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了!你們快看!”
“嘶,什麼?”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還未等臨淄城內的百姓,站在城外,看着一個個楚國舊臣被斬首,突然就聽到身旁傳來議論聲,隨後衆人便看到,就在城門前,官吏正在張貼着告示。
佈告上,詳細訴說着,在三年之內,所有從楚地、魏地、燕地遷到齊地的人,必須要到府衙登記,若是五日內,沒有登記之人,則視作黑戶,身份降爲奴隸。
“這怎可能!昔日齊王亦有此舉,然城內不還是有人,藏着不報!如今秦吏張貼告示,莫不是那些人,便會主動去登記不成?”
“是啊!那些人都藏着,臨淄人口那麼多,就算從大街小巷,挨家挨戶登記所有戶籍,都不知道何年何月!”
看到佈告的瞬間,城門下人山人海的齊國百姓,便嗤之以鼻,畢竟像這些佈告,別說齊地五年一算,頒佈一次,就是這兩年以來,齊王建改爲兩年一算,都拿那些偷偷遷來的士族,毫無辦法。
“斬!”
然而,就在此起彼伏的議論聲中,突然身後遠處傳來怒喝,百姓紛紛看過去。
當所有人看到,就在城門外,一個個跪在地上的男女老少身後,手持巨斧的劊子手,舉起巨斧便把一個個頭顱砍下來。
剎那間。
所有百姓、商賈,乃至士人,看到人頭落地,紛紛心神一跳,整個人都跟着顫抖一下,望着血淋淋的場景,所有人都沉默下來,手腳也有些發軟。
然而,等回過神時,一些士人突然想到什麼,看向那些被斬去首級的屍體,再轉頭看向佈告。
不對!
齊王沒有辦法,是因爲那些士族仗着臨淄人多,齊王查不到,故而不害怕,然而眼下,面對秦國,面對武烈君抓住如此多餘孽,那些士族,是否還能不害怕?是否還敢隱藏?
想到這裡,越來越多的士人,開始意識到,白衍似乎就是故意等到這時候,方纔頒佈告示。
臨淄城內。
伴隨着大街小巷的佈告,短短兩個時辰,臨淄府衙外,便出現無數士族之人,拖家帶口排着隊,依次聚集在一起閒聊着,而馬車之多,更是把整條看不到頭的大街,都堵得挪不開腳。
“趙兄,匡兄,汝等怎麼也來了!”
“誰敢不來啊!那麼多楚國舊臣都被抓住了,誰知道武烈君白衍,是不是皆知吾等,若是不來,到時候麻煩可就大了!”
“對,特別是這段時日,齊地那些士人,本就與吾等有仇怨,得此機會,那些士人難免不向武烈君告密!”
數不勝數的綢衣男子,聚集在一起,看到熟悉之人,紛紛打招呼,閒聊起來。
老者與老者如此,婦人與婦人如此,就連年幼的孩童,也在一個個奴僕、侍女的看護下,與其他士族的孩童一起玩鬧。
這一幕讓城內的齊國百姓,連連驚歎,不敢想象這才兩個時辰,便有那麼多士族來到府衙這裡。
正當無數士族男子,都在抱怨爲何府衙還不登記之時。
終於,府衙大門內,在一名名秦軍將士的看守中,秦軍將領婁峰,便從府邸內,緩緩走出來,並且手裡還拿着一卷竹簡。
在密密麻麻的士族之人注視下,婁峰打開竹簡。
“將軍有令,今日登記之人,若能檢舉其他藏匿之人,便是有功……”
婁峰說着一些話,而聽到婁峰之言的衆多士族男子,全都看向彼此,一言不發。
檢舉,他們怎可能檢舉他人!
在臨淄,他們這些人在齊地,便是同爲患難之人,能認識那關係自然不錯,眼下若非忌憚白衍,他們都不會來到這裡,如今要讓他們檢舉其他不打算來的人,白衍未免有些異想天開。
正當無數男女老少,全都默契的不言,看着婁峰而內心嘲笑白衍之時,婁峰身後,突然一個個奴僕,搬着一個個綁有布簾的架子。
還沒等衆人明白,那布簾架子,還有一張張木桌,爲何搬出來,接下來婁峰的一段話,讓所有人聽到,全都面面相覷起來。
“按秦律,知而不言者,其罪連坐!有連坐之人,唯有族人有檢舉之功,方能抵罪!今日檢舉一族藏匿,便爲一功,明日檢舉三族藏匿,方得一功,後日,唯有檢舉五族藏匿,視爲一功……”
婁峰按照竹簡的內容朗讀道,說完之後,便示意最前面的士族之人,上前登記,待登記過後,去一旁的木架簾子後面,裡面備有木桌、筆墨,以及竹簡,用於檢舉,並且裡面還備有僕人看護,每有檢舉之事,僕人都會拿竹簡呈送府內登記,日後檢舉的族人若是有隱瞞,便能低過。
就算不檢舉,那也必須去坐在木架布簾後,待到僕人讓其離開,方纔能走。
婁峰說完,便把竹簡放在秦吏面前的木桌上,看着早已經等候多時的秦吏,婁峰便讓着十來名秦吏,開始拿起竹簡登記。
府衙外。
聽到婁峰的話,一個個士族之人,全都吸口涼氣,暗暗心涼起來。
看向身旁的好友,此刻哪怕關係再親近,一個個士族之人,也忍不住擔憂起來,畢竟好友的人品,彼此之間固然可以相信,可其族人呢?不說其族伯族叔之類的,就是同輩的,都還有胞兄弟,更別說小輩的還有子嗣、侄兒,更讓人不安的,還是那些女眷!
誰敢保證,不會有人想要檢舉他人,而留下保命的後路。
特別是秦人還特地拿出木架布簾擋起來,顯然就是爲保護那些檢舉之人,到時候誰都不知道,彼此之間有沒有舉報。
好狠啊!
越想越心驚膽顫,看着排在前面,最開始登記的士族,已經有人登記好後,在一個個秦卒的看護下,前往木架布簾內,有老人、男子,還有婦人,看到這一幕的諸多士人,都不由得彼此擔憂的對視一眼。
說還是不說?
說的話,便是出賣其他人,但倘若不說的話,今日雖然無過,但誰能保證,自己隱瞞的士族,他日被抓到後,不會把認識自己的事情,供出來。
生死攸關,誰都不敢輕易去賭一把,特別是眼下連所有婦孺,都參與其中。
若真的被連坐,到時候被抓起來的,可就是自己啊!
眼下來到府衙這裡登記,便是不想冒險,害怕被抓起來,成爲罪人,日後被貶爲奴隸!已經習慣悠然享樂的日子,誰也不想失去一切。
“快!”
“快!!”
街道上,一排排手持長戈、秦劍的秦軍將士,這時候也來到街道上,維護秩序。
擁擠的街道中,看着秦軍士卒,並不阻攔族人離開,一些士族老者、男子,帶着擔憂的目光,連忙讓族內子弟把這裡發生的事情,去告訴那些關係好的士族。
臨淄城內。
稷下學宮中,轡夫子等人,正在房間內交談,看到學子急匆匆的走來,把城內發生的事情,急忙說出來。
“那白衍,好厲害的心計啊!”
轡夫子忍不住搖搖頭,嘆口氣說道。
沒想到他們還在想着如何救下一些人時,白衍已經對城內楚魏燕士族動手,更是光明正大的離間楚魏燕士族,彼此之間的關係,從而讓楚魏燕士族,就算有心想要破壞白衍的目的,也根本不敢輕易相信他人,更無法讓已經互相警惕的士族,再次聚集起來。
“第一日,只需要檢舉一族,便能得一功,次日便是三族!如此一來,趨利避害乃是人之天性,比起三族,很多人都會毫不猶豫的在第一日,選擇把關係不好的士族,毫不猶豫的供出來,而人,皆有喜好,男子、婦孺不同,所言不同,這也意味着,隨着供述,明面上是獲功,實則是功過相抵……”
盧老這時候也搖搖頭,一臉凝重,盤算過後,很快便察覺到白衍的目的。
只要今日人供述,一旦開這個頭,這也就意味着,再也無法收手,衆目睽睽下,無法商議,等回到府邸後,就算彼此坦誠相告,最終的結果便只會是在第二日,爲了免罪而把更多的士族供出去。
“臨淄城,要亂了啊!那田瑾,怎麼就教出這麼一個徒兒!”
田老嘴裡有些抱怨道,而當目光,看到對面木桌的魏老,依舊自顧自的閉目養神,田老又氣又無奈。
“魏兄!汝倒是想想主意!”
田老有些不滿的喊道。
聽到田老的話,轡夫子,盧老,以及其他幾名老者,也不由得紛紛看向魏老。
似乎不明白,爲何魏轍還能夠如此淡然處之,這白衍眨眼間,就已經把臨淄城內攪得天翻地覆,待風平浪靜之時,恐怕他們這些人,想要做些什麼,也已經無能爲力。
對於魏轍的能力,他們這些人,可都是知道的。
“白衍早已布好局,木已成舟!”
魏老睜開眼睛,見到這些人的目光看向自己,搖搖頭,嘆口氣。
此刻魏老頭髮有幾分凌亂,身上的衣物,也是粗布衣,腰間更是刮有一壺酒。
房間內。
聽到魏老的話,轡夫子、田老等人,全都面色一僵,無奈的看向彼此,論學說,他們不懼任何人,可在勾心鬥角這件事情上,不管是輕視也好,疏忽也罷,已經不小心讓白衍佔據人和、地利。
“可若繼續讓白衍這般下去,莫說楚魏燕之士族,就是齊國士族,恐怕也難有幸免!脣亡齒寒,先前城內的齊國士族,已經把絕大部分戶籍,交給蕭何!待白衍控制楚魏燕之士族,定然會反制齊地士族!”
轡夫子看向魏老,嚴明其中厲害。
身爲稷下學宮的祭酒,若是一開始不知道臨淄城大亂,背後的主謀是白衍,那麼此刻隨着白衍的一個個舉動,轡夫子已然察覺到,白衍的打算。
連轡夫子都不得不承認,不怪當初嬴政如此器重白衍,甚至要把白衍這一個齊人,帶在身邊任中常侍。
“那便……”
魏老聽到轡夫子的話,拿着酒壺,準備喝酒的動作停了下來,頓了頓。
“逼白衍離開臨淄城!”
魏老說完,仰頭喝着酒壺的酒水。
兩息後,看着轡夫子、盧老、田老那些人,一臉沉思的模樣,魏老砸了砸嘴巴,直接擡手擦拭嘴巴。
“此前雲陽君嬴淡,便帶着贏氏族人,前來臨淄,其目的便是爲求分封!如今秦國吞併諸國,正是缺乏士人入秦爲仕,如此,以士人相助,換取雲陽君嬴淡與贏氏之人勸阻白衍,待秦廷任命之郡守、郡尉之人,抵達臨淄,有云陽君嬴淡等人在……”
魏老慢慢給這些人分析道,說到後面,打了一個酒嗝,看着酒壺搖了搖。
盧老、田老等人,聽到轡夫子的話,頓時瞪大眼睛,對視一眼,滿是喜色。
對啊!
只要白衍不方便插手臨淄城的事情,到時候一切爲難,自然迎刃而解。
“普通士人,嬴淡等人,無法滿……”
轡夫子點點頭,可皺眉之間,正準備說什麼,不過還沒來及說,幾名學子便來到書房內,神色匆忙的對着轡夫子等人打禮。
“不好了,夫子,範氏范增,以及其族人,全部都被秦人抓住!”
“還有於氏、故氏等人,也全都被抓到牢房之內!”
以田子名、田子農爲首的學子,一個個神色擔憂看向轡夫子、盧老等人。
“範氏也被抓了?”
盧老聽到田子名的話,皺起眉頭。
定是有人把這些人的住址,告訴白衍,否則白衍,根本無法一次將所有人都給抓起來。
“轡老!老夫親自去白衍府邸一趟,去求個情,讓白衍放過那些士人!”
田老看向轡夫子、盧老等人。
比起那些楚國舊臣,範氏、於氏、故氏那些人,都是才士,若是眼看着死在秦軍劍下,實實在在是可惜。
不如親自走一趟,讓白衍看在田瑾與他們這些人的情分上,放過那些士人,畢竟那些人並非舊臣。
“夫子,夫子!!”
還不等田老起身,轡夫子回答,另一名學子,也着急忙慌的來到房間內。
在一名老者的催促下,這名學子當着衆人的面,把打聽到的消息,與衆人說出來。
其中不僅僅有范增被帶去見白衍,就連范增回到牢房後,手裡拿着一片竹簡的內容,都已經打聽清楚。
“什麼?再說一遍!”
本來便打算去見白衍的田老,聽到學子的話,頓然起身,一臉呆怔的看向那名學子。
“白衍送范增之竹簡,乃白衍親手所寫,其曰: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學子再次重複稟報道,看着一臉失神的衆人,此刻這名學子並不意外,方纔得知這一番話的時候,他也恍惚許久,直到被微風吹醒之時,纔回過神,急忙來到學宮。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
田子名跪在地上,側頭看向身旁之人,聽到一番話,忍不住呢喃。
“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田子農幾人,也好不到那裡去,恍惚間不斷重複這一番話,這還是衆人第一次,讀到如此厚重的言語,其深厚,讓他們這些讀書人,都有剎那間的屏息。
“爲萬世開太平!”
轡夫子、盧老、田老幾人,此刻也對視一眼,品讀着這份言論。
作爲身懷諸子百家之學,已是暮年的轡夫子、田老幾人,沒想到這大半輩子,即將埋入黃土之際,居然能聽到這樣一番言語。
若是前面兩句,是霸道、是孤傲,那麼後面兩句,則是令人心驚、敬仰的志向。
居然有人,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言論。
然而這個人,卻是爲秦將的……白衍!
“那田瑾,怎麼就教出這麼一個徒兒!”
轡夫子這時候,也說出與方纔田老的抱怨時,一模一樣的話,不過同樣的話裡,卻讓人清楚的察覺到,其意的不同。
一個是似抱怨、埋怨、有少許責怪,另一個,則是驚豔、感嘆,還有一絲絲,令人難以察覺的羨慕。
木桌旁。
魏老喝着一口美酒,嚥下之後,咂咂嘴,似乎是酒味喜人,魏老的嘴角微微上揚,臉上浮現笑意之餘,目光也微微閃爍。
……………………
秦國咸陽。
在咸陽王宮之內,一名宦官急匆匆的捧着竹簡,來到書房之中,隨後跪在地上。
“王上,函谷關傳來消息,將領珪,率領鐵騎,已經護送老者,抵達洛陽!不日便能抵達函谷關!”
宦官稟報道。
木桌後,嬴政正批閱各地郡縣送來的竹簡,聽到宦官的稟報,看着竹簡的目光突然停下來,兩息後,放下竹簡。
蒙毅這時候也已經來到宦官身前,雙手捧着竹簡,待宦官後退離去後,便轉身來到木桌前,把竹簡交給嬴政。
作爲嬴政身旁的近臣,也是秦國的中常侍,蒙毅十分清楚,嬴政對於那着書老人的重視。
毫不誇張的說,僅憑嬴政昔日常常夜深,獨自品讀那老者所着之簡,蒙毅就敢篤定,待那老者來到咸陽,嬴政定會厚以委重,逢事必議。
而整個咸陽城,所有朝堂的大臣,以及咸陽城內數不清的士族,都會因爲那老者的到來,而爲之震動。
“王上,可否需要派遣中車府衛,前往函谷關外護送?”
蒙毅看着嬴政接過竹簡後,打開看起來,想了想,便輕聲詢問道。
昔日白衍攻打楚國,破楚歸秦之時,嬴政便親自前往武關相迎,雖然後面是在灞上相遇,但這也足以看出,嬴政對白衍的寵信。
如今那老者前來秦國,不知嬴政打算如何相迎,以顯其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