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騾車返回那片山頭附近時,佟穗提前垂了眼。

蕭縝在距離流民橫屍之地百步左右的位置停了車,指着西邊的荒林道:“一共十九人,你先去裡面找找有沒有適合的坑地,別走太遠,我過去收拾一下。”

是收拾,也是收屍。

佟穗膽子算大的,可除非必要,她都不想親眼面對那些。

她跳下騾車,想從遠離“戰場”的車後方繞過去,走了兩步瞧見被蕭縝搬上車尾的流民,頓時又轉身,低着頭繞着大黑騾走了半圈。

“拿着,以防萬一。”

蕭縝叫住她,將那柄鐵劍遞了過去。

佟穗想起剛剛還跑了四個流民,沒有拒絕,提劍進了荒林。

荒林中光線暗淡,還好佟穗經常進山打獵,早已習慣這種情形,只需要提防可能隱藏其中的流民。

她沿着靠近蕭縝的斜線往西北方向深入,林裡地勢並不平坦,走了大概一盞茶的功夫,真讓佟穗發現一處能讓七八人蹲藏的土坑,約莫四尺來深,從坑底到四周緩坡長滿了綠生生的野草,甚至還開了幾朵水靈靈的野花。

想到這坑的用處,佟穗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竄上脊骨,她後退幾步,回頭,透過密密麻麻的樹幹,隱約看見蕭縝弓着腰,在將什麼往林子裡拖。

佟穗身上更冷,沉默片刻,她吹了一聲獵戶之間用來傳遞消息的口哨,清脆如同鳥叫。

蕭縝擡頭望來。

佟穗朝他揮揮手,再指指旁邊。

蕭縝回了一個手勢。

十九個人,他自己拖起來太慢了,這地方佟穗一刻都不想多留。

她硬着頭皮朝蕭縝走去。

蕭縝注意到她的靠近,從地上撿了兩把鋤頭,然後走進林子將佟穗攔在半路:“你去挖坑,這邊不用你。”

一羣剛剛落山爲寇的流民能有什麼像樣的武器,有的拿棍子有的拿鋤頭,只有兩人帶着刀。

佟穗感受到了這位寡言夫君的照顧。

她點點頭,接過鋤頭折返回去。

佟穗力氣還是很足的,蕭縝拖着屍體一趟趟進出期間,她低着腦袋全心全意地挖着土,等蕭縝全部搬完,她已經將這坑的邊緣拓寬了,繼續挖深就行。

蕭縝拿起另一把鋤頭加入了進來。

連着挖了快半個時辰,佟穗的兩條胳膊都酸了。

坑快好了,蕭縝讓佟穗去多撿一些碎樹枝枯葉,他繼續挖。

佟穗撿了一趟又一趟,蕭縝不喊停她就一直撿,又一次回來時,發現之前堆積在旁邊的枝葉都不見了,包括放在另一側的她沒敢多看的那些屍體。

佟穗下意識地看向坑裡。

坑裡堆滿了碎枝枯葉,又被蕭縝填了一層土,已經看不見任何衣角。

佟穗莫名想哭,怕蕭縝見了誤會,佟穗低下頭,用鋤頭背側將先前挖出來的土往坑裡推。

蕭縝手一刻沒閒着,視線往她這邊投了幾次。

有大量的枝葉填充,這個坑最終只比四周的地面矮了一尺左右。

蕭縝又去旁邊刨了些土,再挖幾叢灌木堆到坑上。

徹底毀了屍滅了跡,被佟穗刻意壓下的所有懼怕、緊張、疲憊忽然一股腦地涌了上來,她強撐着站在原地,全身卻不受控制地哆嗦起來,滿是汗水的蒼白臉上不知何時沾了污土。

這樣的佟穗,讓蕭縝想到了盛夏夜雨過後,次日清晨開在路邊的打碗花。薄薄一層雪白花瓣上沾着風吹過來的幾點輕泥,也沾着潮溼的露珠。

那是鄉下到處可見的野花,大人們不屑一顧,孩子們喜歡摘來玩,尤其是尚未開放的打碗花花苞,將卷狀的白嫩花莖含在脣間輕輕一吹,前面的花瓣便會綻放開來,同時在口中留下淡淡清甜。

蕭縝走過去,拿走她虛虛攥着的鋤頭,與他的那把一起扔進樹林深處。

他握住她的手,更明顯地感覺到了她的顫抖。

蕭縝便將人抱起扛在肩頭,轉身朝林子外面走去。

佟穗趴在他的肩上,眼淚連串地掉了下來,漸漸抑制不住哭聲。

蕭縝聽了一會兒,快出林子時才道:“你這樣,萬一被人看見,還以爲我在裡面對你做了什麼。”

佟穗哭聲一頓,擡頭朝路上望去。

一片寂靜,除了停在路邊的騾車,再無其他人經過。

但佟穗也沒有更多的淚了,拿袖口抹抹眼睛,低聲道:“放我下來吧。”

蕭縝只管繼續往前走,一直將她放進車板靠近轅座的地方。

佟穗先往車尾瞟了眼,沒看見任何血跡,放了心。

大黑騾身上放了水袋,蕭縝取下來,看着她問:“有帕子嗎?擦擦臉。”

佟穗當然帶着帕子,低頭展開。

蕭縝往上面倒了些水。

清清涼涼的,佟穗擦完臉更冷靜了幾分,飛快看眼蕭縝,見他臉側沾有血跡,忙把帕子遞過去:“你也擦擦。”

蕭縝:“沾血就難洗了,何必再浪費一塊兒料子。”

說完,他用衣袖隨便抹了抹,這件外衫的衣袖被砍破好幾道,縫都不好縫,回家直接燒了了事。

這幾年殺賊殺流民官府都無力追究,但凡事都怕萬一。佟穗打開一個包袱,取出蕭縝昨日換下來的待洗外衫:“換上吧,別讓人瞧見。”

蕭縝照做。

佟穗將染了血的那件迭好,塞在包袱與車板護欄中間。

蕭縝灌幾口水,坐上車轅趕車了。

“這事,要跟家裡說嗎?”佟穗緊挨着他問。

蕭縝:“只說遇到流民,騾子跑得快他們沒追上,其他的不用提。”

佟穗:“要麼乾脆都別提?”她還是怕被人刨根問底露出痕跡。

蕭縝:“我要用此事提醒里正做些安排,不好全瞞下。”

佟穗懂了,又問他:“除了胳膊,你還有哪裡受傷嗎?”

蕭縝:“捱了幾棍子,都不嚴重,家裡有金瘡藥,塗兩天就好了。”

他語氣實在輕鬆,佟穗便沒那麼揪心了。

耽誤這麼久,都快晌午了,陽光暖到叫人睏倦。

蕭縝餓了,讓佟穗給他拿兩個岳母準備的苞米餑餑,這種麪食涼着也可以吃。

佟穗實在沒有胃口,聽着他若無其事地吃了兩個餑。

一開始還覺得驚訝,後來想起他服過六年兵役,在戰場上不定殺了多少人,也就很好理解了。

.

回到靈水村,因爲要停騾子,蕭縝直接將車趕到蕭家大院的後門,從這邊進的。

蕭家衆人聽到動靜,除了林凝芳,其他人全都來了後院。

賀氏、蕭玉蟬更關心車上那些包袱都裝了什麼。

沒等賀氏開口打探,老爺子蕭穆神色凝重地問:“之前說午飯前能回來,耽誤這麼久,可是路上出了變故?”

孫子孫媳褲腿鞋面都沾了土,又不是幫親家種完地纔回來的,這絕不正常。

佟穗看向蕭縝。

蕭縝掃眼家人,沉聲道:“半路遇到一波佔山爲匪的流民,費了些功夫才甩開。”

賀氏臉色大變,驚慌道:“咱們這邊也鬧山匪了?人多不多?”

早就聽說龍行山西嶺那邊有幫勢力頗大的山匪,官府剿了幾次都沒拿下,只是因爲離得遠,還不曾來禍害靈水村這邊,至於那些十幾、幾十號人的小匪幫,輕易不敢來靈水村這樣的大村。

蕭縝:“看到的有十幾個,不確定是否有其他同夥沒下山。”

蕭穆:“行了,你跟我去屋裡說,玉蟬、柳兒你們幫阿滿搬下東西。”

老爺子直接把兒孫們都帶走了。

賀氏朝女兒使個眼色,她緊跟着追了上去,哪怕不能進屋,躲在外面聽聽風聲也好。

佟穗並沒帶什麼值錢的東西回來,剩下的餑餑都是有數的,她直接把數量告訴蕭玉蟬,再讓蕭玉蟬先把餑餑帶去竈房放着。

蕭玉蟬失望地走了。

佟穗與柳初拎着包袱去了東院。

經歷過一場生死劫難,再次踏進這間還不是特別熟悉的小屋,佟穗竟也有了一種回家的踏實感。

柳初憐惜道:“看你這模樣,嚇得不輕吧?你在屋裡歇會兒,我去燒水,洗個澡就舒服了。”

佟穗渾身都虛,只能麻煩她:“大嫂多燒點,二爺回來也得洗一下。”

柳初笑着應了。

熱水燒好,柳初去東廂房後門外把浴桶搬了進來,幫忙擦擦又兌好溫水。

考慮到蕭縝隨時可能回來,柳初先回了上房。

佟穗插好南屋的門,剛要脫衣裳,注意到雙手指甲縫裡都是泥土,費些功夫清理乾淨纔開始洗身上。

潑了水,佟穗坐到北屋炕頭,散着半溼的頭髮曬日頭,直到此時,她纔有了飢餓之感。

一頭長髮快要乾了,蕭縝回來了,手裡端着一個碗,裡面是兩個冒着熱氣的苞米餑餑。

佟穗意外道:“你熱的?”

蕭縝:“讓二嬸熱的。”

他們在屋裡說話,二嬸在外鬼鬼祟祟,蕭縝想到佟穗還餓着,乾脆請二嬸幫忙熱熱飯。

他說的簡略,佟穗卻能想象出賀氏不樂意的樣子,甚至會因爲該熱幾個餑餑與蕭縝討價還價。

佟穗:“其實我吃一個就夠了,那個你吃吧。”

蕭縝:“一口氣跑了那麼遠,多吃點。”

佟穗:“……”

她垂了眼,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

蕭縝聞到了淡淡的皁角香,看看她浴後紅撲撲的臉頰,再看向那一頭烏黑蓬鬆的發。

男人站在炕邊一動不動,佟穗能察覺到他的打量,是在看她吃東西嗎?

佟穗挺不自在的,提醒道:“鍋裡還有熱水,你也去洗洗。”

蕭縝:“嗯,只是手臂上有傷,等會兒洗頭時得你過來幫下忙。”

佟穗點點頭。

蕭縝一走,佟穗便加快了吃飯的速度,上午乾的都是耗力氣的事,兩個餑餑吃下去剛好飽。

聽着南屋的水聲,佟穗對着銅鏡紮好頭髮。

又在堂屋刷了碗,就聽那邊喚她了。

佟穗心跳有些快,推開南屋虛掩的門後,發現蕭縝並沒有如她以爲的那般坐在浴桶中,而是坐在桶外的小板凳上,穿着長褲,只袒着結實健碩的上半身。

對視一眼,蕭縝單手扶着浴桶邊緣,將頭探向桶內。

他手臂上的刀傷讓佟穗無暇去羞澀什麼,卷好袖子站到他旁邊,先解開束髮的布巾,再左手輕按他後頸,右手從桶裡撩水淋到他頭頂發上。

挖了皁角泥搓了一遍,用桶裡的水衝一遍,再從盆子裡舀乾淨的水又衝一遍,這便洗好了。

正要拿巾子幫他擦頭髮,外面響起蕭野的聲音:“二哥,我卸騾子時發現車板上有滴血,你是不是受傷了?”

因爲關心哥哥,蕭野的腳步很急,一邊說着人已經衝到了北屋門口,挑簾見裡面沒人,疑惑地又喊了一聲:“二哥?”

蕭縝:“我在洗頭。”

蕭野的腳步聲馬上往南屋來了。

蕭縝還低着頭,透過溼噠噠垂下來的頭髮縫隙看見她緊張地絞手,及時道:“在外面等着,我馬上出來。”

蕭野剛想說“咱們兄弟還怕我看你嗎”,忽地記起今日不同往日,二嫂可能在裡面,不由嘿笑兩聲:“行,我去北屋等。”

佟穗暗暗咬脣,小叔子等就等,嘿笑是何意,好像她與蕭縝在做什麼不正經的。

有點惱,佟穗幫蕭縝擦頭時就不是那麼溫柔。

蕭縝第一次讓她幫忙,無從比較,只覺得她這力道已經夠輕了。

擦好頭髮,蕭縝站起來就要出去。

佟穗急着道:“衣裳!”

蕭縝看她又羞又惱卻不敢瞧他的樣子,這才撿起放在一旁的乾淨外衣,三兩下穿好。

北屋,蕭野不客氣地又把兄長才披上的外衣扒了,瞧見那幾道刀傷,恨得咬牙切齒:“他們在哪個山頭,二哥你帶我們殺過去,非替你報仇不可!”

蕭縝:“已經殺了,你二嫂膽小怕官府追究,自己知道就好,別再往外傳,包括自家人。”

蕭野:“十幾個都殺了?”

蕭縝默認。

蕭野很解氣,笑着笑着一頓,低聲道:“二嫂肯定嚇得不輕,怪不得臉色那麼差。”

蕭縝:“沒別的事你先回去,我還要上藥。”

蕭野:“那我幫你上完再走。”

蕭縝瞥了他一眼。

蕭野:“……哦,有二嫂了,就嫌棄我粗手粗腳了。”

蕭縝:“以後找我就在外面喊,我自會出去,你別冒冒失失往裡闖。”

蕭野哼道:“就你講究,大白天的,你要是老老實實,有何不敢讓我撞見的?”

蕭縝人高腿長,坐在炕沿雙腳還穩穩地踩着地,聞言擡起一腳朝弟弟踹去。

蕭野猴子似的往後一蹦,扭頭朝南屋那邊叫嚷:“二嫂,我好心關心二哥,二哥居然踹我!”

蕭縝:“滾。”

佟穗其實都聽見了,先是爲小叔子的關懷感到心暖,又爲他的口沒遮攔生惱。

當然,佟穗也沒忽略自家夫君的壞,明明小叔子都主動要幫忙了,他非要把上藥的活兒留給她。

趁蕭野還沒出來,佟穗搶先道:“你們兄弟好好聊,大嫂剛剛叫我過去一趟,我去看看。”

兄弟倆就聽着一道輕快的腳步聲從南屋轉移到了堂屋外。

蕭縝垂眸。

蕭野大笑:“得了,你自己上藥吧,我也不管你,叫你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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