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汰賽的尾聲階段,雪明奔赴於各個擂臺,與學生們根據元質構成商討技戰術,要這些失敗者都打起精神,作最後一搏。
整個過程冗長繁複,不光是槍匠與學生做考前複習,老師也從這些孩子身上學到了不少東西。
日誌上的名字越來越多,除了姓名以外,出現了更多的對局細節。
“紅方的靈體堅韌,隱約能見到完整的絲線團塊,已經來到化繭階段。”
雪明一邊做記錄,一邊觀察場上局勢。
“比賽時間進入八分鐘的終局,雙方的輝石光源還有體能儲備都像是搖曳的燭火,一吹就熄。”
臺上的光景,是汗水如陣雨,血氣比焚風。
“藍方打得很聰明,他的靈體不如紅方,用柔弱的靈線去對抗棍棒的敲打,儘量將鈍器直擊的力量化解,像是擀麪杖一樣滑滾,送去脂肪更多的大小臂膀側面——眼、手、心、意都融貫一體,是非常棒的技巧。”
稍有停息時,是決鬥雙方定步調息,喘氣如牛交換眼神的空檔。
“從兩人身體的傷害累積來看,藍方的打擊範圍更小,密度更大,紅方的打擊範圍更大,卻不能削弱敵人的戰鬥力——兩人的體能都要走到終點。”
雪明擡起頭,盯着交纏撕斗的兩位參賽者。
“如果不出意外,紅方無法突破自我,完成進化,找不到新的打法,他會輸.”
賽場上的局勢正如雪明所推斷的——
——藍方選手看似身體多處中棍,淤痕挫傷面部流血,卻依然能保持清醒的眼神。手中持握長杖佝身進步點打,步步爲營的架勢像是經驗老道的獵人。
而紅方選手身上只有三處傷害,以右利手握住法棍,虎口和腕口還有大拇指都被敲的皮開肉綻,後來強用雙手抓握武器改變中線來迎敵,否則連棍棒都抓不住了。
另外一處傷害在肚腹肝臟處,被藍方的長杖以距離優勢戳刺白嫖,精準狠毒的刺擊幾乎讓這片肚皮變成一團爛肉,能看見斷裂的肌肉組織,還有源源不斷的血往褲子下邊流淌。
最後一處傷害是正架左腿,是小腿處的鞭打抽擊,藍方爲了削弱紅方的戰鬥力,長杖可以奪得兩步先機,如果能廢掉對手的左腿,紅方前進墊步搶攻的意圖會因爲遲鈍的左腿變得更加明顯。
對戰雙方的靈能波動強而有力,是七年級學生裡戰鬥意志最強大的那一批。
八分鐘過去了,兩人依然沒有決出勝負,身上掛彩受傷的呼痛悶哼,都像困獸猶鬥時發出的示威低吼。
藍方選手非常有耐心,只是在對手肩肘軀幹失衡的那一瞬間,動了積極進取求勝心切的綺念。
幾乎是本能反應!真的只是本能!
那一刻似乎時間都變慢了,紅方的左腿側脛抽搐抖擻,牽帶身體失衡的那一刻,藍方揮棒打來!
長杖上糾纏着鋒利的靈絲作最簡單的附魔增傷,要用狠厲的棒擊,用放血傷害終結敵人!
如果再拖上幾十秒,恐怕身體會背叛大腦,先對手一步軟弱的跪倒在地吧!
小藍這麼想着,幾乎跟着小紅顫抖抽搐的失衡狀態,同步作出進攻。
閃着湛藍光芒的浮雕鐵棍同時出手,紅方佝身正架,沒有避讓,卻狠狠挺立身子,在最後一秒找回了意識——彷彿剛纔的軟弱無力都是“前狼假寐蓋以誘敵”的花招!
金鐵交擊的脆生動靜打出來。
雪明也忍不住爲紅方的戰鬥意志拍手叫好——
“——打得好!”
他很難想象受了如此重傷的小紅,是如何忍受痛苦,如何扛住高壓,在決勝的前一秒想出這種辦法來突破困境的。
此前小紅被對手的長兵器逗弄玩耍,就像是任人宰割的玩具一樣,偶爾捨身突圍,造成的傷害極爲有限,無法實施精準的打擊。
能夠在最後一秒設置陷阱,示弱迎擊,並且執行這個過程——已經非常了不起。
對打的結果還沒出來——
——因爲紅藍雙方在一臂距離揮棍搏殺,最後一點腎上腺素強撐着意志,除非命中頭臉的重要神經,打點足夠精確,否則出不了致勝暴擊。
他們已經打了八分鐘,沒有休息的時間,除非幸運女神偏心,只眷顧其中一人,不然以這種精神狀態根本就沒辦法命中敵人的顱腦。
幾秒鐘過去,雙方的動作越來越遲緩,最終藍方頹然倒下,只是一呼一吸的功夫,紅方也軟弱無力要跪下了。
決勝鈴響起——
“——紅方勝。”
雪明給兩位勇者送去白夫人制品,和這對小紅小藍說起騎士比武中需要注意的細節。
他對小藍說:“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打得很聰明,只差一點。在最終回合一臂長短的距離裡,你的棍棒優勢蕩然無存,如果沒辦法再次打中之前累積傷害的弱點,反而是紅方佔優——你太心急了”
小藍沮喪的說:“不是我心急.我看見他頹倒的一剎那,身體好像不聽使喚了就想上去終結他!”
“那就是你的身體太心急。”雪明強調着:“你控制不了肉身,無法做到靈肉合一,蛻變的速度也會變慢——你需要慢慢調整,這是很難很難的事情。”
小紅喝完白夫人制品,又提來一桶冷水,把自己從頭到尾澆洗一遍,從滾燙炙熱的擂臺離開,回到老師面前時判若兩人,他安靜的時候就像一個害羞的女生。
“打得好。”槍匠朝小紅點點頭:“對擬態技術的理解很深——能在烈度極高的作戰環境裡保持理智佈置進攻,你是個很厲害的戰士。”
小紅沒有說話,與槍匠老師鞠躬致謝。
最終紅藍雙方握手行禮,靈絲與靈體交換信息。
雖然只是一場普普通通的比賽,在院長和一干師生眼中卻變了味道。
那是化蛹與化繭兩個不同階段的靈能者,憑藉騎士戰技打出來的斐然戰果——
——不像簡單的加減法,不是誰的棍棒和輝石強,不是誰的靈體更完美,就能決定比賽走向的。
藍方選手雖然處於化蛹期,敗因並不是他的靈能不如紅方。
恰恰相反,他在前半程的表現非常亮眼,對靈絲的理解,對棍棒的長處,幾乎在智商層面完爆了對手。
紅方選手處於化繭期,靈體更加強大,決出勝負的手段卻和靈能沾不上多少干係。
他在前半程陷入苦戰,武器幾次險些脫手,靈體能幫他一回兩回,挽救他的致命失誤,幫助他吸收傷害重新握緊法棍,可是戰勝對手的主要原因,還是那次擬態誘敵和接下來的佈置進攻。
決定這場比武勝負的關鍵因素,是耐心。誰先失去耐心,被疼痛且疲勞的身體徵服,誰就會丟掉勝利。
從紅方選手事後下臺,處理傷口和冷水澆身的習慣來看,恐怕他已經不止一次經歷過這種痛苦,是千錘百煉鍛造出來的鋼鐵神經。
這一切奧妙無窮的變化,都來自於槍匠的騎士戰技。
它是一種普通人也能演練,適用於大部分作戰場景的心法技法。對靈能決鬥來說,幾乎是降維打擊。
在觀賽席位的最高點——
——院長魯邦看着衆多學生,在最終淘汰賽階段,都不講任何情面禮儀,放手一搏時暴露出狼狽的決鬥姿態,卻感受到了莫名的美。
“只是半年,僅僅半年。”魯邦院長感嘆着,握住魔杖的寶石,向着擂臺處遠眺:“我怎麼感覺,好像這些小孩子都變了一個樣子。”
西蒙斯主任站在老友身側,眼神飄忽遊離不定,加拉哈德的高年級學生大多都是藍石人,他們是沉靜、睿智、博學多才的精英,很少會表達出如此強烈的戰鬥意志,就像是回到蠻荒時代穿着皮裙手握長矛的獵人那樣,讓人感覺不可思議。
“不得不承認,槍匠教授的技藝確實有點東西。”
哪怕是畢業組的決鬥,只要對決雙方的魔杖差距不大,能施展出來的靈能魔術不如橡皮子彈那樣,是速攻魔法,不能在第一回合直接挫敗對手。
好比洛克·泰森的吹火筒,這種技法確實能殺死強壯的災獸,嚇退大部分地下環境中的失智怪物,但是十六米見方的擂臺實在太小,能留給法師們發揮的空間也太少。只要流星能扛過第一輪燒烤,開闢出衝鋒的道路,他就能緊緊握住勝利。
西蒙斯主任沒有硬鑽牛角尖——
——他再也不嘴硬,因爲現實不會講魔術禮儀,也不會留給學生們行禮施法的時間空間,而且還有一個最關鍵的事情。
就目前場上的優勝者們,他們騎士戰技課的成績,都是非常優秀的,幾乎都拿到了一學期滿學分。
青金和部分星界混種能名列前茅,那是災獸體質對智人的無情碾壓。
魔術師也可以學習騎士戰技,這並不衝突。有很多學員在意識到自己靈體短板棍棒無力的事實之後,反而放棄了投送飛行道具的想法,改用附魔儀式來強化棍棒的直擊傷害,鍛鍊肉身的抗擊打能力,對他們的魔杖靈能主業來說,是一種繞遠路的行爲。
但正是這種繞遠路,卻在反覆鍛打着這些學生的意志,持續半年的鑄造敲擊,讓這羣怕疼的孩子與自己的肉身重新相識。
魯邦指着一對小紅小藍,都是姑娘,還是同班同學,這對選手剛剛決出勝負,下了擂臺就四手緊握抱在一起,變成了兩個小哭包。
“我上一回看見這種情景,還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前,那時候有很多英雄人物,人們都充滿了希望——年輕人有榜樣,從不會頹喪泄氣,哪怕輸了也沒關係,對手不是絆腳石,不是奪走榮譽的競爭者,是最好的夥伴。”
西蒙斯偏過頭,看向體育場的觀衆席,有無數的人們此起彼伏,跟着學院派系的圖騰旗幟逐個站起,像是一層層海浪。歡呼和吶喊助威的聲音讓他迷離神往。
“這真的是淘汰賽嗎?魯邦,我看不懂了。”
要知道歷年的賢者之杯,都是初選決出魁首,所有的目光都會聚焦在幾個年輕才俊身上,畢竟那是巴拉松全村的希望,靈能的天賦是上天送來的禮物——極少極少的人,纔會在成年之後逆天改命,往往是三歲看到老,故而家世出身變得極爲重要。
到了淘汰賽階段,都是在垃圾堆裡挑寶貝,藍石人不像紅石人那樣活潑,學生們經過一兩次失敗,大多都沒有鬥志,沒有銳利的精氣神,決鬥遴選會變得非常難看。
西蒙斯會說出這種話,也是因爲今年的賢者之杯大不一樣。
無名氏的兩兄弟作爲老師和助教,就像是一針強心劑,不知道給學生們打了什麼雞血,灌了什麼迷魂湯,能讓淘汰賽階段的觀衆們喊出貝斯特月神杯的氣勢來。
這是一種西蒙斯主任難以理解的魔法,魯邦院長能理解一部分,因爲他參與過上兩個時代的賢者之杯,既是參賽者,也當過裁判,明白友誼是最神奇的魔法。
孩子們總是需要朝氣,需要生命力,需要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
這些學生會那麼在意輸贏,在淘汰階段變得無比認真,因爲騎士戰技給了他們另一次機會,比起授石和贈杖等等儀式,這種機會是人人都能抓住,能緊緊握在手裡的。
魯邦院長一直都想研究杖石合一的工藝,賜給藍石人另一種[公平]——
——因爲乘客一生只有一根棍棒,這位督靈老師的脾氣可不好琢磨,如果能夠人爲控制,讓棍棒變成魔術師的法杖,變成工具,就有乾坤再造的可能性,是化腐朽爲神奇的功績。
槍匠傳授給學生們的騎士戰技,就像是另一種魔杖,只要萬靈藥還在,能治好傷痛疾病,能讓人四肢健全,就可以百鍊成鋼。
在院長大人浮想聯翩時——
——西蒙斯主任卻氣急敗壞開始心焦。因爲無人機鏡頭下,他的孫女被淘汰了。
“怎麼可能!她怎麼”
魯邦:“冷靜下來,西蒙斯.很多人都在看着你。”
西蒙斯怒極攻心,抓住魯邦的鬍子緊張的叫嚷:“我們給她造了那麼厲害的魔杖!她的靈能天賦也不差,爲什麼會倒在第一輪?!我不理解!”
魯邦:“凡事都有原因,只是因爲她運氣不好吧”
西蒙斯翻了個白眼:“運氣?我從不相信運氣!露娜會被運氣擊敗嗎?她二十一歲了!這是她最後一次參加賢者之杯!在這種節骨眼上掉鏈子!整個家族都爲她蒙羞呀!”
“不要給孩子太大的壓力.”魯邦指着大熒幕:“你看看你的孫女,看看露娜,好好看看她吧。”
“一定是裁判吹黑哨!狗日的!”西蒙斯從未如此憤怒,這頭狡猾的胡狼再怎麼生氣,也不會失去理智,如今破防爆粗,只因爲他最關心的孫女,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交了一份零分答卷,好比凡俗世界裡,高三的優秀學霸卻在高考時拉了胯一樣。
西蒙斯主任是關心則亂,眼神飄到主會場的大屏幕時,所有的憤怒都煙消雲散了。
因爲他的孫女哭唧唧的,把頭埋在夥伴的懷裡——
——露娜小姐臉上的妝花了,被揍得青一塊紫一塊,看得西蒙斯心疼又愧疚,一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羞恥感又要將他的頭腦衝昏過去。
“槍匠!槍匠!槍匠!”
“我在呢!”雪明遠遠的應了一句。
西蒙斯:“都怪你!我的孫女被淘汰了!都怪你啊!她被你教出來的好學生用騎士戰技打敗了?!”
雪明舉起雙手投降:“不,不不不!主任!你恐怕很少關注露娜小姐,這個學生很刻苦,很用功,哪怕是騎士戰技這十六分她也拿滿了,確實是個學霸,我很欣賞她。”
“那憑什麼.她憑什麼輸啊!”西蒙斯的額頭暴起青筋,注意力卻被主舞臺的賽場直播吸引去。
大熒幕裡,哭哭啼啼的露娜被對手抱在懷裡,那是她的同班同學,同爲二十一歲畢業組。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露娜。”
“我希望你理性的看待這件事,我們該做的都做了,是技不如人實力不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
“一切悲劇的源頭,都來自抽籤匹配。只因爲你遇見了我。”
“在擂臺上,你的兩次失敗都不是因爲你不好,你遇上的第一個對手,是哈斯本·麥迪遜,他是閃蝶呀——你的努力沒有白費。”
“《西西弗斯的神話》說過——失去希望並不就是絕望。地上的火焰抵得上天上的芬芳。”
“我們足夠優秀了,沒有人要爲這場失敗負責。”
江白露如此說着,給露娜遞卸妝棉,送水過去,滿臉的歉意。
全場的觀衆都看見西蒙斯主任的孫女一邊嗚嗚嚶嚶的哭着,一邊翻白眼罵道。
“你那麼強,他媽的到底是怎麼來敗者組的呀!”
江白露捂着額頭同樣翻了個白眼。
“我本想找流星哥哥借輝石和棍棒來比賽,結果第二輪複選匹配到他,直接判負,我也是匹配系統的受害者呀,咱們是同班同學,遇上你都算緣分。”
這時候導播有點搞人心態——
——鏡頭切到了步流星選手。
流星蹲在小賣部啃冰棍,手邊沒有鐵騎士,玫瑰輝石大狼面具也借給白露了。
再次上電視的他非常沉穩,比着奇怪的手勢和觀衆打招呼,只說了一個字。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