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川號是一艘紅寶石級攻擊核潛艇。”
“它的前身是法國達芙妮級潛艇,由於冠絕公約的限制,它的魚雷具和反艦導彈,還有水雷的佈雷艙體全部進行了改造,變成了儲倉和生活區。”
“它的潛航排水量是兩千六百噸,潛航深度在三百米以上,按理來說完全能夠勝任火山熱泉附近的勘探作業。”
“在石川號失聯時,艇上還有七十三位乘員。”
來到灘頭,芳風聚落的科研站碼頭旁停着一臺工程船,翰之叔叔和槍匠說起這些事,讓工程隊的人們幫助槍匠穿上潛水盔。
“它有三個出入口,但是隻有兩種進入方法。”
“一個是專用任務艙,提供給蛙人部隊特戰單位使用的進出口。”
“一個是隔離倉,人員進入之後同時外部艙門關閉,然後進行排水,打開內部艙門將你放進去。”
“加上最後一個魚雷艙,你可以使用這條逃生通道,這是每個水兵登艇之前的必修課,但是對於石川號來說,可能會有點疼。”
“因爲法國潛艇慣用氣壓活塞連桿彈射系統,這個浪漫的國家喜歡用高壓氣體來推動活塞,武器彈射離開艇身之後,再啓動它們的發射部。”
“如果你要從魚雷艙離開石川號,一定得留意這點,魚雷的發射程序是先注水,再啓動活塞將你推出艇外,這個過程可能會讓你喪命。”
江雪明點了點頭,沒有講話。他看着極遠處的洞窟,分不清哪裡是海平面,哪裡是石穴的邊界線。薪王已經離開,喜愛陽光的魚類也漸漸安靜下來,是時候出發了。
潛水盔和特製的抗壓服套上他的身體,像是穿了一副沉重的陶瓷甲鑌鐵盔,這些裝備要對抗海底兩百多米的水壓,還有火山熱泉接近一百攝氏度的高溫。
工程船漸漸駛離碼頭,不過幾分鐘的功夫,就來到了任務地點。
兩條粗大的鋼索成爲了江雪明的生命線,這種特製線材能爲潛水裝備提供氧氣和信號,在深潛作業的過程中,如果槍匠失去意識,這兩條生命線可以將他立刻拉回來。
黑漆漆的海平面之下,浪潮拍打出一層層泡沫,更深的地方,就是此起彼伏忽明忽暗的金黃色光源,那是一個個火山口噴吐出來的熔岩,它們在海牀緩慢的蠕動着,高溫硫化物接觸海水的一瞬間,就變成沸騰的黑煙,反覆被熱泉的熔漿衝開,冷熱壓差讓海水形成了一股強大的環流,讓海底的水域環境變得更加兇險複雜。
“聽得見嗎?”翰之叔叔舉起無線電。
視線變得狹窄,只有一個小小的窗口能提供少得可憐的視域,來自頭頂兩側的音聲單元傳出翰之叔叔的聲音,江雪明擡手應道:“能聽見。”
翰之叔叔:“出發吧。”
雪明不由自主的點了點頭,可是這套潛水裝備壓根就沒有脖子,在工程組的攙扶幫助下,他踏上吊籠,跟着吊籠一起落進黑漆漆的海洋裡。
進入大海的瞬間,一種奇異的靈感將他包圍。
從四面八方涌來溫暖的水流,它們像是手掌一樣,輕輕的按壓着潛水設備,就好比好奇的孩童看見了新鮮的玩具,總要摸一摸碰一碰。
四道線束牽連着吊籠,把雪明往更深處放。從後腰處吹來涼爽新鮮的空氣,那是工程船的製氧機開始工作,通過鋼索生命線運來的氧氣。
“濃度可以低一些。”雪明如此說着,不由自主抓緊了吊籠的線束:“再過兩分鐘我會出現醉氧症狀。”
“會慢慢降低的。”翰之叔叔應道:“下潛的過程很快,要保證你的血氧指數,大腦還清醒嗎?”
“我開始幻視.”江雪明如實答道:“往下看,光斑太多了。黑的地方太黑,亮的地方太亮,有種暈眩感。”
潛水裝備各處傳來奇奇怪怪的聲音,那是隔熱陶瓷層和抗壓服互相摩擦發出的輕響。
小窗外邊的世界難用語言來形容,正如雪明所說的——
——各種各樣黑漆漆的色塊在緩慢蠕動着,黑暗讓他的肉眼產生了一些幻覺,黑漆漆的色塊在視網膜留下了一些殘跡,大腦會不由自主的將這些色塊識別成熟悉的物件,三言兩語很難說清楚這種感覺。
就像是我們走夜路的時候,碰上月黑風高伸手不見五指的環境,眼睛會產生飛蚊症的斑點,它一會變成桌椅電視,一會變成芝麻西瓜,這和大腦的聯想能力有關,是想到什麼就變成什麼,非常的神奇。
一片漆黑的海水中,除了極遠處的火山光源之外,雪明已經失去了距離感,他沒辦法擡頭去觀察工程船,這些黑漆漆的色塊幾乎要衝進觀察窗,完完全全將他包圍。
翰之叔叔:“很近了,能看見藤真號嗎?”
江雪明立刻應道:“好像有個黑漆漆的輪廓,它慢慢變得清晰起來了。”
海底的熱泉環流牽動着吊籠的線束,來到水下一百七十多米時,雪明能感覺到吊籠在搖晃,鋼纜的也開始震動。
“看清了。”雪明見到了複雜的海牀,能聽到海水中細微的顆粒物撞擊潛水盔的動靜,那是環流中夾帶的各種硫化物,像是雨點一樣敲在潛水裝備上,“它的燈已經壞了,沒有光源。”
轟隆一聲輕響,吊籠落在堅實的海牀基岩上。這一刻雪明來到了海底。
沉重的潛水裝備牢牢將他鎖定在大地之上,通過兩腿外側的熒光標識,能看見海牀的岩石中蘊含着閃閃發光的砂石和晶體——大多都是黑曜石火山岩。
這裡留不下泥巴,環流活動會帶走熱泉裡的煙塵。
地形非常奇特,火山口噴出來的多金屬硫化物在環流的牽引下,變成了一把看不見的銼刀,它們反覆打磨着這片海牀,讓它變得平整光滑,變成一條條好似巨蛇碾過的通路。除了地質活動留下的裂痕以外,雪明甚至能在這條路上溜冰。
翰之叔叔:“打開你的探照燈。”
雪明跟着指示照做,在開燈的一瞬間,強光照出一條五色斑斕的道路,各類礦物質的自然髮色讓這片海牀變成了一個迪斯科大舞臺,不過幾秒鐘的功夫,沒了防護罩的肩燈立刻罷工,環流裡的細碎砂石將燈泡外邊的抗壓板材敲出來一道裂痕。
“我的肩燈壞了,頭燈應該也壞了。”江雪明立刻向工作組說:“海底的環境很複雜,這身潛水裝備扛得住嗎?”
“我們檢測了水體的重金屬和礦物質。”翰之耐心的解釋道:“主要成分是玄武岩和黑曜石裡的鐵、鋅、錳、銅——它們啃不開你這身鋼盔。”
雪明定下心神,開始艱難的移動,他慢慢摸到藤真號附近,艇身已經發生了側傾,像是被某種巨大的力量扯得東倒西歪,一頭栽在海牀上。
他來到艇身側面,與工作組說起這件事。
“我已經抵達藤真號,它的電源已經癱瘓,柴油發動機也停了,我在動力部感覺不到引擎的喘震,非常的安靜。”
翰之:“有生還者嗎?”
“看上去好像”江雪明剛想答話,立刻改口,“等一下。”
他默不作聲的彎下腰,笨重的潛水盔讓他難以看見膝蓋以下的東西,只能佝身往下撈。
他從工具包裡取出兩根熒光棒,往艇身與海牀的撞擊部位探視,緊接着看見了一條手臂,應該是搜救組的成員之一。
“有一個遇難者,應該已經死了。”江雪明歪着身體,觀察窗裡看不清這條手臂的細節。
它已經失壓腫脹,細胞從內到外膨脹破裂,在海水的浸泡下變得蒼白,指甲軟化指節粗大。熱泉附近的水溫接近六十多度,恰好是雞蛋開始變質的時候,對人體組織也一樣,這個溫度能慢慢把人煮熟。
翰之:“有鋼製銘牌或者其他的身份標識嗎?”
“我得離近一點。”雪明一手舉着熒光棒,一手撐在艇身外殼上往裡鑽。
在靠近這條腫脹的手臂時,他明顯能感覺到強烈的靈能波動,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慢了一步——這身潛水盔太重太沉了。
他先是覺得臂膀被什麼東西抓住,緊接着本能往外退縮。
等到完全離開艇身,回到空曠地帶時,他就看見胳膊上帶着一點肉末。
掩埋在藤真號之下的殘骸,似乎剛纔動了一下?
“它好像抓了我一下?”
雪明不理解,他說起這些話的時候,翰之根本就聽不懂其中真意,因爲潛水設備已經放不下攝像攝影器材,工程組的人什麼都看不見。
有抗壓盔的保護,雪明沒有受到什麼傷害,但是臂膀處傳來的震顫讓他起了疑心。
環流迅速將那點肉末捲走了,過了幾秒鐘,他的瞳孔微縮,迅速鎖定了艇殼外邊的手臂——
——它似乎被雪明粗魯的動作帶起,生生扯斷了。
它懸浮在海底,跟着湍急的水流一起迅速翻滾着,斷臂處沒有任何血流出來,已經完全煮成了白色,外露的骨骼先是被藤真號壓碎,又叫柔韌的肌理咬住,不至於變成環流沙塵的一部分。
這條手臂剛纔似乎真的抓了我一下。
它的主人還活着?可能嗎?
藤真號已經進水,沒有智人能在這種環境下活下來。
“這玩意好像還活着。”
翰之立刻緊張起來:“要提前結束任務嗎?我們隨時能把你拉回來。”
“去石川號看看吧。”江雪明立刻說:“我不能白跑一趟,要把這條胳膊帶回來嗎?”
翰之:“可以的話,最好.”
話還沒說完,這條斷臂跟着環流跑了。
在雪明的眼皮子底下,它翻出去幾十公分遠,立刻受到更強的牽引,被海底看不見的銼刀一點點打成了肉泥,飄去了幾十米外的山坳裡,變成環流的一部分了。
“晚了,不好意思,就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它沒了。”江雪明這麼說着,把熒光棒掰斷,綠油油的示蹤劑往前飄,立刻變成了海底的一條綵帶。
發光的油液跟着這些細沙一路奔涌,往上翻滾,其中密度比海水小的液體也沒辦法逃到水面去,叫強勁的水流鎖定。
雪明小心翼翼的繞開這些看不見的“銼刀”,這樣的洶涌水流在海底隨處可見,沒有示蹤劑的指引,只要看一眼海牀的溝壑就能辨出流向和流速。
“如果還有其他搜救組和捕撈隊要下水作業,讓他們多帶點示蹤劑下來,這下邊太危險。”雪明一邊說,一邊向石川號靠近:“我不能在這裡退縮,翰之叔叔——換其他靈能者來也一樣,隨時都會丟掉小命,更別說沒有靈感的普通人。”
“那麼你的動作要快些。”翰之提示道:“潛水設備的兩條鋼索能抗住水壓,能承受這些環流砂石的磨礪,但是金屬總會有疲勞的時候,鋼鐵也會發生蠕動形變,時間久了,它輸送氧氣的功能很有可能會受到影響。”
“我儘量速戰速決。”雪明摸到了石川號的艇身側面,照着記憶中的潛艇常規出入口位置去。
它離海牀有一段距離,在一個比較高的位置——
——由於石川號是結結實實坐在岩石上,想要夠到出入口艙門還真有點難度。
“SD!”江雪明大聲呼喊着魂威的真名。
鋼鐵大貓從身體中竄出去,似乎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海水擠壓着芬芳幻夢的腦殼,它吹出一個個泡泡。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得“咕嚕嚕嚕嚕嚕”的嘟着嘴巴,手足無措的划水來保持平衡。
“把我帶上去。”江雪明隔空喊話。
可是芬芳幻夢完全聽不見雪明在說什麼——
——它原地愣了半天,終於往前探身。
江雪明嚇了一跳,觀察窗突然就鑽進來一張閃閃發光的大貓臉,沒有任何實體支撐的芬芳幻夢直接把腦袋塞進了潛水盔裡,幾乎要和本體親上了。
“你在幹什麼呀!”貓咪騎士滿臉迷糊:“爲什麼突然就跑到海底來了?!”
“在執行探索任務。”雪明只覺得心累,他的魂威擁有自我意識,壞處就是幹什麼事兒都得再向靈體解釋一遍,“把我送到出入口去!”
“哦!你早說嘛!”大貓咪先是恍然大悟,又立刻嘟着嘴擠眉弄眼:“哦哦哦!我忘了!我聽不見!”
就看見這頭萬能的機器貓離開潛水盔,兩腿跟着扭曲變形,化爲六根螺旋槳葉,摟住雪明的軀幹,擡起本體一路往上升。
來到隔離倉門前,雪明才發現石川號的機械開關和電控開關全都失效了,這艘潛艇變成了名副其實的鐵棺材——它已經躺在海底數年之久。
他輕輕敲了敲艇殼,比着手勢,要芬芳幻夢去開門。
這麼點小事根本就難不住鋼鐵貓咪,它在大門的液壓裝置和連桿組之間來回遊動,前後上下看得仔細,把大門打開時候,除掉門扉接縫處的岩鹽鈣化物和紅蛤貝殼,把雪明送進來。
“我到潛艇裡了,想去生活區,就得把生命線斷開。”
翰之緊張的問道:“隔離倉裡有什麼?”
江雪明舉起熒光棒,照着艙體裡的物件一點點數過去。
“板材完好,不見形變,加強筋的結構完整,沒有鏽蝕。”
“能看見一些形狀很像蒲公英的水螅,門口有一些紅蛤,躲在夾縫裡生存。”
“艙室裡還有一些海蟹的斷肢,有死掉的海星和海葵,底部沉積着一層泥沙。”
翰之接着解釋道:“這都是正常的,如果你要斷開生命線,潛水服的氧氣儲備能讓你自由活動二十分鐘。”
“我的魂威在檢查隔離倉的注水放水系統,如果一切正常的話.”雪明的話還沒說完。芬芳幻夢趴在機械臺旁邊,與本體比着“OK”的手勢。
“應該沒問題,翰之叔叔,一切都很順利。”
雪明鬆了一口氣,與工作組的每個同伴說。
“我進去了嗷,語音要離線了,二十分鐘之後要是沒動靜,你們再派人下來。”
翰之沒有立刻回話,他還在考慮,工程組和科研組的其他人都默默關注着江雪明的一舉一動,他們希望此行能有所收穫,但是更加希望槍匠能平安無事的回來。
過了幾分鐘,翰之終於和組員們商討完。
“等一下,槍匠。”
江雪明倚在隔離倉靠近生活區出入口的位置等待,聽見工作組的語音消息,立刻應道:“你說。”
翰之立刻說:“我們會放下其他鋼索作爲備用逃生路線,工程船上有八臺柴油引擎作爲牽引機,它們的絞盤都能把你帶上來,有任何不對的情況,你趕緊使喚魂威幫你暴力破開一條生路,往外看見任何一根鋼索,都能順着它回來。”
“至於水壓會不會破壞石川號內部的設施,這些都不用考慮,優先保存你的生命。”
江雪明:“明白了。”
芬芳幻夢慢慢的拆掉雪明軀幹位置的兩條鋼索,輸氧管閥閉合的那一刻,他能感覺到空氣在慢慢變渾濁。
生命線叫魂威丟去潛艇的艙室大門之外,緊接着合上沉重的門扉,保證艇內的壓力。
隨着管閥的嘯叫,水位漸漸下降,一切都變得清晰明朗,沉重的引力再次將雪明拉回了熟悉的環境中。昏暗的隔離倉裡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他脫下潛水裝備之後,與鋼鐵大貓一起打開通向潛艇內部的隔離門。
有不少黃澄澄的核工業副產品作爲安全燈光,這些氚管貼在抗壓潛水裝備的櫃門旁,在生活區走道靠近小腿的位置,爲緊急斷電的走廊提供基礎照明。
雪明進入這條狹窄逼仄的廊道時,就立刻看見兩個安全員,從更遠的宿舍區慢慢“走”了過來。
他們穿着發灰髮白的衣服,身上有不少血污,臉皮腫脹,沒有瞳孔。毛髮脫落半掛在臉上。皮肉似乎已經開始溶解,走得非常慢,姿勢扭曲且古怪,靠右手邊那位安全員的牌證齊全,膝蓋已經不太好用了,身體像是受着某種莫名怪力的牽引,和提線木偶一樣,抖擻顫慄的不停蠕動着,每踏出一步,就帶有啪嗒啪嗒的水聲。
江雪明終於鬆了一口氣,他看見這兩頭怪物的時候,簡直和見了親人一樣。
“哦!我還以爲沒有!原來真的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