去,歡呼聲充斥着整個城道,所有宛城的百姓,不管老少,全都如同逃過一劫,撿回一條命一般,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
城內的街道亦是如此,到處都能看到宛城的百姓,一臉喜色、慶幸的互相歡呼。
與郢陳一地,以及潁川不同,在南陽郡,隨後南陽郡方纔歸附秦國不過六年,但在騰老將軍的治理下,不僅僅是城內的士族,就是城內的昔日韓國百姓,全都安居樂意,從未發生過任何動亂。
郡守府邸中。
隨着楚軍離去,所有南陽郡的官吏,以及宛城的官吏,都送氣在府邸內,協商接下來的事情。
畢竟尚不明確楚國到底是發生什麼事情,也不確定楚軍是否還會重新攻打過來,故而其他城邑的官吏眼下沒有騰老將軍的命令,根本不敢擅自離開宛城。
夜幕下。
正當官吏們協商一整日,在騰老將軍的佈置下,接下來的日子,如何防守全都有條不紊的安排下去,還沒等官吏們離開,一個男子便急匆匆的來到府邸內。
“郡守,楚國密探傳來的消息!!!”
男子氣喘吁吁,打禮後,連忙把竹簡拿出來。
聽到是楚國密探傳來的消息,騰老將軍、司馬昌以及所有官吏,紛紛面色一驚,都清楚楚軍爲何離去,或許能從這個消息內窺探一二。
看着騰老將軍上前,急匆匆的接過竹簡打開看起來,司馬昌等人紛紛耐心的等待着,看向彼此,隨後看向騰老將軍。
“什麼?”
隨着一聲驚呼,所有人便看到,騰老將軍一臉震驚的模樣,眼神之中滿是不可置信,似乎看到什麼讓他無比震驚的事情。
“怎麼了?郡守!”
司馬昌見到其他同僚的目光,想了想,由於特殊的地位,司馬昌便提所有人,主動看向騰老將軍詢問道。
騰老將軍聽到司馬昌的話,轉過頭,臉上依舊是一臉驚駭的模樣,看向司馬昌。
“白衍已經快要攻打到壽春了!”
一句話。
房間內,一片安靜,所有官吏,連同司馬昌,全都一臉怔怔的表情,緊接着,瞳孔一縮,一臉駭然的模樣看向騰老將軍,嘴巴顫動的微微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