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史來了!令史來了!!!”
小苑外,伴隨着一個男子的呼喊聲,所有村民紛紛轉頭看去,緊接着便很自覺的讓開一條道路。
在白衍的注視下,一個身穿齊國官服的年邁官員,帶着數名齊吏,依次從百姓之中,來到小苑之內,伴隨着停下腳步,便目光過來。
很顯然,已經來過小苑的年邁官員,已經注意到,年紀輕輕,上次卻又不曾見到過的水衍。
“衍,看到令史還不速速來拜見!”
嚕老頭不等令史與其他小吏說話,也不等孇氏、衍父等人起身,當看到白衍後,便擡起手,指着白衍怒斥道,一副動怒的模樣。
作爲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自從上一次親自帶着令史來到衍父家,嚕老頭便逢人吹噓,見人之時,那灰白色的頭髮下,褶皺的臉頰上,都是一副高傲得意的模樣。
似乎上次能夠爲令史領路,便是天大的福分,是他們村子,不,是周遭所有村子,都不曾得到過的待遇。
再形容貼切一點,那就是婉如能爲令史領一次路,便有關係能說上話一般。
從始至終,嚕老頭看不到自己彎腰,誠惶誠恐的模樣,也看不到自己卑躬屈膝時,那討好的笑容,到底有多卑微,在嚕老頭眼裡,令史便是天,是他這輩子都足夠吹噓,甚至能讓兒子、孫子都吹噓的事情。
不過對此,似乎村民都沒有暗地裡嘲笑,甚至反而有些羨慕嚕老頭。
“衍兒,快起來!”
聽到嚕老頭的怒斥,白衍還沒反應過來,孇氏與衍父便一臉討好的起身,快步彎腰的來到令史面前,臉上滿是討好的笑容。
“草民,拜見令史大人!”
“拜見令史大人,大人還請屋內入坐!”
衍父與孇氏都是老實人,在令史這個大官面前,哪裡有底氣,彎腰的模樣,生怕令史有一點點不滿。
“此人便是汝子?”
令史看着孇氏與衍父,點點頭,並沒有還禮,畢竟對於耕民,還從未有人會還禮,令史自然也不例外,更何況,此時令史的眼神,都在這夫婦二人身後,那年輕男子的身上。
“衍,拜見令史!”
白衍看着爹孃的模樣,一步步來到爹孃身邊,對着令史拱手說道。
此刻,鐵騎、邊騎即將南下,白衍看着令史到來,自然不想多生事端,在父母身邊,徒增變故,況且得知此前令史的言行之後,對於這個從未接觸過的令史,白衍也有一些好感。
至少這個年邁的令史,能與父母說那句話,不管是出於什麼心思,哪怕是隨意之舉,都足以讓白衍感激。
經歷越多,白衍越能體會到,哪怕是一絲絲微不足道的善意,在這世道之中,都十分難得,特別是沒有關係,也不認識的人。
“汝五年前,爲何離開齊國?”
令史沒有對白衍回禮,而是看着白衍,皺眉詢問五年前,爲何突然離開的原因。
看似不經意詢問的一句話,背後是令史的試探,畢竟此前在齊國王宮,令史不僅僅有幸見到齊王,更有幸,親耳聽到麗妃的推測。
對於昔日麗妃的話,令史也是深以爲然。
畢竟五年前這個耕農之子離開,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秦武烈君,將其帶出齊國。
“回大人,因緣際會,衍想離開齊地,前去謀求出路!”
白衍見到令史的詢問,想了想,對着令史說道。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本就有着主觀推測的令史,在聽到白衍的話後,更是坐實心中的猜測。
出路!
什麼出路要離開齊國,爲何要離開齊國去謀求出路,這其中最直觀的原因,便是因爲不離開,定然沒有出路,或者是沒有選擇。
想到這裡,已經篤定內心猜測的令史,也不想問得太仔細,於是點點頭後,看向其他村民一眼,緊接着便示意白衍跟他去一旁的小苑角落。
而看到令史的舉動,早已經心領神會的齊吏,一個個連忙上前,把站在小苑角落圍觀村民,驅趕到其他地方,把地方騰出來,讓給令史。
小苑內。
在所有村民的注視之中,令史一步步帶來角落,隨後轉過身,看向跟在身後的白衍。
四周雖然沒有人靠近,但安靜的氣氛中,令史見到所有人都望向這裡,也知道接下來的話,難以隱瞞,故而令史也顧及不了那麼多。
此刻令史只想儘快得知田瑾屍骨安葬在何處,隨後便立即回去,稟報齊王,請求齊王定奪。
令史清楚,自己已經年邁,在所有人眼中,過了能挑大任的年紀,自己能不能再升一次官,全看這一次尋找田瑾屍骨一事,做得如何。
“五年前,汝行殮屍之事,可曾記得,安葬屍骨之地?”
令史看向白衍詢問道。
在令史眼裡,眼前叫做衍的男子,不可能不知道埋葬屍骨的地方,因爲這個衍,正是因爲那些屍骨,方纔被迫離開齊國。
如果這個衍說不記得,那只有一個可能,是衍已經知道,他想詢問的屍骨是哪一具,故而不敢說出來。
想到這裡,令史爲了讓眼前這個衍放心,便一臉嚴肅的深吸一口氣。
“此番吾奉齊王之令前來,齊王有心想要爲田瑾平叛遷墓,汝爲齊人,此乃齊地,汝父母皆在身後,無需顧慮!”
令史說道。
這一番話的目的,也是想讓衍安心,暗示他已經知道衍背後的人是何人,而此番他來到這裡,不僅僅沒有惡意,反而是好事,更是奉齊王的命令前來,在齊地,齊王都能做主,就連身後的夫婦,也會被齊王保護。
隨着話音落下,令史便滿是期待的看着衍,希望衍能如實說出來,自從得知眼前這衍離開齊國時欺騙父母的舉動,令史就對眼前這男子,有着不少的好感,甚至有一些欣賞。
若是能說出來,日後有機會,他倒也能做主,讓這年輕的衍,在臨淄城內安排一個小差事。
“天吶!齊王!!你聽到了沒有,令史是奉齊王之令前來!”
“我也聽到了,令史方纔說,是奉齊王之令前來!”
小苑內,隱約聽到令史話的村民,全都熙熙攘攘的小聲議論起來。
而當看到與令史站在一起的水衍點點頭後,所有村民都滿是眼紅的看着,心裡都在嘀咕那衍真是好運。
半個時辰後。
在一片林間,在白衍的帶領下,令史帶着一衆齊吏,走過密林,來到一片墓地。
白衍看着此前明顯有除過草的痕跡,知道是碑姬之前帶着僕從所爲,故而沒有意外,帶着令史,一步步來到瑾公的墓前。
“在這裡!”
白衍對着令史說道,看着瑾公的墓,眼中滿是回憶。
可惜一眼看去,如今衆多墳土,早已經寂靜,再也聽不到,昔日那些恩師的聲音。
“田瑾!”
令史聽到白衍的話,急切從白衍身旁,快步來到墳土前,當看着老舊的木牌上,寫有田瑾的字跡,令史終於明白,爲何方纔白衍會說,他有辦法證明,他沒有隱瞞。
這塊破舊的木牌,便是證據,令史沒想到,當初身旁的少年,當初埋葬這些死者時,居然還會爲其立碑。
有心了!
令史都不由得感慨一句。
“吾立即回臨淄,面見齊王,汝好生待在家中,日後定少不了汝的好處,甚至有可能,齊王會召見汝去王宮!”
令史確定是田瑾的墓後,心裡忐忑不安的心,終於落地,似乎想到升官已經遠,心情大好的令史,起身看向白衍,言語也是帶上一些親近。
說這番話,令史並沒有誇讚,雖說已經得知田瑾的墓,但對於秦武烈君的來歷,依舊是一個謎,無數人都不解。
而眼下爲數不多知道的事情便是,因爲田鼎而離開齊國,而離開齊國之前,又帶着眼前的男子離開。
故而齊王很可能會想召見,詢問一番,看能否得知一些有用的消息。
“衍這幾日都在家中!”
白衍對着令史說道。
令史滿意的點點頭,隨後交代幾句後,便急切的離開,想要在天黑前,能把這件事情,告知齊王。
白衍看着令史一行人離開,並沒有着急跟着離去,而是回頭看向瑾公的墳墓。
“老師!弟子回來了!”
白衍蹲下身子,看着眼前瑾公的墓,慢慢擡起手,撫摸上面的木碑。
五年前,便是在這裡,聽着老師的教導。
即便過去五年,但白衍腦海裡,依舊清楚的記得,最後一晚上,這些教導他的老師,滿是欣慰的說出‘出師’二字。
緩緩起身,白衍一步步回到五年前,給這些恩師磕頭的地方,再次跪下來,輕輕磕頭。
魏老還在家中等着白衍,酒也還在家中,等會白衍便會去把魏老帶過來。
只是那時候,白衍不能再給除瑾公外,其他恩師的墳墓磕頭。
…………………………
黃昏下。
伴隨着白衍與魏老回到村子,看到小苑居然還是站滿村民,忍不住有些疑惑。
看熱鬧已經看夠,這些村民怎麼還沒有離去?甚至比方纔的人還多?
“霧啊!可還記得你嫵嬸,你小時候,嫵嬸還抱你好幾次,可還記得?”
“聽聞霧你現在跟着姐夫,帶着長公子去尋人,可有此事?”
隱約傳來的聲音,白衍與魏老回到小苑,便看到村子中的婦人,全部都聚集在一起,圍在一個男子的身邊,而那男子,便是此前白衍在陽夏,見到的霧。
“衍兒,是霧來了!霧來看你,快過來!”
孇氏見到白衍回來,滿是激動的招呼白衍過去。
白衍聞言,與魏老對視一眼,先讓魏老過去休息,緊接着便一步步來到人羣后。
“衍!”
霧見到白衍,滿是開心的笑起來,隨後不顧其他婦人的攀親近,直接來到白衍面前。
“衍!此前居然沒有告訴我,是因何事離開齊國!”
霧一見到白衍,便不由分說的擡起手,給白衍一下。
此刻霧滿是得意,察覺到其他人的眼神,霧笑了笑,看向白衍。
“臨淄城內,都已經傳開了,那田瑾,可是秦武烈君,白衍的恩師啊!”
霧說道,隨後滿臉感慨的搖搖頭。
話雖然是對着白衍說的,但霧說話時的眼神,卻不着痕跡的看向四周一眼,果然,當見到四周村民聽到他的話後,不管男女老幼,全都一臉變色,滿是驚歎的與身旁之人議論。
霧的虛榮心得到極大的滿足,甚至似乎擔心四周的村民,不知道這句話背後的分量,於是霧還特地把臨淄城的一些事情說出來,特別是齊王與公子升,乃至一個個齊國大臣,都想盡一切辦法,想要勸說親武烈君的事情。
而那些官員,隨便一個,地位都是方纔令史都遙不可及,不可攀比的人。
隨着訴說。
聽着四周村民接連不斷感嘆、震驚之聲,霧心中滿是冷笑,似乎嘲笑四周那些村民,這些水村的村民,消息不靈通,目光之低。
心中滿是高傲的霧,再次看向白衍,笑了起來。
“方纔!我隨長公子入城之時,便已經見到令史出城,得知令史是得知你回來,要詢問你田瑾埋葬在何處!起初,得知事關秦武烈君,秦國大良造白衍一事,我本想一同與令史來到這裡,可奈何,實在是有更重要的事,難以脫身!”
霧說到這裡,一臉惋惜。
聽到霧的話,四周所有村民,就連水村德高望着的旬老、嚕等老人,還有餸、曷那些婦人,全都一臉錯愕。
更重要的事情?
此時,就是水壽都不由得看向霧,滿是好奇。
秦國大良造,白衍,對於這名將的事情,就是他們這些居住在水村的村民,都已經熟知其令人瞠目結舌的事蹟,可霧卻說……
“莫非是臨淄城內,那傳得沸沸揚揚的神秘著書老人,已經回到臨淄?”
就在所有人都疑惑之際,水村的村民之中,不知是哪個年輕之人,似乎想到此前霧離開齊國的原因,聽到霧的話後,突然驚呼道。
而隨着這句話在院子內響起,剎那間,所有村民,全都瞪大眼睛,彼此間,滿是不可置信的對視一眼。
“著書老人?”
白衍聽着四周的驚呼,看着霧一臉得意的模樣,顯然已經變相的承認。
一時間,白衍眼中有些詫異。
“可還記得,此前在陽夏相見,伱我而言飲酒時,我曾說過的事情!”
霧見到白衍的模樣,笑起來,隨後便把那神秘老人的事情,告訴白衍,特別是他與姐夫湛詔,可是親自陪同長公子,日復一日,最終感動那老人的經過。
“齊得聖賢,秦國,何懼之有!就是那秦大良造白衍,又有何懼!”
霧一臉高傲的說道。
雖然霧沒讀過那傳言中的竹簡,畢竟傳言竹簡都在齊國王宮之內,那根本是霧這輩子都難以接觸的地方,霧更沒有見過那老人的能力。
但這並不妨礙,霧從姐夫湛詔那裡得知,那老人的厲害,畢竟臨淄無數士人都曾言過,齊得那老人,如同周王得太公。
重現八百年前之景,復周滅暴商之舉!
“這些事,非是你我能想,那些都是大人物的事情!”
霧看着四周村民的神情,虛榮心徹底得到滿足,也不想再說下去,看着一臉木訥,不知在想什麼的白衍。
“過幾日,可能長公子與我姐夫,安置好那老人後,事情交給齊王,長公子便會抽身安置田瑾屍骨一事,姐夫讓我來水村居住,這幾日不讓你隨意離開!”
霧說到這裡,一臉認真的看向白衍,眼中滿是警告的意味。
此刻霧心裡是樂開了花,感覺這段時日當真是事事順心,先是跟着姐夫,一直陪着長公子,他也經常在長公子面前露臉,偶爾甚至能與長公子說話,而後等請到老者前來臨淄,便被長公子與姐夫安排來這裡。
方纔他已經聽說,子盧的父親已經不在人世,那一家人如今十分落魄,關鍵是,岑晴已經回來!
想到這裡,霧感受着袖袋內,滿滿當當的錢財,他就不相信,這兩日他抽空去讓岑晴當自己小妾,岑晴會不願意。
“居住在水村!侄兒啊!嬸孃哪裡有地方睡,走,今日去嬸孃那裡住!”
“霧侄!去老夫那裡,老夫家中有牀榻!”
“你們爭什麼爭,我與霧他娘是表親,小時候我還給霧洗過澡,帶過霧,要去也是去我哪裡,侄兒,去姨娘哪裡!”
小苑內,聽到霧要在水村居住,村民爭先恐後的邀請霧去自己家中居住,那熱情的程度,似乎感覺要打起來一樣。
不管老人還是婦人,都爭論起來。
白衍看着孇氏上前,似乎想要說話,連忙拉了拉孇氏的衣角,見到孇氏疑惑的目光,不着痕跡的微微搖頭。
夜色下。
當小苑恢復安靜,吃過晚膳後,伴隨着房屋內的燭燈,魏老去休息後,水壽一瘸一拐的來到房屋外,看着兒子在親弟懷中睡着的模樣,哭笑不得的搖搖頭。
“衍弟,這次回來,便不要再出去了!”
水壽來到木階旁,木屋在院子內,爲了防止雨水淋進屋,都會把毛草建得長處木屋,做成屋檐,而爲了防止雨水流入屋內,都會把屋子建高一些,在屋檐下形成三兩層木階梯。
小時候白衍便在屋檐下,費力的把一把把毛草,遞給兄長,再由兄長遞給父親蓋起來。
這簡陋的木屋,承載着一家人的回憶,爲一家人遮風避雨。
“兄長!過幾日,衍可能要去臨淄!”
白衍抱着侄兒,聽着兄長的話,看了兄長的腿一眼,哪裡不知道兄長的意思,於是笑着說道。
“爲兄是說日後!”
水壽看向白衍,笑着說道,轉頭看着天上的繁星。
“這些年你不在,爹擔心你我兄弟二人,白了頭,娘也老了!一家人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水壽說到這裡,老實憨厚的臉頰上,眼睛有些泛紅、自責,轉過頭看向屋內,望着忙碌的爹,還有妻子抱着孩兒,看着孃親這時候走過來,連忙壓制鼻尖的酸楚,轉過頭看向白衍。
“娘也打算,爲你尋一門親事!”
水壽滿臉笑容。
孇氏一步步走出來,來到白衍身旁,彎腰輕輕抱起孫兒。
“明日哪都不許去,跟着娘去看姑娘!”
孇氏確認孫兒睡着後,沒好氣的看向白衍,嚴厲的叮囑道。
白衍看着兄長,沒有回答兄長方纔的話,而是看向孃親孇氏笑起來。
“娘,衍兒已經娶妻了!”
白衍說道。
聞言,孇氏與水壽滿臉錯愕,月色下,看着白衍滿是認真的模樣。
“衍兒,她是哪家姑娘?多大?模樣可好,家中還有幾人?爲何不帶回來?”
孇氏一聽到此子已經娶妻,整個人都有些懵,本能的詢問道,滿臉認真,孇氏不敢相信,父母不在身邊,衍兒漂泊他鄉,居然不知道何時已經娶妻。
孇氏的話,似乎也驚動房屋內的衍父,以及筠寒。
筠寒抱着孩兒,不方便,但衍父卻是關心的走到門前,看向白衍。
“衍兒,何時娶的妻?”
衍父問道。
作爲父親,衍父沒想到,此子居然已經在外娶妻。
白衍撓了撓頭,看着爹孃緊張關心的模樣,只能笑起來。
“爹,不久之前!娘,過段時日,衍兒便帶娘去看看!”
白衍沒有把田非煙的名字說出來,說出來,恐怕爹孃反而不相信,認爲他是在騙人,擔心家中錢財,如此一來,孃親恐怕明天無論如何,都非要拉着他尋親事。
只能等李信領兵到來,到時候再與爹孃說。
“過段時日?可不能騙娘啊!”
孇氏有些懷疑的看向小兒子,帶着警告意味的說道。
白衍笑着點點頭,讓孃親放心。
第二日。
伴隨着令史尋找白衍的事情,以及霧的到來,本來就不再安靜的水村,再次迎來五六個男子,爲首之人,甚至穿着綢衣,氣勢與眼神,也與普通人不同。
兩個準備去田野忙碌的村民,被攔下來。
當得知這些人尋找水壽,有些害怕的村民,連忙帶着這些人,前往水壽家中,尋找水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