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咸陽。
嬴政跪坐在木桌後,看着一卷卷從楚地送來的竹簡,與意料之中的一樣,比起曾經韓地多年動盪不安,隨着疆域遼闊的楚國滅亡,在楚地,無數大小勢力,依舊在暗地中對抗着秦國。
不過一月,從一開始秦吏到任楚地後,被當地勢力殺死的情況,數不過來,如今楚地絕大部分地方,秦吏被殺死的事情,已經少之又少。
是當地局勢已經趨於平靜?還是那些勢力都已經消失?
可秦國朝堂,在這一個月內,根本沒有頒佈過任何治理當地的詔令!
嬴政放下竹簡,眼中浮現一抹擔憂,看着安靜的書房,腦海裡不由得浮現白衍當初說過的那些話。
攻滅楚國易,治理楚地難。
“王上,此乃黔中郡守景祜呈送竹簡!”
蒙毅穿着秦國官服,拿着一卷竹簡,呈交到嬴政面前。
嬴政聞言接過竹簡打開看起來,隨後眉頭微皺。
“蒙毅,汝以爲,秦得天下,當行分封,或以郡縣?”
嬴政問道。
看着黔中郡守景祜在竹簡內,言明楚地的隱患,以及當地勢力橫行,官員與秦吏害怕當地勢力,很多事情視作不見,秦國很多命令,以及秦律都無法普及,更令人害怕的是,就連稅收,也是當地勢力說了算。
不管是田稅還是人口稅,當地勢力都會在秦國的稅收基礎上,多收好幾成,甚至好幾倍,這就導致當地百姓的稅收,已經讓戰後的楚地百姓,無法承擔,甚至遠比楚國在時,更爲無力,甚至是絕望。
而由於當地官員與秦吏的不作爲,就導致當地的百姓,把所有怨恨都怪罪在秦國朝堂,憎恨秦國。
這就導致當地即便是郡級的官員親自帶人去調查時,當地所有楚地的百姓,都向着那些勢力,爲那些勢力隱瞞,就連當地的官員與秦吏也是如此,害怕降罪,或者被當地勢力報復,故而與那些勢力同流合污。
而得到橫徵賦稅後的錢財,掌控當地官吏,楚地隱藏的勢力,不斷在壯大,在這短短一段時間內,其勢,已經在當地根深蒂固,甚至遠超那些遷徙齊國的舊族。
“回王上,毅以爲,當行分封!行周制,封分宗室,由宗室親自領兵抵達各地,天下方能安定!若是郡縣,各地皆有賊患!”
蒙毅看着嬴政,想了想,輕聲低頭說道。
在蒙毅眼裡,縱觀如今天下局勢,若只有秦國一個朝堂,由咸陽這一個地方管理天下,管理曾經韓、趙、魏、楚、燕等地的所有事情,實在太過艱難。
畢竟當初是多個朝堂,方纔能管理住的疆域,如今全部由秦國獨自統轄,這也太令人難以置信。
至少蒙毅無法想象,天下只有一個朝堂管理,便能有條不紊的場景。
更何況,蒙毅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嬴政,有些話不敢說,例如,當初周武王得盡天下人心,都做不到統領天下疆域,故而分封給各大諸侯統領,由諸侯爲周朝統領,而眼下,秦國得到的疆域,要遠比周武王時期要大得多,並且更重要的是,如今秦國,可沒有周朝建立時那般,得到天下的認同。
書房內。
嬴政聽着蒙毅的話,面色並沒有太多驚訝,只是沉默下來,再次看向竹簡。
分封!
短短兩個字背後,有太多太多的牽連,秦國與其他諸侯國不同,作爲軍功世家最多的國家,嬴政清楚,一旦選擇分封,那麼除去贏氏宗親外,軍功氏族也定然要在其中,就如同周朝之時。
想到這裡,嬴政已經意識到,在這景祜竹簡之內,不僅僅是景祜借楚地一事,提及分封一事,背後更是有楚系、宗親、軍功士族在其中。
“整個秦國朝堂,是否所有人,都是在盼着分封?”
嬴政心中想道。
兩息後,把竹簡放置在一旁,楚地那裡的事情嬴政已經意識到,真正的問題不是那些勢力,而在秦國朝堂背後,那些都在等着分封之人,想要徹底解決楚地的動亂,前提定是先決定,是分封還是郡縣。
“蒙毅,去告知常奉與少府,若是齊國傳來消息,齊王願意歸降,寡人便要帶着秦國的文武百官,立即動身,前往泰山封禪!”
嬴政轉頭對着蒙毅囑咐道。
齊國歸降,嬴政必須要前往泰山一趟,不僅僅是因爲祭祀封禪,昭告天下,歌頌秦國功德,也是想要把這個問題,帶去稷下學宮,也把朝中的文武大臣,帶離咸陽。
對朝中那些老將軍,軍功顯赫的武將,嬴政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人的威望、能力、人脈,畢竟一路走來,都是那些人輔佐嬴政。
故而,當得知不少老將軍、武將都參與此事,嬴政便不打算在關中決定此事。
雖說齊地遠離咸陽王宮,更遠離秦人,在最遙遠的東邊,可在那裡,會讓嬴政少很多壓力,很多麻煩,很多事端。
至於在齊地會不會有危險……
嬴政相信趙高統領的中車府衛!更何況,在臨淄,比起秦國那些統領藍田、黔中、河西等秦軍大營的老將、武將,齊地之中,還有一個比起一衆秦國老將、武將,更讓嬴政安心的人在。
不管是出於信任,還是此前的打算,嬴政都迫不及待的去見一見,那些養育少年之人。
……………………………
齊國臨淄。
王宮之內,白衍跪坐在木桌後,看着木桌對面的嬀涵子,目光時不時看過來,聽到齊王建的話,連忙拿起酒爵,對着一旁正上方的齊王建,舉杯示意。
飲酒之後,看着麗妃給齊王建倒酒,白衍見到侍女給自己倒酒。
“聽聞武烈君,乃是田瑾之徒?”
齊王建看着酒過三巡,閒聊也差不多,再喝下去估計就要忘記正事,於是看到麗妃倒好美酒後,便藉着酒意,笑着看向白衍。
“回齊王,白衍確是瑾公之徒!”
白衍對着齊王建拱手回答道。
提及瑾公,白衍心中也滿是沉重,當初瑾公的教導,白衍記得那份恩情,說好的美酒,白衍回到臨淄後,也一直沒有帶去。
看着齊王建,一臉感慨的說起有關瑾公的事情,白衍默不作聲的聽着,時不時面對瑾公的詢問,也跟着回答兩句。
不過看着齊王建談及瑾公時,還能笑得出來的模樣,白衍暗暗爲瑾公鳴不值。
“今日,寡人曾命令史前去尋找安葬田瑾之人,聞那人五年前,便突然離開齊國,想必應當與武烈君有關!”
齊王建回憶田瑾的事情過後,不動聲色的看向白衍,搖頭說道,似乎訴說着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然而,齊王建的眼神,一直都在看着白衍。
齊王建說這番話的目的,也是想告訴白衍,他已經知道,田瑾埋葬在何處,白衍定然知曉。
“可惜啊……”
齊王建老臉上,滿是感慨的說道一句,隨後看向白衍。
“寡人好奇,武烈君可否怪寡人,昔日,處死田瑾?”
齊王建問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齊王建臉上的笑容散去,心中也有些不安,但好在身爲齊王數十年,心中所想,齊王建並沒有表露出來。
“是否也是因爲此事,武烈君方纔不願歸齊效力?”
齊王建嘆口氣,說完後,看着沉默的白衍,轉頭與麗妃對視一眼。
“只要武烈君願意歸齊,爲齊國效力,寡人願意,親自爲田瑾正名,昭告世人,免田瑾之罪,將其以大夫之身,隆重厚葬!”
齊王建再次看向白衍,把心裡的想法說出來。
都說君無戲言,作爲一個齊國君王,要親自否認數年前自己下的命令,這已經完全彰顯出,齊王建對白衍的期中之情。
而看着白衍,齊王建也不知道,白衍是否會願意,因爲這番舉動,而釋懷田瑾之死一事。
“齊王!”
白衍對着齊王建擡手打禮,隨後在嬀涵子的注視下,一邊與齊王建說話,一邊擡一隻手,對着麗妃。
“麗妃可否說過,白衍心中之憂?”
白衍擡手問道,沒有回答齊王的話,而是提及麗妃與他之前的交談。
當看到齊王建眉頭微皺,面色明顯有些不喜的模樣,白衍並沒有緊張,而後聽着齊王建說着‘齊國無需擔憂外人’時,白衍似乎已經預料到這般結果,故而也沒有做過多的爭論。
隨後,在麗妃與齊王建面色不解的目光中,白衍從袖袋內,取出一卷竹簡。
“若是齊王不擔憂外人,那若是齊人,齊王可否會擔憂?”
白衍雙手捧着竹簡,隨後把竹簡交給身旁的侍女,讓侍女拿去給齊王建。
此前在見過丈人田鼎後,田鼎知道白衍是打算勸說齊王,故而便把很多隱秘的事情,告知白衍,其中便有以田儋、田榮等人爲首的宗親,暗地裡與楚國、魏國氏族,乃至齊地的士族,共同輔佐公子升一事,輕聲說出來。
而這竹簡,便是便是很多足以證明此事的證據。
“齊人?”
齊王建聽到白衍的話,面色十分不解,但看到侍女拿着竹簡過來,還是接過來,打開後,與麗妃一同看向其中的內容。
白衍清楚的看到,齊王建的面色從一開始的疑惑,再到震驚,隨後便是憤怒,一臉鐵青,就是麗妃,也不可置信的模樣。
麗妃十分不解的看向白衍,沒想到白衍手中,居然有這些隱秘的消息,此前在駐使府,居然沒有拿出來。
“齊王宗室之人,與楚、魏人士,暗中接觸!齊王之女,秦之使臣,在王宮門前突逢刺殺,參與之人,卻毫無消息!”
白衍對着齊王建說道,隨後看向對面的嬀涵子。
“即便是刺殺白衍,可這膽子,未免也太大了些,此番是在王宮外殺人,下次……”
白衍剩下的話沒有說,不過意思已經足夠明確。
已經有足夠多的證據能證明田儋、田榮等一脈之人,在齊地廣交楚、魏之士族,而偏偏刺殺的事情,卻查不出是誰主使。
遙想齊國的官員,昔日在朝堂上,也全都沉默!
“這些消息,汝是從何得知?”
齊王建老邁的臉頰上,不復方纔的淡定,一臉疑惑的看向白衍問道,神色之中,已經有些不安。
看完竹簡的齊王建,心中唯一的念頭便是立刻派人,抓住田儋等人,調查出這件事情,然而當即將開口的時候,齊王建卻反應過來。
別說田儋一脈的人,在齊國各地的人脈勢力,就是竹簡內說的這些魏、楚的士族,也全都根基甚廣。
加上朝堂的齊國官員,想要貿然動田儋等人,恐怕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至少要找到丞相後勝,以及田燮等人好好商議才行。
可齊王建不理解的是,這些如此隱秘的消息,白衍是從何得知?
“回齊王,楚魏人士,皆能令齊國朝堂百官啞然,秦國,亦有手段!”
白衍沒有具體回答齊王建,此前田鼎是因爲擔憂齊國局勢,並且田儋一脈並沒有壯大,故而沒有告知齊王建,而後得知秦國二世而亡,決意讓齊國名亡實存,潛伏起來,伺機復辟,故而便離開齊國。
這些事情瞞不住田鼎,而田鼎離開齊國後,猶豫之中,最終把這件事交給白衍,或許也是希望田儋等人,不要再做反抗。
“齊王,今日之事,還望齊王勿要再讓他人得知,否則定會生出事端,還請齊王相信白衍一言,比起齊人,秦王更希望齊王安好!”
白衍緩緩起身,對着齊王拱手告辭。
來到這裡的原因便是送這卷竹簡,很多話白衍本想試一試,可方纔齊王的話讓白衍已經知曉,今日令史已經去過水村,見過父母。
想到外祖母也已經離開城內,把這卷竹簡交給齊王后,白衍便讓齊王自己好好考慮考慮。
至於恩師瑾公正名?
禮畢後的白衍,不動聲色的看向齊王建一眼,一個亡國之君,正名何用?天下有誰能比白衍更清楚,齊王建日後的下場。
或許恩師不被齊王建正名,反而會被後世惋惜。
“來人,送武烈君出宮!”
麗妃讓侍女帶着白衍離開。
齊王建此時因爲白衍的話,臉色十分不好看,從見到白衍時的從容,再到如今得知田儋一衆人在背後的舉動,加之白衍方纔那句‘秦國的手段’。
成爲齊王數十年,齊王建還是第一次清楚的感覺到,齊國,並非完全都在掌控之中。
第一次,齊王建如此渴望族兄田鼎能在這裡,能如同當初那般,爲齊國解決隱患與麻煩,也讓齊王建感覺安全。
“告辭!”
白衍看向麗妃一眼,打禮感激,隨後看向嬀涵子,見到年紀輕輕的嬀涵子,雙眼滿是擔憂的模樣,便轉身跟着侍女離開王宮。
臨淄王宮外。
白衍走出王宮大殿,便見到親信急匆匆的上前,把一卷竹簡取出。
接過竹簡後,白衍打開看起來,隨後這才知道,李信已經命人送來消息,大軍很快便要南下突襲齊地。
白衍收起竹簡微微皺眉,算一算,這兩日之內,必須要離開臨淄城。
“將軍,那後勝之子後堯,今日已經數次拜訪,想要宴請將軍!”
親信對着白衍說道。
白衍點點頭,對於後堯找他的消息並不意外,那後勝,定然也想見他,謀劃着出路。
“先回府!”
白衍看着時辰還來得及,便上馬車,進入馬車之前,白衍回頭看了一眼齊國王宮。
此時,白衍有預感,或許下次再來齊國王宮,便是齊國滅亡,或者歸降之時。
親信翻身上馬,看着白衍進入馬車後,與其他喬裝打扮的將士一同保護馬車往府邸趕去。
黃昏下。
駐使府邸內,魏老等人得知李信的消息後,在書房中,與屍埕、申老、茅焦一同商量,最終決定,魏老與白衍先離開臨淄,申老、屍埕與趙秋、徐師留在臨淄城內,前往準備好的府邸安頓下來,茅焦繼續在駐使府。
“老師,可是要北上?”
白衍聽到魏老說離開,倒是不意外,畢竟白衍也清楚,作爲鐵騎與邊騎的主將,若是齊國得知邊騎與鐵騎突襲,定會抓自己起來,強迫邊騎與鐵騎撤離。
“爲何北上,就不能先去你家之中居住?”
魏老沒好氣的看向白衍。
白衍一臉懵,沒想到老師居然想要去水村,不過一想,這倒也是一個好方法,水村就在城外,對於臨淄的消息能很快便知道,並且能迅速應對,更何況自己本就是水村的人,只要身穿布衣,誰都不會多想。
只是……
“老夫已經讓人收買田假身旁之人,待鐵騎南下的消息傳到臨淄,田假定會倉皇而逃,如此便是最佳良機,帶着你兄長前去報仇!”
知徒莫若師,魏老看着白衍那猶豫皺眉的模樣,便知道白衍心中所想,沒好氣的說道。
田假在齊國臨淄,身爲王室宗親,田假身旁皆有護衛,白衍若想暗地裡偷偷報仇,唯有讓田假倉促逃命,不敢大張聲勢之時。
“多謝老師!”
白衍聽到魏老的話,一臉意外,隨後滿臉欣喜的看向魏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