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隧平野上。
楚國大軍嚴陣以待,成排成排的方陣,遠處望去,赫然有佈滿平原以西的感覺。
而在無數楚國旗幟、密密麻麻的長戈之中,不僅僅有主將昌平君的戰車,在大軍後面,更有二十餘輛投石機等大型器械。
“昌平君,秦軍來了!”
屈異目光看着平原以東,浩浩蕩蕩的秦軍行進而來,轉頭看向昌平君說道。
昌平君根本不需要屈異提醒,站在戰車之上,目光早已經死死望着遠方走來的秦國大軍。
側頭看向一旁親信手中的精緻木盒,昌平君回過頭,眼神望着那秦國大軍,表情再也抑制不住,露出猙獰的神態。
“白衍!吾必殺之!”
昌平君說話間,看着秦軍方向,腦海裡浮現昔日白衍的面孔。
想到白衍,昌平君連呼吸都微微停頓,那咬牙切齒的模樣,眼中盡是怨恨。
“佈陣!”
沒有過多的猶豫,甚至連派遣信使的念頭都沒有,昌平君直接下令,準備佈陣,與秦軍交戰。
此刻昌平君腦海裡,或許只有報仇。
楚軍大軍中。
伴隨着昌平君的命令,剎那間,楚軍之中,鳴鼓聲驟然響起,無數身穿楚甲的傳令斥候,揹着令旗,在一個個方陣之間,來往傳令。
屈異、晏諶、靳荔、黃瑕、項樂、項權等楚國將軍,騎着戰馬,望着遠方的秦國大軍,當發現秦國大軍的規模,的確有十三萬人時,腦海裡都已經認定,那多出來的三萬人,必是白衍的虛假疑兵之舉。
也就是說,那秦軍之中,至少有三萬以上,都是白衍命人強召而來的百姓,甚至是奴隸。
想到這裡,不管是屈異、晏諶、靳荔等人,還是項樂、項權,都已經在心中躍躍欲試,想着等會交戰,定要抓住機會,率領麾下楚軍,攻秦軍薄弱之處,從而擊潰秦軍,斬殺秦將白衍,一舉滅掉秦軍。
這也是昨日在決定交戰後,夜裡昌平君在帥帳內,布好軍陣後,決定利用白衍的詭謀,從而反其道之舉。
只要擊潰那三萬假的秦卒,整個秦軍士氣定然潰敗,楚軍士氣定然大盛。
蒲隧平原上。
楚軍一個個方陣,整齊有規律的緩緩前後移動,一排排楚軍士卒,兩手舉着長戈、長弓,在將領的帶領下,來到軍陣指定的地方。
在楚國,楚軍士卒或許不像秦國士族那般連年征戰,但是在軍陣方面,一直攻城奪地的秦軍,反而不如楚卒那般有經驗。
蒲隧,三百年前,齊景公發兵攻打徐國,當齊軍抵達蒲隧平原,徐國派人求和,莒國、郯國、郜國也生怕齊國攻打,故而紛紛求和。
最終,齊、徐、郯、莒四國,便在蒲隧結盟,並且送上齊國甲父之鼎。
三百年後。
在這片蒲隧平原上,楚國超過十五萬大軍,與秦國十三萬大軍,皆在此地相會。
而這一次,再也不可能出現盟約。
隨着楚軍一個個方陣不斷移動,在平原以東的荒野上,秦國大軍之中,白衍騎着戰馬,帶着一衆秦國將軍,目光遙望着平原以西的楚國大軍,隨後勒住戰馬,停了下來。
在白衍以及一衆秦國將軍身後,浩浩蕩蕩的秦國大軍,猶如排山倒海一般,隨着白衍與衆多秦國將軍停下,剎那間,一個個秦軍方陣的秦軍士卒,也井然有序的停下來,隨即朝着左右散開。
論陣仗,白衍身旁所有秦國將軍、將領之中,恐怕也只有楊彥,能算得上是一個能領兵排陣的將軍。
畢竟楊彥出身楊氏,秦國名門,父親楊端和乃是秦國大將,與王賁一樣,楊彥也是妥妥的一個名門出身,不過就如同楊端和將軍與王翦將軍那般,同是大將,但各自都有不同之處。
就像雖是名門,但在兵書、底蘊,以及各自領兵見解方面,楊端和比起王翦,相差甚遠,而在文治方面,楊氏的底蘊,又遠遠超過嚴守族規的王翦家族。
這也是爲何秦國名將,嬴政最爲器重的,是王翦,而秦國朝堂上,楊氏除去楊端和是大將外,楊憲也在秦國位高權重,掌握着大量的‘士’‘仕’資源。
“楚軍大概十五萬!”
楊彥騎着戰馬,目光望着遠方的楚國大軍,對着白衍輕聲說道,眼中有些凝重。
雖然楊彥作爲大軍副將,對於秦軍各營,十分了解,清楚秦軍如今的實力,但此時,望着對面楚軍的軍陣排列,楊彥也不得不緊張起來。
昌平君雖然此前爲秦國右丞相,但與昌文君一般,在領兵排陣方面,昌平君也有很高的造詣。
望着楚軍逐漸展開的軍陣,楊彥一時間也難以找到其薄弱之處,更別提,如今看到的楚軍方陣,在交戰後,定會因爲昌平君的命令而發生變化。
楊彥此時心中有些後悔,早些年接觸羋沼、羋旌等人,或者是接觸昌平君、昌文君時,就應該請教一些陣法。
若是李信在此……
想到李信,楊彥嘆口氣。
看向身旁的白衍,眼下楊彥清楚,這一戰能否得勝,就看白衍如何調令。
不過想到此前白衍曾當着所有將軍的面,直言固守不戰,便是懼怕項燕排兵佈陣之能,楊彥已經猜測到,陣仗也非白衍所長。
“楚軍進攻了!”
楊彥看到楚軍率先出動,浩浩蕩蕩的楚國大軍中,一個個楚軍方陣,逐步朝着秦軍慢慢走來。
楊彥看到的,白衍自然也都看見。
“鳴鼓!”
白衍開口下令。
望着遠處平野上的楚國大軍方陣,白衍是少有接觸陣仗,不過不熟悉排兵佈陣,不代表這一仗白衍沒有勝算。
擁有邊騎、鐵騎,這兩支北方最爲驍勇的騎兵,加之鐵甲營,囚徒營,以及數萬秦軍精銳,這一戰白衍就莽過去,都有能力與楚軍一戰。
不過那樣傷亡,白衍無法接受而已。
既然看不出楚軍方陣的弱點,那便等到楚軍自己露出弱點。
想到這裡,看着對面楚國大軍,已經派出數個方陣楚卒,緩緩挺進,白衍緩緩拔出腰間湛盧,劍指楚軍。
“前軍,進攻!”
白衍開口下令道。
隨着白衍的命令,數名等候着的傳令士兵,瞬間駕馭戰馬,往左右兩邊疾馳而去。
片刻後,在秦軍擂鼓聲中,無數秦卒手持七八米長的長矛,在方陣中跟隨其他秦軍將士,一同朝着楚軍走去。
與其他秦軍將士不同,其他秦軍將士或皮甲,或秦衣,而這些手持長矛,在大軍最前面的秦卒,身上全都是穿着秦甲,不管是肚子,還是頭盔,甚至大腿手臂,都防得嚴嚴實實。
逢陣仗,兩軍之中最先交戰的士卒,任何一方士卒在前方交戰,一旦出現潰敗,都會引起一系列反應,甚至導致全軍士氣潰敗,故而一直以來,在最前方的士卒,往往是兩軍之中,裝備最好,最爲精銳的將士。
而此刻將近兩萬秦卒朝着楚國大軍走去,一望無際的秦軍方陣後面,每隔一段距離,都會有一名秦軍將領跟在方陣後方。
眼看着秦國大軍越發靠近楚軍,這時候在方陣後的秦軍將領,伸手拔出腰間佩劍,而隨之一起的,還有秦軍方陣中數不清的秦軍士卒,無數秦軍士卒方手持秦弩,紛紛在方陣後面擡起弓弩,對準楚軍方向。
“放!”
隨着一名名秦軍將領的怒吼聲響起。
剎那間,無數箭矢在左右一望無際的秦軍方陣中,瞬間閃出,伴隨着箭雨落入楚軍方陣,很快楚軍方陣中,便出現傷,一直冒着箭雨前進的楚軍方陣後面,一具又一具全副武裝的屍體,中箭倒在地上。
而楚軍士卒也在這時候,紛紛舉起長弓,對着秦軍放箭。
若是秦弩射程比楚國的長弓遠,一開始便接二連三的對楚卒造成傷亡,那麼隨着兩軍士卒不斷靠近,楚卒手中的長弓優勢,便開始體現出來,基本秦弩射來一撥箭矢,長弓已經還擊兩次,甚至是三次。
秦軍一排排密集的方陣後面,也有中箭倒地,重傷甚至慘死的秦軍士卒。
平野上。
不管是楚國大軍,還是秦國大軍,兩軍士卒終於靠近,隨着無數長矛對準對方,在接觸的一剎那,便傳來密密麻麻的長矛碰撞聲,士卒慘叫聲,數不清的長矛交匯在半空之中,互相全力刺向對方。
整個戰場一眼望去,不下四萬人,全部都在近距離拼殺。
白衍與昌平君,作爲秦軍與楚軍各自的主將,此刻也全都看着戰場上的情勢。
寒風之中。
所有在前線戰場的士卒,都不斷面目猙獰的捅殺對方,不過好在雙方都是身穿防護,很多時候多是受傷,真正戰死的士卒,並沒有想象之中的那麼多。
半個時辰後,在無數長矛捅刺之下,一些手持佩劍的士卒,也紛紛趁着對方力歇的空隙,尋找機會,衝向對方陣仗,試圖衝破對方防線,撕開口子,從而佔據優勢。
也就在這時候,秦軍的優勢開始體現出來,與楚卒在方陣方面訓練有素不同,在拼殺之時,秦卒那些在戰場殺戮中得到的經驗,完全碾壓楚卒。
當楚軍士卒還沒有撕開秦軍的防禦,在接連不斷倒地慘死的秦卒屍體旁,一些秦卒很快便手持秦劍,開始撕開楚軍的防線。
一時間,楚軍的防線開始出現稍許薄弱的缺口,儘管對於厚實的楚軍防線,這些缺口並不明顯,然而隨着後續源源不斷的秦卒跟上,楚軍防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變大,整個楚軍防線,也開始出現潰敗之勢。“秦軍經驗豐富,正面拼殺,楚卒不敵!”
楚國大軍中,屈異等楚國將軍,也都看到這一幕,頓時臉色微變,皺眉間,目光滿是凝重,而屈異更是看向一旁戰車上的昌平君。
“變陣!”
戰場上,昌平君自然也看到這一幕,而望着楚卒不敵,並沒有露出絲毫意外,在秦國擔任丞相那麼多年,昌平君心中自然瞭解秦軍的戰力。
不過正因瞭解秦軍實力,所以昌平君早已有所準備。
隨着昌平君的命令。
楚國大軍內,鼓聲頓時一變,伴隨着楚卒傳令斥候騎馬來往間,整個楚國大軍的方陣,開始出現變動,爲首的部分,立即前往前方。
而原本在前線戰場中,手持長矛的楚軍防線,剎那間紛紛不約而同的後退,在秦軍咄咄逼人的追擊下,再次從一條人羣厚實的防線中,集結成爲一個個方陣,不過這時候方陣卻並非全部都並列面向秦軍。
戰場中。
以爲楚軍潰敗的秦軍士卒,紛紛手持長矛,手持秦劍,朝着楚軍殺去。
爲何要在秦國大軍中,擔任最開始與敵軍交戰的伍卒,除去命令,以及裝備好之外,更多的,便是這時候追擊時,能搶奪敵軍將領的首級,獲得爵位。
這也是幾乎所有士卒,毫不猶豫衝殺在前的原因,畢竟留在後面,在數以萬計的秦軍方陣之中,就算能勝楚軍,楚軍有再多將領,也不剩給他們。
“殺!!”
“殺!”
嘯殺聲中,隨着秦國大軍浩浩蕩蕩的殺向楚軍,一些楚軍士卒根本來不及後退,落單後,便被無數秦軍砍殺倒地。
然而正當秦軍士卒以爲勝利在望之際,忽然間一個個楚軍方陣布好之後,無數長戈防禦中,箭矢瞬間射出。
“啊!”
“啊!!”
一個個秦軍將士紛紛中箭,很多秦軍士卒想要進攻,忽然間一個個木盾便豎立在長矛之下,更要命的是,一些秦軍士卒隨着衝殺,突然間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左右兩邊,都是楚軍方陣,即便是有秦甲防禦,也在前後長矛捅刺下,無法還手,最終被刺殺倒地。
秦國大軍內。
白衍、楊彥等一衆秦國將軍,看到楚軍變陣之後,無數秦軍士卒進攻,剎那間便被楚軍一個個方陣配合,不斷倒地而亡。
“方圓陣!!!”
楊彥大驚失色,脫口而出。
看着楚國大軍的一個個方陣,若是單獨看,楚軍的確是方陣,然而看整體,楚軍此時的軍陣,赫然是圓陣,其中更有無數密集的小方陣,遍佈圓陣之中。
楊彥此時腦海裡,第一個念頭,便是赫赫有名,卻早已失傳的方圓陣,傳言此陣乃是孫臏所創,而被害後,孫臏在齊國,並未有機會使用,而在其後,第一個使用的人,便是趙括。
想到這裡,楊彥轉頭看向白衍。
“將軍!當初在長平,二十萬趙國大軍被秦軍包圍,趙括便以二十萬趙軍組成方圓陣,在秦軍包圍且已斷糧的情況下,祭出該陣,白起認得此陣,方纔不敢強攻,只死守長平各要道,趙軍死守四十多天,後因糧絕而降!”
楊彥對着白衍說道。
此時楊彥心中滿是吃驚,繼趙括死後,此陣早已失傳,沒想到眼下昌平君,居然會使用出此陣。
“方圓陣?”
“趙括、白起?”
聽着楊彥的話,其餘將領,不管是宴茂,還是忙等人,全都皺眉起來看向彼此。
望着遠處戰場上的局勢,怪不得楚軍擺出的軍陣,如此厲害,凡是衝入楚國軍陣內的秦軍將士,皆是非死即傷,楚軍以方爲圓,外圍無法攻破,而入其內,則又如同落入陷阱。
原來當初趙括,便是依託此陣,方纔抵禦白起!
與天下士人、百姓、甚至是官員不同,他們這些人都是領兵將領,在談及趙括之時,都沒有絲毫輕視,想到被圍斷糧的情況下,趙括都能讓秦軍,乃至白起束手無策。
就這一點,趙括已經超過天下間,絕大部分領兵之將。
眼下看着楚國大軍布的這個方圓陣,宴茂、牤、楊彥等人,全都不由自主的看向白衍。
…………………………
定陶。
蕭何在府邸內,跪坐在書房之中,看着上面一卷卷竹簡,此刻面前的木桌上,十多卷竹簡全部攤開着,蕭何一遍又一遍的核對。
“大人,大人!”
一名奴僕,急匆匆的來到書房內,跑到木桌前,對着蕭何拱手。
“大人,糧,有一商賈,送來十五萬石糧粟!”
奴僕滿頭大汗,呼吸急促的對着蕭何拱手說道。
蕭何聞言,大吃一驚,頓時站起身,直勾勾看着這名奴僕。
“什麼?十五萬石?”
蕭何瞪着眼睛,一臉吃驚、疑惑,隨後想到什麼,看向奴僕。
“那商賈可在何處?”
蕭何上前,急忙詢問道。
奴僕搖搖頭,隨後告訴蕭何,那名商賈告知糧粟安置地點後,便急匆匆的走開,甚至連姓名都沒有留下。
“會是何人?”
蕭何在書房內走來走去,一臉疑惑的搖搖頭。
此刻蕭何都摸不清頭腦,弄不懂到底是誰,會三番兩次,送來如此多的糧草,從最開始的五萬,到後面的五萬,如今更是十五萬石。
這絕非一般勢力能拿得出來的。
蕭何回想此前在陶邑,奉白衍命令,徵調糧草,然而一直以來,幾乎耗盡心思與手段,方纔在魏地中,各地士族、百姓手裡,問得十萬石糧草,這還是許諾好處的情況下。
而眼下送來糧粟之人,卻已經送來共計二十五萬石糧草,並且還不留下任何姓名,絲毫沒有提一絲要求。
到底會是誰?
能有那麼多糧粟,送來幫助秦國之餘,似乎又不想爲人所知?
蕭何想不出會是何人,但隱約間,蕭何有預感,只有告訴白衍,唯有白衍一人,方纔能知曉,送來糧草之人。
不過不管是誰,眼下送來這一批糧草,卻是實實在在解了蕭何乃至整個楚東秦軍之急,沒有這批糧草,蕭何都不知道,去哪裡繼續找到糧草,繼續供應楚東的秦軍。
秦軍斷糧的後果,蕭何想想便冒冷汗。
“走!帶吾去看看!”
蕭何看向奴僕,擡手說道,隨後跟着奴僕,離開書房。
滎陽城。
潁川納入秦國疆域後,擁有地緣地勢的滎陽,便成爲秦國與潁川、魏地,乃至通往齊國的重要樞紐,地理位置獨一無二。
每一日前來滎陽的商賈,都絡繹不絕,街道上車水馬龍。
而在一間巨大的府邸之中,一個男子在僕從的帶領下,一步步走到院子。
“姐,已經送去!”
男子對着一個身穿秦服的女子說道,而在女子前方,一個莫約三四歲的孩童,正在院子中追逐着兩個年紀輕輕的女僕。
“嗯!”
女子聽到男子的話,望着遠處的孩童,精美的俏臉上,美眸閃過一抹回憶,思念,最終化作複雜之色。
“念兒!”
男子目光也望向遠處的孩童,突然開口說道。
當看到那孩童看過來時,一臉喜悅的蹦躂跑來,男子嘴角上揚,臉上滿是寵溺的笑容,從女子身旁,朝着那孩童走去。
吳念,無念無念,再無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