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了封口,絹秀中帶着幾分潦草的字跡印入眼簾,可見當時吳氏心裡並不安寧,甚至是憤怒的,也許握筆的手都在抖。
“含秋:
寫出這兩個字並沒有多難,我這一輩子卻也沒有這般叫過你一聲,你一定很恨我吧,肯定是的,我將你娘害至那般田地,害得你無家可歸,現在想來,是你的膽大救了你,看看現在的章俏兒,我們母女費盡心機挑的女婿卻是那般狼子野心,我害了你,他卻害了整個章家。
我無法對你說對不起,我們之間的恩恩怨怨也並非一句對不起就能勾消,自然我也沒臉對你說託付兩字,可現在,我能拜託的人竟然只有你,老天爺真的不會輕饒了誰,如老爺,如我,以後章俏兒也必然會遭到報應,我只願齊振聲不會例外,最該千刀萬剮就是他。
那日他來見我,說只要我將老爺當時私藏下來的那批黃金交給他,他便罷手,絕不會再對家寶動手,我若是不答應,他便讓人來會亭給家寶送信,說我病危,以家寶的性子定然會往家趕,他若張網以待,家寶萬無僥倖,我說我根本不知道什麼黃金,他不信,只給了我一日考慮的時間。
我是確實不知那批黃金老爺放在哪,但我卻是知道有這批黃金存在的,大姐兒你本事大,不妨好好找一找,我寧願是你得了也不願便宜了齊振聲。
前些日子我看過大夫,本來也沒有多少日子好活,便用我的性命換家寶一個自由又如何?沒了我,他就不會夾在我們之間左右爲難,沒了我,他才能無所羈絆的做事,沒了我。你以長姐身份爲他做何安排時才能無所顧忌,我只遺憾,死前不能再見他一面。
但我並沒有不放心。當年那般軟弱的你現在已經成了他最大的倚仗,我尚在時你都能拋開我們之間的恩怨事事爲他考慮。我不在了,以你不願多做計較的性子,只會更心疼他喪父失母,死了我也安心。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現在說什麼你也許都不會信,但是你年幼時。我待你是有幾分真心的,只是當你漸大,長得越來越像你娘時我才越來越容不下你,於你來說。我是破壞你爹孃關係的壞人,但是於我來說,你娘纔是我和表哥之間的介入者,我是恨你孃的,那種只能眼睜睜看着心愛的人去迎娶別人自己卻什麼都不能做的感受。我一輩子都記得。
若有下輩子,若我們還能遇上,不管我們到時是何身份是何立場,我必將掏心待你,以謝你這一世對家寶的善待。
吳佩娘。絕筆。”
一目十行的看完,夏含秋便將紙丟開了,心裡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兒。
好像再多的恨,也因爲這短短的一封信隨風飄散了,反倒是年幼時的記憶翻涌出來,彷彿要印證吳氏的話一般,一幕一幕全是她初有記憶時吳氏曾待她的好。
也許是因爲愧疚,也許是因爲她從小便不讓人討厭,三歲到五六歲的那幾年裡,吳氏待她和章俏兒明面上確實沒有什麼不同,她說曾待她有幾分真心,便是指的那時候吧。
她是信的。
因爲她記事早,很多年前的事都記得。
人言會說謊,記憶卻不會。
身體被溫暖的懷抱擁住,溫熱的氣息吐在耳邊,“難受了?”
“倒也不是難受,就是想起了一些事,人真是隻有在死亡面前纔是平等的,哪怕你權勢滔天,哪怕你曾不可一世,該死的時候誰也逃不脫。”
還嘴硬,段梓易轉開話題,“歇好了嗎?歇好了便該過去夏家給岳母請安了,一離開就是半月之久,知道你回來,岳母怕是早就在翹首以盼。”
“是該去。”夏含秋也不打算換衣裳,就穿着一身輕便布衣出了門,即便是成親後,在明眼人眼裡她已是王妃,出外時爲了顧全換之的身份她也會穿料子好些的白衣,可在家裡,她更多時候還是穿布衣,穿慣了後便覺得穿着挺舒服了,尤其是天漸漸熱起來後,布衣最是涼快。
換之也有心和她穿得一樣,被她給否決了,他們是夫妻,夫妻之間是該互相遷就,可這事上卻不必,以換之的氣勢,即便是不穿也沒人敢輕看他。
當然,現在能看到他不穿的只有自己。
這麼想着,腦子裡就出現了換之裸着身的模樣,臉偷偷紅了紅。
擔心被身邊的人看到,忙將頭撇到一邊去,裝作在看遊廊右邊的一園好春色。
夏薇看到兩人進來又是鬆了口氣又是責備不已,“一出門就是半月之久,好在姑爺還知道遣人來給我送個信,不然我都不知道你竟然跑山上去了。”
“當時走得急,我也沒想到會在山上呆那許久。”夏含秋話裡帶了些愧意,當時她是真的沒想到這些。
雙雙給上首老人問了安,夏雨生開口道:“你小舅嘴巴緊得跟個什麼一樣,也問不出什麼來,偏偏那滿臉的擔心又藏不住,連累得老三媳婦也跟着受累,你小舅沒有跟着一起回來?”
“小舅最近少有在山上,師傅遣他出去忙了。”坐到瑩瑩身邊,看到換之在另一邊坐了這才安心給小舅解釋,“我之前急急忙忙離開也是因爲師傅受了傷,小舅跟師傅學藝這許多年,感情比之我自然還要深,但是師門的事又不能往外說,還不就只能乾着急。”
這話本就是說給屋子裡的人聽,夏含秋並沒有壓着聲音講,臨末了才小小聲的對伏瑩瑩道:“總歸天塌下來還有高個兒頂着,外面的事你別理會,安心養胎,在山上這些日子我在三師兄的指導下認識了不少野菜,拾掇好了清爽可口得很,下山得急也忘了拿,等人送來了我再給你送去。”
伏瑩瑩緊握了下她的手,“有心了,正好最近吃東西沒那麼香了。”
柯氏聞言直笑,“弟妹這情況還真是有意思,別人有反應是在三個月之前,過了就好了,像我,一天得吃四五頓,懷三個都這樣,到了弟妹這倒好,別人難過的時候她過得挺痛快,現在眼看着三個月都過了,她反倒有反應了。”
這話惹得老夫人也跟着笑,直把伏瑩瑩笑得都不好意思了。
“你師傅可好了?”
“祖父放心,師傅沒大礙了。”
看出秋丫頭不想多說,夏雨生也就不再多問,只要人沒事便好,無爲道長這樣的人,誰家都不嫌,夏家有現在的局面是他想都不曾想過的,一旦擁有,便不想再失去。
不過他也看得透,不多想不多伸手不起貪念纔是保住這一切的根本,秋丫頭是重情的人,只要夏家不做那對不起她的事,她總也不會薄待了夏家。
“你下山是爲了武陽來的人吧?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門對着門,有些事自然便瞞不住,這事,夏含秋也沒想瞞,她心裡還有些其他想法。
“是章家來人報喪,吳氏,死了。”話是對大家說的,夏含秋看的人卻是她母親。
夏薇怔了怔後,臉上神情似哭似笑,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一般一顆又一顆的滾了下來。
對不起她的人都死了,都死了,她卻還好好的活着,有一雙世上最爭氣的兒女,到底是她笑到了最後!
吳氏,吳氏,當時若知道有你的存在,我如何會點那個頭?爲何你只知恨我,卻不去怨造成這一切的章澤天!
明明是他毀了你,也毀了我!你說你無辜,我又何償不無辜!
夏含秋上前將母親擁在懷裡,一下一下輕撫着她的背,心裡酸酸澀澀的,竟是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柯氏就坐在夏薇身邊,此時便長嘆了口氣,放輕了語調道:“快別哭了,人死了一了百了,再大的仇怨也該放下了,大好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以後啊咱們就輕輕鬆鬆的過。”
伏瑩瑩在一旁附和,“大嫂說得對,姑姐,過去的便過去了,不要再想了。”
任誰勸,夏薇的眼淚就是停不下來,好好哭了個痛快,彷彿要將那些曾經的過往用眼淚給淹了,可她卻知道,再多的眼淚,也洗不淨她,更不能讓時光倒流,讓她回到沒有受到傷害之前。
一時間,滿屋只聽得到一聲一聲的吸氣聲,以及聲聲壓抑的哭泣。
許久之後,像是終於覺得哭夠了,夏薇抽噎着輕輕推開女兒些許,卻不鬆開手,拉着女兒在身邊坐了,頭髮亂了,衣服亂了也顧不上,她此時只覺一身輕鬆,壓在心頭上的那些東西好像真被這一場眼淚給沖走了。
老夫人抹着眼角,滿臉歡欣,“善惡到頭終有報,不是不到,時候未到,現在卻是時辰到了,給薇兒給報仇了。”
夏雨生輕咳一聲提醒老妻不要亂說話,秋丫頭向來極疼愛章家寶,再說那終究是和她有些關係的人,這些話心裡想想便好,何用說出來。
老夫人面上有些赫赫然,她也想到了這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