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遂陽城的城門街道上,一輛馬車疾馳着,飛速轉動的車軸,讓馬車飛快的從一間間店鋪面前,疾馳而過,而在其後面,數名手持利劍的男子,也在飛快的狂奔。
片刻後。
當馬車來到城門緩緩停下,田鼎的身影很快便從馬車內走出來。
當田鼎見到遂陽城的城門敞開着,無數秦卒正在從城外,搬動着一車車裝滿糧粟的拖車,整個人都愣在原地,雙眼滿是不可置信。
“這不可能!”
饒是田鼎半生,都從來沒見過這一幕,田鼎也實在不敢相信,楚軍,真的會把糧粟交給秦軍。
項燕怎會做出如此決定?
田鼎滿是不解,心中充滿着荒謬。
走下馬車,田鼎朝着一個秦軍將領走去。
“白衍將軍在何處?”
田鼎開口詢問道。
秦軍將領正在指揮士卒們運糧,轉頭見到田鼎,眉頭微皺,但是卻不敢招惹,想了想,還是如實告知田鼎。
城頭上。
白衍站在外城牆旁,目光望着城外遠處,那緩緩離去的馬車,小舅父以及黃冶,都在那輛馬車內,隨着黃仲離開。
聽着不遠處傳來動靜,似乎感應到什麼,白衍轉過頭,隨後便見到,在親信的帶領下,田鼎正在朝他這裡走來。
白衍回過頭,繼續看着城外,目送小舅父離開。
十幾息後,田鼎的腳步聲靠近。
“項燕爲何會同意給糧給秦軍?”
田鼎佈滿疑惑的聲音傳來,白衍知道田鼎的不解,轉頭看向田鼎。
“這便是楚國!”
白衍對着田鼎說道。
田鼎皺眉,目光看着白衍,深深的嘆口氣,數十年來,見過大風大浪的田鼎,早已經習慣穩重,喜怒不形於色,然而直到遇見白衍,田鼎都已經忘記,多少次被驚訝,多少次被震驚到,並且隨着越接觸白衍,愈發看不清白衍這個人。
“不管是楚國朝堂,還是楚國各大士族之間,從來不是一條心,在齊國,田大人在朝堂與齊相後勝不合,田大人行事便會受到掣肘,而在楚國,更是如此,縱使項燕萬般本領,也無從施展。”
白衍看向城外,楚國方向。
“若是此前,王賁在魏地方向,李信在南陽而下,白衍從動攻楚,楚國朝野,定會人人自危,故摒棄前嫌而共同抗秦,別說白衍以黃冶相換,就是白衍囚禁項燕之子,楚王負芻之子,項燕都不會同意換糧!”
白衍說到這裡,轉頭看向田鼎,露出絲許笑意。
“然李信兵敗,王賁撤軍,魏地唾手可得,白衍更是被楚國大軍,圍在楚東,孤立無援,秦國也派不出大軍相救,況且大雪隨時都會到來,在如此情況下,換做是田大人領兵,而齊相後勝之子被白衍擒住,田大人可會猶豫?齊國朝堂,又能安寧?”
白衍臉上滿是笑意:“項燕一定會答應,只要項燕攻不下遂陽城,今日項燕能拒絕,明日項燕能拒絕,但五日、十日之後,項燕還是要答應!這便是楚國!田大人主張合盟對抗秦國的盟國!”
白衍說完後,看着城外,與田鼎說那麼多,便是希望田鼎好好看清楚楚國的弱點,楚國是很強,從曾經春秋,面對強晉,楚國都能不懼。
但若是拋開楚國表面上的強橫,細細分析楚國所有事蹟便不難發現,往往在楚國發揮出超出預料的實力背後,都是楚國別無選擇,或者說是士族間的利益受損,不得不聯合起來,所以楚國才強。
而一旦楚國士族之間有隔閡,或者分歧之時,楚國自身的問題,便會突顯出來,如同左腳絆右腳,寸步難行。
“楚國朝堂一定有人在幫你!”
田鼎的聲音傳來,白衍看向一旁,田鼎望着城外的側臉。
“你敢打賭,定是知道,楚國朝堂的人,會聯合黃氏一族,給項燕施壓!”
白衍說了那麼多,田鼎哪裡還聽不出來,在這糧粟背後,是整個局勢下,楚國朝堂的態度變化,以及楚國士族間的人脈,楚王的顧慮,項燕的顧慮。
這完全是已經把整個楚國,都算計在內。
田鼎腦海裡,思索着到底是誰會在楚國朝堂,幫助白衍,有那麼大的能耐,定然不是一個小人物。
腦海裡浮現屈景昭三氏那些楚國大臣後,不敢確定是何人,直到田鼎突然想到前段時日,曾經發生過一件事情,白衍在曲阜一地,攻破十萬楚軍……
“是熊奇?”
田鼎有些詫異的看向白衍,眼下有些不敢確定,畢竟熊奇可是楚國公子,怎會冒險幫助白衍。
不對!
正是因爲熊奇兵敗,方纔會幫白衍,並且主張救下黃冶,這個舉動對於熊奇來說,百利而無一害,不管黃冶最後是死是活,熊奇都會與黃氏交好。
“田大人可還記得與白衍的賭注?”
白衍聽到田鼎的話,沒有回答,而是變相的默認,隨後提醒田鼎,數日前,他們可是有過賭注。
在田鼎的目光下,白衍一臉認真的看着田鼎。
“帶公子升回齊國,日後田大人別再與秦國做對,若是楚國被秦國所滅,面對秦國,田大人也別讓齊國與秦國交戰,讓田濉,甚至田琮、田賢上戰場!”
白衍對着田鼎說道,嘆口氣,轉頭看着城外。
安靜許久後,傳來一個聲音。
“你喜歡煙兒?”
白衍聽着田鼎的話,轉頭看着田鼎,安靜許久,哪怕田鼎也轉過目光,直勾勾的看着他,白衍也沒有開口。
其實白衍很想承認,但又害怕,害怕這一承認,田鼎便會拿田非煙,讓他爲難。
田鼎看着年紀輕輕的白衍許久,看着這個曾經被他命人,趕出齊國的少年,似乎知道白衍的顧慮,於是轉頭看向城外,感受着冷風。
“世人皆言,你因一夢,方纔尋到九州鼎?夢中,秦王嬴政,當真是天下共主?”
田鼎沒有再提及女兒的事情,而是說出一直以來,埋藏在心底的疑惑,田鼎這一大把年紀,自然聽得出,白衍對他的好意。
眼下,田鼎最關心的,還是是否真的如同傳言那般,在白衍的夢裡,嬴政當真是天下共主!是否真的是蒼天授意!白衍既然能對他展露好意,田鼎也希望,白衍不要騙他。
白衍看着身旁的田鼎,猶豫許久,終於還是嘆口氣,一同看着城外。
“嬴政,天下共主,然,秦國……二世而亡!”
白衍輕聲說道。
四周無人,寒風凜冽,而看着城外的田鼎,聽着白衍的話,聽到前面一句的時候,心中黯然,巨樹深根都被嬴政命人帶去咸陽,供人求證,如此,夢,應當不是假的,然而聽到白衍下一句話的時候,一臉黯然的田鼎,突然瞳孔一怔,下一刻,轉過頭,一臉驚駭的看向身旁的白衍。
方纔白衍說什麼???
二世而亡!
這怎麼可能??
秦國,會在嬴政之後,二世而亡國???
此時,感受着城頭上的冷風撲臉,但田鼎整個人都有些恍惚,甚至有些懷疑,耳朵是不是聽錯。
嬴政之後,二世亡國?
若是其他人的話,田鼎也就一笑置之,畢竟說話之人,多是不喜暴秦嬴政之人,但從白衍口中說出來,這讓田鼎整個人都在發懵,腦海恍惚。
“繼秦之後,又是何人?”
田鼎有些不敢相信,但看着身旁白衍的模樣,想到白衍是因爲蒼天授意,所以方纔尋得九州鼎,田鼎第一時間並未是質疑真假,而是帶着好奇,繼續詢問下去。
畢竟這句話,從任何一個人口中說出,田鼎都會懷疑,唯有白衍除外……
在這看似滑稽的話中,然田鼎,不由得有一些猶豫。
“白衍不知!”
白衍轉頭看向田鼎,沒有與田鼎說太多,畢竟說了,也不一定會成爲真的,張良已死,蕭何又在白衍麾下,或許記憶中的事情,並不一定會再次出現。
田鼎想要知道秦之後是何人,白衍總不可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士族千百年來的壟斷地位,也會隨着秦國的滅亡,而被打破,一切都會改變。
“吾怎知道,所言不虛?”
田鼎有些不放心的看了一眼白衍,畢竟方纔白衍說的話,實在太過驚駭,以至於此時田鼎呼吸都依舊紊亂,心中實難平靜。
城道中。
白衍這一次,沒有再回答田鼎,告訴田鼎這件事情,也是希望,田鼎真的別再固執,白衍害怕有一日,齊國所有人都降秦國,而田鼎卻一直固執的抗秦。
齊國被秦國滲透得無比嚴重,而記憶中的齊國,並沒有與秦國交戰,也就是說,田鼎若是固執不願降秦,那麼很可能,齊國只有田鼎一族被秦國除掉。
不遠處。
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看着管壽帶着親信走來,白衍與田鼎,全都不再談論方纔的事情。
“將軍,糧粟已經清點完!”
管壽來到白衍身旁,對着白衍稟報道。
白衍點點頭,轉頭看了一眼臉色依舊不斷變化的田鼎,隨後看向管壽。
“命人將此事,告知荀朔!”
白衍吩咐道。 “諾!”
管壽連忙拱手,看了田鼎一眼後,看着田鼎眼神似乎滿是心有餘悸的模樣,有些好奇,但還是轉身離開。
白衍看着管壽離去的背影,轉頭看着城外。
小舅父已經離開,眼下就看着天,能何時落雪!項燕遲遲攻不下遂陽城,便越有可能,讓昌平君聯繫內應,讓他重蹈李信的覆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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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邸內。
公子升左右走動,促立不安的看着門外,見到遲遲沒有田鼎的身影,公子升不禁有些着急。
怎麼宗伯還未歸來?
爲何楚國大將軍項燕,會同意把糧粟給白衍,莫不是他們達成什麼交易,白衍可千萬不要降楚啊!不然好不容易秦國兵敗,楚國這裡又成大患。
“來人!”
公子升實在等不及了,喊來僕從,便決定要親自去城頭一趟,就算宗伯讓他別太急功利切,公子升也實在顧不了那麼多。
“公子!”
僕從方纔進入屋內,便見到公子升急匆匆的命他去備馬車。
等僕從點頭,轉身方纔走到門外時,便見到田鼎回來,見到田鼎,僕從滿是緊張的低下頭,給田鼎讓路。
公子升見到田鼎回來,一臉喜色。
“宗伯,怎麼回事?爲何楚軍會給秦軍糧粟?”
公子升急忙上前,來到田鼎面前詢問道。
田鼎回過神,對着公子升搖搖頭。
“公子安心,並非是白衍降楚,而是白衍以楚將黃冶相換,方纔站在城樓觀望,吾粗略預計,換取之糧,不足秦軍二十日之需!”
田鼎把原因,告訴給公子升。
公子升聽完後,整個人都鬆口氣,只要不是降楚國便好!
“宗伯,那吾等可有辦法,勸說白衍回齊國?再這般等下去,也不是辦法啊!”
公子升皺起眉頭,看向田鼎說道,此前他建議,等白衍麾下昔日部將,被楚國,被楚將項燕殺得差不多,等白衍足夠痛恨楚國之時,答應只要白衍回齊國,白衍麾下存活部將,皆能從齊國離去,並且齊國也會答應,讓白衍尋機報仇。
不過這個方法,被田鼎否決,而隨着楚國送來糧草,短時間內,恐怕也根本行不通。
“公子,老夫想先回齊國,再做謀劃!”
田鼎突然對着公子升拱手說道,在公子升錯愕的目光下,田鼎放下手。
“項燕多日攻城而不得,如今又給秦軍糧粟,短時間內,恐難以攻下遂陽城,更何況白衍在洪城、鍾吾等地,皆布有重兵,落雪恐怕很快降至,恐怕項燕想要圍滅秦軍,至少要等入春!不如先回齊國,再做謀劃!”
田鼎看向公子升說道。
看着公子升吃驚,猶豫的模樣,田鼎嘆口氣。
“還望公子考慮一番,是在此地做無用之功,還是回臨淄,再尋良機!”
田鼎說道。
夜色下,在書房中。
田鼎跪坐在木桌前,看着空蕩蕩的木桌,眼神滿是失神,腦海裡不斷浮現今日白衍在城頭上說的話。
秦國,二世而亡!
這句話背後的含義,讓田鼎整個人都坐立不安,並且也是第一次,聽到公子升的話,田鼎腦海裡,第一次浮現,不想讓白衍回齊國的念頭。
若秦國當真二世而亡的話,那會是什麼原因?彼時的天下局勢,又會是怎麼樣?
這一切,田鼎都不得而知,但田鼎知道的是,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唯有實力,方能安身立命,靜待良機!
“白衍,汝是否在騙吾?”
田鼎有些苦惱,如今最糾結的,並非是白衍回不回齊國,若秦國當真二世而亡,白衍便不能回齊國,甚至田鼎也定會如白衍的所說,楚國被秦國滅後,齊國絕不會與秦國交戰,讓齊國生靈塗炭。
但倘若白衍欺騙他……
田鼎嘆口氣,曾經在齊國讓無數人害怕的臉頰上,眼神滿是迷茫。
在這安靜的書房內,看着面前木桌上的燭燈,回想今日白衍的模樣,田鼎隱約覺得,白衍,似乎並非在騙他。
自詡瞭解白衍的田鼎,此刻心中無比糾結。
至於說出去,田鼎自然不會說出去,況且誰又能信他,就算他去嬴政面前,說出這番話,嬴政都不會相信,更別說天下之人。
這也是白衍會說這番話的原因。
“白衍”
田鼎閉上眼睛,再次思索着白衍的話,若是白衍沒有騙他,那麼因夢而尋得九州鼎,也就意味着,白衍今日直言,也是真的!
想到九州鼎,想到今日白衍的話……
次日。
府邸內。
或許是田鼎的話起作用,或許是公子升也眼看留在遂陽城無望,公子升一臉不甘心,但還是決定與田鼎一同返回齊國臨淄。
在僕從的忙碌下,數輛馬車一早便停在府邸外。
在田鼎身後的公子升,看了看白衍所在的城門方向,看了一眼後,嘆口氣,與宗伯田鼎上了馬車,隨後在扈從保護下,馬車緩緩行駛,朝着另一個方向的城門離去。
齊國的臨淄城內。
在田府之中,田非煙正在府邸中,看着今日前來做客的齊妃嬀嬋,還有煩人的嬀涵子。
嬀涵子今天似乎吃了藥一般,一直都瞪着眼睛,雙眼滿是怒意的看向田非煙,等片刻後,見到田琮、田賢歸來,長姐嬀嬋,還有田非煙的兩個兄嫂離開,只剩下田非煙一人,嬀涵子這才忍不住,站在田非煙面前,擡起纖手指着田非煙。
“爲何騙我說那白衍,那白衍又醜又黑?”
嬀涵子一臉怒意的看向田非煙,起初嬀涵子還以爲,長姐騙她。
不曾想回到臨淄之後,多方求證,並且還找機會,偷偷親自去詢問秦國上卿,也是齊人茅焦,從茅焦哪裡得知白衍的模樣。
嬀涵子都不知道,自己被田非煙給騙了!!!
“我說的話你都信?”
田非煙見着嬀涵子的模樣,這裡沒有外人,田非煙亦是沒有機會,毫不留情的回懟起來,一副就騙你,你能拿我怎麼樣的表情。
“你……”
嬀涵子被氣得俏臉通紅,怒意充斥雙眼,然而想到這裡是田府,想到父王、母妃也不會幫她。
看着田非煙,嬀涵子對田非煙真的是恨得牙癢癢,但卻沒有任何辦法。
許久。
嬀涵子才緩過來,強忍着生氣,着看向田非煙,一反常態的冷哼一聲。
“也罷!反正那白衍是個短命之人,如今也要死在楚國,我應該多謝你纔是!!”
嬀涵子冷笑道。
而在田府另一處,齊妃看着田賢與田琮。
“是秦王與嬀嬋直言,此行嬀嬋也別無他意,只是想私下去拜見白將軍的族人一番!”
齊妃對着田琮與田賢請求道。
而另一邊。
在齊國王宮之中,爐火升起,在數十盞燭燈下,身披狐裘的麗妃,正在齊王身後,給齊王建捏着肩膀,而齊王建的腳,則浸泡在木桶內,享受着熱水浸泡,以及四名侍女,輕柔的揉捏。
忽然間,一名宦官急匆匆的前來稟報,把田府的事情對着齊王說出來,在田府,自從騎牛老者的事情發生後,齊王便在田府安排了人,此舉並非監視族兄田鼎,甚至田鼎也知道此事,齊王知道瞞不住族兄田鼎,那些侍女族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安排人的目的,是齊王建想要提防族兄之女田非煙,再次隱瞞,畢竟田非煙年紀小,齊王建也害怕,若是騎牛老者聯繫田非煙,而田非煙又瞞着族兄,到時候豈不是讓他又錯過見到聖賢的機會。
故而,齊王建便安排人在田府內,在田府看着田非煙的舉動,若是有老者的消息,方便隨時稟報。
然而此刻,聽到稟報,齊王建擡起頭,皺眉起來,目光之中,滿是疑惑。
“嬋兒去族兄府邸,要見白衍族人?”
齊王建有些吃驚,轉頭看向麗妃。
麗妃此刻也一臉意外,二人都有些不敢相信這件事情,族兄怎會一直都知道白衍的事情?不是一直沒找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