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間七點不到,我們的傲狠明德準時起牀。
它從裝潢華麗的貓窩裡直起身子,肉墊高高舉起,緊接着用力敲下,鬧鐘剛響起第一聲鈴就成了啞巴。
脫掉睡帽,褪去睡衣,BOSS依然以二足直立的方式走去內閣的洗漱間——
——洗手檯一大一小,它就站在小一號的梳妝鏡面前,取來牙膏牙刷,雙目無神的搗鼓刷頭,開始清理口腔。
它的動作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當它擡起頭,綠油油的大眼睛裡照出獵王者的影子。
“呀!~~~~”
BOSS大驚失色,言語混亂神情浮誇的叫喊着。
“你怎麼在這裡!~我沒穿衣服呀!~這下我不乾淨啦!~”
獵王者也是無精打采的模樣,像是莫得感情的數字生命,動作僵硬好似機械,她搗鼓着牙刷,嘴巴里不停的往外吐泡沫,口齒不清的答道。
“BOSS,這個笑話好冷.”
傲狠明德並不在意,它一掃之前的百無聊賴,爬到大號的洗手檯上,小爪子握緊了小牙刷,獵王者如何刷牙,它就跟着一起做動作。
獵王者擡頭,它也跟着擡頭。
獵王者動手,它也跟着動手。
直到五十嵐千夏終於被這隻可惡又可愛的小貓咪給逗樂了,洗牙哈氣時嘴巴冒出來幾個泡泡。
BOSS也跟着吐出去幾個泡泡。
只是這一回獵王者留了點彈藥,沒把嗓子眼兒的清潔液都吐乾淨,等到BOSS吐完,她終於像是勝負心佔領了理智的高地,嘟起嘴吹出來最後幾個五顏六色的泡泡。
“哈?!”BOSS十分驚訝,滿臉不可思議的看向獵王者。
在工作開始之前,傲狠明德總能帶來一些奇奇怪怪的樂子。這讓獵王者感覺不可思議。
她的記憶力很差,這要歸咎於基因編譯工程,她的肉身,就是爲了神道城的天神所造。可是在此時此刻,千夏小阿姨只覺得這不是什麼壞事。
她已經想不起來八年之前的大部分回憶,只能通過日誌來重新確認多次複習,才能知道這些長期記憶究竟代表什麼。
她不具備長期記憶的能力,所以思維和人格也和常人有很大的區別。
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和職位,只能將思維鎖死在近幾年的時空之中,沒有任何回憶的濾鏡。
要知道,許許多多美好的事物都留在過去了——
——就像是初中時暗戀的對象,第一次怦然心動的感覺。
這些回憶跟隨着我們的大腦一起成長,一起變形,又因爲許許多多不同版本的加工,不同年齡時期的強化記憶,給它們帶上獨有的標籤。
這就是鬼魂的魅力,一個活在過去的美好幻象,在不斷的欺騙着我們的大腦。讓我們誤以爲那個時代比現在要好得多。
很不巧,也很湊巧。
獵王者的誕生,是爲了給石原桃這位鬼魂做一個肉身。可是現在看來,她像是患有失憶症狀的精神疾病,已經完全免疫了鬼魂。
無論BOSS與她開多少次玩笑,只要過一段時間,這些可可愛愛的小儀式又會變成新的花招。短則幾個月,長則半年多,她就會完全忘記當時的體驗,重新感受這個世界的善意與惡意。
——她永遠都只有八歲。
“又是新的一天!~”傲狠明德張開雙臂,要侍者給它換衣服。
獵王者問:“今天您要穿什麼?”
BOSS邪魅一笑:“來點東洋街頭風格,我要去迎接我的戰王,他們剛從神道城回來。那地方潮到冒水,不能被賽博機械生命比下去呀!~”
獵王者不是很懂,接走BOSS遞來的小紙條,照着領袖的吩咐,給它準備了一套簡約但不簡單的童裝。
當它換好衣服,在內閣裡轉了兩圈,終於被自己的美貌迷住,在鏡子面前搖頭晃腦的,柔軟的身體像是一條靈活的蛇,洋洋得意咧嘴大笑。
“喲喲唷!龍華元都兩條街,打聽打聽誰是爹!~”
五王議會的大掛畫換成最新的版本,是上一回收穫季裡的英雄們。
理事櫃檯的姐妹們剛換完班,跟着一陣強勁的音樂響起,就看見老闆開始發癲。
BOSS扛着WALKMAN,將黃澄澄的鴨舌帽歪在一側,兩隻耳朵豎得筆直,臉上掛着一副方形墨鏡,大金鍊子小懷錶,肥袖T恤工地褲,嘴裡不時冒出幾句中英混合的土味貫口,實在是有些城鄉結合部的復古美。
新來的員工小妹還在疑惑,經驗豐富的主管姐姐已經跳過流程,開始雞叫。
“BOSS!你在幹什麼呀!BOSS!”
“偶爾放飛一下自我怎麼了?!”傲狠明德朝着聲音的來源迴應着,摘下墨鏡拋了個媚眼:“KI☆RA!~”
理事櫃檯的前排貓奴中了惡咒,一時僵在原地,不知道說什麼好。
還在辦手續的老乘客更是重量級,癲狂指數往上竄了一大截,然後腦袋一歪,倒在同伴懷裡。
獵王者:“這合適嗎?BOSS?”
“萬人迷就是這樣!~”傲狠明德得意洋洋的笑道:“我纔不在乎咧!~”
乘上電梯,好貓咪與它的侍者來到月臺,等待江雪明和步流星的歸來。在這點閒適的時光裡,傲狠明德將WALKMAN放下,迎着音樂的拍子,要和獵王者共舞一曲。
“漂亮姑娘!來吧!”
獵王者:“做不到的呢。”
BOSS:“噢!~別這樣嘛!別害羞!”
獵王者改用日語:“實在是做不到的呢。”
BOSS也改用日語:“每一個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對生命的辜負,千夏小姐!”
獵王者:“這個名字讓我感到陌生.BOSS。”
於是BOSS也不講話了,它就這樣蹲在獵王者身旁,一動也不動。
等到一趟列車駛過站臺,乘客們踩着鐵板走下月臺,一時半會居然沒認出BOSS,看清了獵王者,這才慌慌張張的與傲狠明德點頭示意,匆匆忙忙的離開此地。
直到列車開遠了,駛離月臺去往維護鐵道。
“我該怎麼稱呼你呢?”BOSS語氣深沉,音色也變成了中年男聲:“秘文書庫給了我一份調查報告,將你帶離神道城的那個男人,並不是五十嵐明空,焚風戰團快速反應部隊真正的領袖,可能早就已經死了.”
“這個混進秘文書庫的傢伙,其實也是個克隆人,我們蒐集了他的DNA樣本,你名義上的父親——從他的端粒酶數據採樣結果來看,這位智庫的院士是神道城的產物。”
“他帶着你從神道城逃了出來,回到了宗家,回到了五十嵐這個家族裡來,從此你有了親人父母和姐妹兄弟。”
“你的社會身份就是五十嵐千夏,每次收穫季之前,我的腦袋多多少少都會出點問題。”
BOSS戳了戳鴨舌帽的太陽穴位置,又用小胳膊頂了頂獵王者的小腿。
“所以我該怎麼稱呼你呢?和我一樣記性都不太好的克隆人小姐?”
獵王者:“還是喊我貓爬架吧.”
BOSS的語氣也變得滄桑肅然。
“原本這個稱呼,是我老年癡呆的時候,用來代指身邊最親近,最值得信賴的王者的。”
“在我最虛弱,最無力的至暗時刻,他們的臂膀和胸懷值得依靠,當我重獲新生之時,這代表又是半個世紀過去了,時間會帶走他們的力量,會削弱他們的決心和意志,會殺死他們。”
“我不願意接受這一切,你知道嗎?千夏.”
“你知道這種感覺嗎?你能理解嗎?”
“當我像個嬰兒一樣,再次醒來的時候,第一眼見到的就是老態龍鍾,即將油盡燈枯的侍者。”
“他們像我的再造父母,沒有在我最軟弱的時候起歹念,沒有試着奪走我的權柄,篡改我的道義,與靈翁和其他王者一起繼續陪我走完這段旅途,一次又一次的訣別,一個又一個的輪迴。”
“當TD未知地塊傳回更多的消息,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原來在我身邊,日夜陪伴着我的人,並不像人們說的那樣沉靜冷漠,殘忍勇敢,只是一個健忘的小笨蛋。”
“當時我就在想,是不是這份工作對你來說過於勞累了。”
沒等BOSS說完——
——獵王者立刻蹲下,蹲在小貓咪身邊,抓住老闆的胳膊。
“你別想炒我魷魚。”
BOSS喜笑顏開:“嘿!我就知道,我是個萬人迷!~”
“我等你爆金幣呢。”獵王者學着BOSS那副賤兮兮的歪嘴表情,笑出聲來,“看誰送走誰.”
BOSS滿臉震驚:“WTF?”
“和戰王學的。”獵王者低聲說道:“他和我說,要是BOSS說起奇奇怪怪的話,又要老年癡呆了,就用這兩句來刺激您老人家的神經——對身體有益。”
BOSS歇斯底里的問道:“你真的知道這句話的意思嗎?!”
獵王者天真無邪的答道:“好像是一種祝福,我不是很懂中文。”
BOSS:“行吧.行.也行”
獵王者疑惑的問道:“不是這個意思嗎?”
BOSS:“應該不能這麼說這.”
獵王者:“難道戰王說的不對?”
BOSS:“效果挺好的,我一下子就清醒了。”
獵王者:“那就好!”
BOSS:“那麼你願意陪我跳舞嗎?”
獵王者深深吸了一口氣,過了很久才吐出去。
她的手指繞着頭髮轉了一圈又一圈,最後也不知道該怎麼迴應老闆的職場性騷擾,但是誰讓它是萬人迷呢?
“我該怎麼做?”
侍者一下子精神起來了,傲狠明德立刻跳起來,發出湯姆老師的丟人嚎叫,那就像是小牛仔終於親到了超級大綠茶圖多蓋洛一樣,是從手臂一路吻到臉頰那樣開心。
“來!站起來!”
獵王者整理好酒紅色的禮服衣袂,體面的站了起來。
BOSS敲下WALKMAN的播放鍵,跟着音樂搖擺身體,開合手臂,跳着最簡單的舞步,哪怕是四肢不太健全的殘疾人都能推着輪椅學會這種社會搖。
獵王者的身體協調性很好,她照顧BOSS這麼多年,像早上那種刷牙小遊戲,和老闆保持同步率是最簡單的事。
只是這一回要敞開心扉,要丟下羞恥心,要放下禮儀,要完全融入音樂裡去。這讓她看上去有些笨拙,有些力不從心。
就在這個時候,白子衿帶着孩子們來迎接一家之主。
小七遠遠就看見獵王者和BOSS在月臺扭着奇怪的舞步,當時她兩眼放光,立刻想要化身爲單防詹姆斯的猩猩形態加入這場行爲藝術裡。
可是她想了想,寶貝們都在這裡,她這個當媽的不能太放肆
此前大兒子江正陽經常去找BOSS玩,給BOSS添了不少麻煩,包括但不限於睡BOSS的窩,吃BOSS的糧,玩BOSS的棍棒等等神秘行爲。
每次大寶被大堂經理逮回家的時候,雪明和小七都只能一個勁的道歉,傲狠明德每天都要處理那麼多事情,哪裡有功夫陪小孩子玩鬧呢?
於是她立刻揪住大寶的手,變得端莊沉穩,也不像以前那樣癲了。
BOSS衝着這家人揮爪示意:“來!你也一起來!”
小七左顧右盼做賊心虛:“真的嗎?”
BOSS:“像個小孩子一樣!別害羞!今天就應該跳舞!”
江政是寶寶裡邊最懂事的那一個,她見媽媽不好意思,於是拉住二哥和三哥一起跑到月臺旁去。
小七連忙跟了上去,加入了這場沒有什麼道理,也不需要什麼道理的慶祝儀式裡。
大家的舞姿和流星對朋友親人們的稱呼一樣,都是各跳各的各喊各的——
——這裡沒有藝術小警察,也沒有樂理專家,這裡只有快樂。
BOSS要擡起頭才能看見千夏小姐的眼睛,也能看見她跟着音樂輕輕拂動的手臂,只要轉起圈來,禮服的剪刀尾像是一朵玫瑰花,轉回原地時,千夏莫名其妙就開始笑。
“很神奇對嗎?!我的侍者!”
獵王者的額頭起了細密的汗,大聲回答道:“嗯!真的很神奇!”
BOSS神情激昂的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
“沒有文字以前,就有了音樂有了舞蹈。”
“人們用跳舞的方式來舉行祭祀儀式,沒人知道這是爲什麼,也沒人在乎這是爲什麼。”
“光是動動腿,扭扭腰,就能打開心靈的大門——是非常厲害的魔法!”
他們只是單純的跳着舞,並不在乎觀衆怎麼看。
只是浪漫的故事到了這裡,變成了哭笑不得的事故。
正如BOSS說過的,它特地選了一些非常簡單,節奏明快的舞曲,哪怕是半身不遂的殘疾人也能參與到這場狂歡裡來。
大衛·維克托推着學生所造的輪椅加入了沒有燈光的舞池,這位紅石人根本就不在乎衆人驚詫詭異的眼神。
他只是想要證明些什麼,那高高翹起的踏板和兩腿厚實的石膏,似乎在訴說着一段無聲的故事和事故。
維克托先生一本正經的問道:“你們都看着我幹嘛?”
BOSS憋着一口老槽,但是它得繃住——
——大抵是想說[維克托你又被侍者打斷腿了]之類,與孔乙己文體相關的陳年老梗,但是在此時此刻,這些都不重要了。
因爲列車已經進站,這一回確確實實就是無名氏的英雄們,要回到九界,回到傲狠明德的身邊。
又一次,浪漫的故事愈演愈烈,要升級成更加慘烈的事故。
首先走下列車的是江雪明,他遠遠看見大兒子在和BOSS鬥舞,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像個不苟言笑的苛厲父親,讓人歡喜不得。
直到他回到殷實的地臺,來到江正陽面前,江正陽卻主動護在BOSS身旁,一副惡人先告狀的樣子。
“這事兒和好貓咪沒關係!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爸爸你不要去責怪它!”
江雪明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孩子一直都是這樣,講起怪話來比他這個當爹的要強得多。
正陽義正言辭的演說還沒完,立刻拉來二弟和三弟當擋箭牌。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生氣!爸爸!但是”
“你是大人了!大人不能欺負小孩子對不對!?”
江正陽把二弟和三弟推到身前——
“——而且你動我可以,但是動我的兄弟!”
這小子臉色一變,立刻從緊巴巴變得笑嘻嘻。
“就不要動我了好不好呀?~”
雪明捂着臉:“哈哈哈哈哈哈!”
小七也是捂着臉,不知道說什麼好:“哈哈哈哈哈哈!”
這次事故在羅平安的引導下再次升級了,原因也很簡單。
這位道士偷偷摸摸來到傲狠明德身邊,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低聲商量着。
“貓老闆,我們這次去神道城呢出了一點小變故。”
傲狠明德:“沒關係,我能理解,旅途艱險道阻且長,有損失是必然的,多少錢你報個數。”
羅平安磨磨唧唧的,最後從寬大的袖袍裡掏出來半截飛劍,還有壞掉的狩獵女神。
“也沒多大事兒,就無名氏的所有棍棒.除了我徒弟的棍子沒機會禍禍.哦不,沒機會盡忠,也算是倖免於難——其他的幾乎全軍覆沒,至於明德的遺骨”
BOSS眨巴着眼睛,打斷道:“什麼意思呢?”
羅平安從兜裡掏出來三個可樂瓶,把瓶蓋擰下來,展示給BOSS看。
“勞煩您老人家再長三根?把獎兌一下?”
BOSS立刻變成一副生無可戀,心如死灰的摸樣。
步流星剛下車就開始哈哈大笑。
BOSS怒從心中起:“你笑什麼笑!”
阿星立刻不笑了,但是嘴角還是忍不住往上翹。
BOSS:“你明明就在笑!還裝!?”
阿星想了半天,終於找了個合適的藉口。
“我要結婚啦BO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