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即將進入零號社區,這是一個規模巨大的公共空間,準備好了嗎?]
萬事萬物都在重組,在流星的眼睛裡,有數不清的色塊像素逐漸扭曲變形,它們互相交換位置,把熱風的記憶碎片掩藏起來,要變成一個新的空間了。
流星說:“我準備好了,一切都聽你的安排。”
這個瞬間,他從弄臣的審覈機關,正式踏入了神道城的互聯網。虛擬空間的大地與天空出現了,樓宇和公共交通系統重新耦合。
一個個神態各異的行人[拔地而起]——
——爲什麼說是[拔地而起]?
在流星的眼裡,這些人物正是由土壤分離出一部分物質,再演化出人物骨骼、肌肉、內臟、筋膜、皮膚、毛髮,由內到外穿上衣服,最終流暢自然的奔走跑動。
信息、信息,數之不盡的信息。
萬事萬物都活了過來,變成森羅萬象的社會。
這裡纔是活生生的關東城,街上人聲鼎沸,麗晶國際大劇院前排起長龍,再往前的城市軌道緩緩開過一列觀光電車。
更遠的地方,能看見關東城外的郊野,山腰上安置着[東方好萊塢]的廣告燈牌。
擡起頭,天空一片蔚藍,是萬里無雲的晴朗天氣。只能看見溫熱又刺眼的太陽,還有那幾道醒目的線狀飛機雲。
議論聲,爭吵聲,歡笑聲,追逐聲。
烹飪食品的油料沸騰,音響店鋪的低音咆哮。
汽車廣告的甜美朗誦,播音總站的尋人啓示。
流星幾乎被這洶涌混亂的信息流衝昏了頭,他原地轉了一整圈,纔看清自己身處的位置,從來往千奇百怪的行人身上,看見穿越數千年的不同衣裝——將視線移到路牌上,才知道這裡是[極樂空間]裡關東城的九十九里濱。
[把心收回來,流星小子,別忘了你是來這裡幹嘛的。]
流星非常實誠:“我是來這裡幹嘛的?”
[找狗!找伱的黑哥!還有你的平安大哥!]
流星愣了那麼一會,終於回過神來。
“哦哦哦哦!你說得沒錯!”
儘管如此,他依然無法把視線挪開——
——在大劇院的節目預告欄,有一場脫口秀。
流星一邊聽着熱風的指教,一邊停在脫口秀欄目的小視窗前。
他不敢與這些陌生且怪異的靈魂打交道,那麼先從他們的文化劇目入手,看看這個時代的人們到底喜歡什麼吧?
當他在視窗前方站定——
——節目主持人就立刻站起,來到攝像機前,像是在做現場直播。
“小夥子!我有個故事要和你講!”
流星被對方熱情洋溢的神態所感染,他立刻將熱風的告誡拋在腦後,腦袋都要埋進視窗裡了。
主持人繪聲繪色的說。
“從你的面相來看!應該是個仇富憤青!我得因材施教對症下藥!與你說說Banker(銀行家)的故事!”
流星不太理解主持人的言外之意——
——難道是身體中屬於熱風的那部分電子信號,讓主持人產生了錯誤的判斷嗎?
仇富?憤青?
流星是含着金鑰匙出生的孩子,他從來都不覺得財富能與邪惡劃等號,他也不是什麼憤世嫉俗的人。
主持人開始喋喋不休,說起[弄臣]的測驗題裡談到的東西。
“有什麼能拯救失業率?將貧窮的人們從永恆的貧窮中解救出來?”
“這時候可能有一小部分人說——他們應該生孩子。”
主持人朝着流星拋媚眼,儘管那傢伙看上去像四十來歲鬍子邋遢的大叔——那人神采奕奕的,只怕流星失去耐心,使勁渾身解數要抓住流星的注意力。
“小孩是一種耐用型消費品,養育他們需要購買各種各樣的東西,得花不少錢吧?肯定比養狗貴!”
主持人笑哈哈的說道。
“可是我們爲什麼不養狗呢?畢竟你把狗喂大了,它還曉得知恩圖報——把孩子喂大了,他們只會埋怨你。”
陰陽怪氣的擬聲詞冒出來了。
主持人捏着嗓子,扮作尖細的女聲。
“爸爸!~爲什麼咱們的銀行賬戶每個月會進來一筆錢?”
“哦!我的女兒!那是我的工資。”
“哦!原來那是工資嗎?我還以爲那是一頓飯錢,畢竟隔壁叔叔請我吃飯,一頓飯就花了這麼多!他是個BANKER!他是成功人士!”
“真他媽見鬼!我寧願養條狗——至少我的狗不會嫌棄狗糧。”
主持人恢復了正常,甚至有點歇斯底里,他趴在攝像機面前,和流星齜牙咧嘴。
“什麼是失敗人士呢?聽衆朋友們?”
“是什麼讓我們變成失敗人士了?似乎社會上沒有這個詞——沒有失敗人士。”
“因爲失敗就不配做人了嗎?”
“跳過這個沉重的話題吧!我們來聽聽爽文該怎麼寫?”
主持人擠弄出笑臉,再次與阿星拋媚眼——
“——去他媽的經濟學家,去他媽的社會輿論。”
“我們應該從神道城五百強企業裡,精心挑選出他們的法人代表,他們的董事會成員,然後把這些BANKER請到電視節目裡。”
“你一定看過吧!”
主持人指着阿星的鼻子,笑容曖昧且猥瑣。
“你一定看過,像韓國明星那樣,每天吃沙拉健身餐,培育身上每一塊肉,讓它們看上去前凸後翹,體態優雅。”
“從這些BANKER裡選出對人類貢獻最大的那幾個——”
“——哦哦!我沒說反話哦!我從來都沒有說反話的意思!我就是那麼簡單直白!”
主持人強調道。
“精英撐起了人類社會!是精英拯救了窮人們!是這些全人類最厲害,最偉大的精華,帶給了人類幸福!這就是BANKER說過的!”
“所以我們要選出對人類貢獻最大的那幾個!隨便幾個都行!五個?或者十個?!”
“讓這些人排着隊,掛上絞索,然後面對攝像機,準備絞刑。”
主持人戳着屏幕的左下角,強調着。
“我們可以在這裡加一個購買增值服務窗口!每個公民都可以購買這項服務,人數超過多少多少個,就立刻行刑。”
“要有一個長得還不錯,口齒伶俐的大主播來參與行刑儀式。”
“他們會大聲喊道——家人們!今天這個價!行不行!?不行我再和主辦方好好談!買兩個BANKER,送一個經濟學家!三顆腦袋,買二送一!”
流星睜大了眼睛,幾乎貼住了熒屏。
“這下你們不愁經濟問題搞不好了!”主持人笑嘻嘻的說:“畢竟有那麼多人願意消費呢!這廣告效應可比埃隆·馬斯克在推特上放屁要好得多!”
“要是絞刑還不夠帶勁,那麼搬出斷頭臺怎麼樣?”
主持人的唾沫星子幾乎要濺出窗口了。
“我們還會推出十六比一的玩具模型,聽衆朋友們!你們肯定願意買這種紀念品!每天在家自己親手剁掉BANKER的腦袋!多麼過癮呀!”
“不不不!不不不!”
“還有一件事!還有很重要的一個儀式!”
主持人煞有介事的說。
“在BANKER死後,沒人會來質疑你,沒人會來貶低你。”
“你的老闆會立刻變成乖乖女,像是學校裡沒有任何性經驗的純情高中生,只怕你有朝一日把他送去絞刑架上。”
“他不會再和你談人工智能的事,不會讓你感到脆弱——”
“——畢竟BANKER的工作就是時時刻刻讓人們感到脆弱。”
“你們總會覺得自己的勞動是廉價的,甚至是毫無意義的。”
“嘿!夥計!我爲什麼要在這裡工作?”
主持人擰着眉頭,對空氣抱怨着。
“爲什麼要我擰這些螺絲?我不明白?我不懂?我在幹什麼?”
“爲什麼我要處理這些報表?爲什麼我要寫這些字兒?爲什麼我造了三十多臺發動機,可是這些引擎對我來說有什麼意義?”
“爲什麼我的工作,機器也能做到?它們做得又快又好?難道我真的變成了失敗人士嗎?可是社會是不允許失敗的.我已經失去了爲人的資格嗎?”
畫風一變,主持人露出燦爛的笑容,再次與阿星眨眼示意。
“BANKER總是這麼說——你的勞動一文不值,好像人工智能是從土地裡長出來的。”
“我們會動搖,會懷疑自己的能力,會擔憂被某個新奇事物取代,我們最終和人工智能一樣,變成半死不活的機器。”
“我”
[走了!流星!]
阿星張着嘴,幾乎被這種抽象娛樂給驚呆了。
“他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神道城的銀行家早就被人工智能卷死了,做金融,人腦哪裡比得上電子腦?]
阿星使勁撓着頭:“那爲什麼還會有這檔子劇目呢?”
[因爲人們喜歡看,就像是你們的武俠小說。]
[一個需要英雄的時代,是悲哀的,因爲哪裡有壓迫,哪裡才需要反抗。]
[像美國漫畫英雄層出不窮的年代,犯罪率是最高的。]
[如果什麼時候我們不需要武俠故事了,說明社會是欣欣向榮的。]
[小關東的[極樂空間]裡,你能看見這種故事,其實說明我們的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巨大的貧富差距,人工智能技術剛剛起步時,它的歸屬權掌控在BANKER手裡。]
[手握巨大生產力的財團壟斷了各行各業——人們的生活陷入了永恆的貧困之中。]
[於是這種短劇開始流行,我們每天的娛樂活動就是在虛擬空間購買這種評書形式的脫口秀,滿足一下內心的幻想。像剛纔的劇目,其實是人工智能寫出來的——相似的模板有很多很多種副本。]
流星:“後來呢?這檔子節目成真了?”
[當然成真了,你覺得我是因爲什麼原因?變成了窮兇極惡的罪犯?]
流星沉默了——
——熱風的三言兩語,似乎蘊含着極大的信息量。
這位活在他身體中的幽靈,生前或許是一個偉大的變革者。
他的DNA藍本依然被神道城的天神們當做非常珍貴的資源。暴力機關的兵員都是他的複製體。
可是這種破壞力似乎過於強大,過於恐怖。
爲了消解這種恐怖,熱風變成了安防中樞的頭號敵人,他的妻子變成了娛樂業的頭牌花魁,變成人人都可以擁有的複製人。
一旦歷史中的嚴肅角色顯得可笑,似乎關於他們的任何負面情緒,都會自然而然的煙消雲散。
[我們得走了,流星。]
流星用力呼吸,他還沉浸在九十九里濱街頭巷尾的信息衝擊中——就好像一個色盲,重新獲得了辨識色彩的能力,總得需要一段時間來適應。
這個互聯網公共空間實在是太擁擠,太狹窄了。
來往的人們無時不刻都在互動,在用各種各樣的肢體語言和實際行爲溝通交互。
品類繁多的模組廣告琳琅滿目,流星驚訝的發現,各種各樣代表基本功能技能的模組,變成了可供購買的商品。
譬如[電吉他演繹——吉米·亨德里克斯]這個模組。
它的廣告位循環播放着吉他大師的演奏技巧,而圖文說明表示,只要VNEOM安裝了這個模組,用戶將獲得對應的樂理知識和演奏技巧,不需要經年累月的學習,輕輕一點,你就能擁有一段搖滾人生。
諸多的模組商品廣告像是奔流的江河大海,幾乎要將流星淹沒。
可是他卻感覺自己陷入了絕對的貧窮和虛無中——
——似乎擁有一切,等於一無所有。
[走吧!走!]
流星終於醒覺:“去哪兒?”
[我要去找我的一個老朋友,找他買點武器,打探情報。]
流星:“好!”
[往最近的電話亭去。]
流星立刻跑向最近的公用電話亭,他不明白在這個萬物互聯的虛擬空間裡,爲什麼還會出現上個世紀的景觀。
[這是一種安心感,也是鬼魂學的一部分。]
[許許多多落後於時代的產品,在給我們一種溫暖與希冀的感覺。]
[我們會懷念過去的事物,懷念一個不存在的年代,我們沒有親身經歷過這個年代,卻能從相關的藝術作品裡,體會到那個年代的美好。]
[電話亭在[極樂空間]的作用,是訪問其他用戶私人空間的橋樑——正因爲電話亭擁有相對私密的空間,它的紅油漆,它的護欄,它的所有設計都被保留了下來,它在藝術歷史上獨特的位置,讓它變成了[極樂空間]的一個標誌物。]
流星推開電話亭的大門。
[包括你看見的街景,天空和大地,太陽和山川。]
[就像是你們的年代,有不少新潮的音樂流派,卻非常復古——比如蒸汽波和夢核。]
[這些故意弄出噪點的LOWFI音頻,都是鬼魂的聲音,像你這種零零後,除非覺醒了後悔藥這樣的神力——不然你怎麼會懷念那個七十年代?懷念那個八十年代呢?]
流星拿起話筒:“好了,熱風,我該怎麼做?”
[訪問808141號用戶。]
順着錶盤撥下號碼,流星多問了一句。
“黑客帝國是吧?”
[沒錯,黑客帝國就是用電話亭來進行意識轉移的,[極樂空間]奉行以人爲本的生活方式。]
[人們需要什麼,神道衆就提供什麼,如果人們都認爲電話亭應該成爲一個傳送門,那麼在人體工程學的設計上,就應該使用它作爲傳送信標。]
流星:“沒人接電話。”
[再打一次。]
流星接着撥動錶盤,觸發了自動轉接服務。
信息審覈中心的[弄臣]親切的問候着:“看來這位用戶不想與您有所交集,您是一位新人——這是稀奇事。”
流星:“有什麼稀奇的?”
弄臣:“因爲新人對於[極樂空間]來說,就是新的樂子。沒人會拒絕新樂子。”
流星:“如果我一定要訪問呢?”
弄臣:“恐怕不行,每個人都應該擁有一片私人空間,在這裡能夠修復自己的精神,能得到安寧。”
[把電話掛了。]
流星立刻聽從熱風的指示,掛斷了電話。
[我討厭這個娘娘腔,他總是喜歡嬉皮笑臉陰仄仄的戲弄我——換個法子吧。]
[把右手按在撥盤上!]
流星照做——
——在[極樂空間]之中,每個人都用自己的精神能量體,或者說叫做數字生命意識肉身的形態活着。
流星的右臂已經屬於熱風,當手掌按住電話時,能看見黑漆漆的迷霧開始侵蝕電話的錶盤,從聽筒鑽進電話內部。
[我進去了,你再打一次試試。]
流星照做,拿下聽筒敲動按鍵——
——這一回受訪區域成功連接,熱風用暴力破解了這道鎖。
短暫的雜波過後,整個天地又一次裂開了,濃密的黑霧籠罩着整個空間,當它散去時,流星已經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是一處地穴,空地上堆砌着成片的屍骸。
流星不敢說話,他能嗅見強烈的鐵鏽味,難以想象這地方到底住着什麼妖魔鬼怪。
熱風的老熟人,如今躲在這個地穴裡,也不知道在倒騰什麼黑科技。
屍骸堆積如山,屍體並沒有腐爛,像是此前在嚎風嶺隧道看見的奇怪屍首,都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不腐不爛。
離得近了,流星終於看清地穴中的一處小屋子。
那是依靠巖壁造出來的石質建築,共有三層。
[你去敲門,喊他。]
流星遲疑了片刻:“喊什麼?”
[石村老頭!我熱風回來了!]
流星用力敲門,大聲呼喝着:“石村老頭!我熱風回來了!”
過了一會,聽見木門裡傳出沉重且慌亂的腳步聲。
一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家顫顫巍巍的打開一條門縫,驚訝的看着門外的步流星。
[別猶豫,抓他頭髮。]
流星問道:“真的嗎?你認真的?”
[相信我,這傢伙不揍不老實。]
被熱風喊作石村老頭的老人家氣急敗壞的罵道。
“哪裡來的小畜生!在這裡裝神弄鬼!我允許你訪問我的私人空間了嗎?!你剛纔胡說八道甚麼?你說你是熱風?!我呸!——”
話音未落,流星攥住這小老頭的頭髮,對着腦袋瓜就是一拳。
狠厲的拳擊像DDOS攻擊,砸在石村老頭的腦袋上,發生了肉眼可見的震盪,一串串代碼被敲出腦瓜子——場面非常魔幻。
石村老頭眼鏡都飛出去老遠,他頭一歪,回過神來時又氣焰囂張的說道。
“原來真的是熱風!你早點打我!哪兒來這麼多事呀!我能不老實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