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1章 Vol.12 抽象
不知道什麼時候,只要加上抽幀,還有橘黃色的映畫濾鏡,最後來一首克勞克西亞的《Yumeji's Theme·花樣年華》,就可以把人帶回那個深沉詭譎的午夜,帶回王家衛的世界裡。
路燈再怎麼亮,它只十八攝氏度,這一點點光源就像斯普安通瓢蟲背上用作避險的苔蘚,暖不到聖喬什·喬里斯的心裡去。與他的授血之身一樣,只要離開房屋,這頭變溫動物很快就會變成夜魔眼裡的獵物。
一輛春風牌小電驢帶來了無名氏的兩個人,儘管他們前半夜還爲了一本名字叫《顱腦損傷》的醫書各執己見,在心靈和肉體的不同部分施展着醫術才華,後半夜就已經目標一致,似乎是不打不相識。
張從風沒有講話,他凍得皮膚髮紫,此時只是後悔,把持住電動二輪車的電門,手腳跟着臉色一起僵硬,就好像一切的一切,都因爲自己一時衝動,把馬奎爾的座駕當成制敵工具,這才讓兩人如此狼狽的冒着風雪頂着苦寒,一路越過十三公里的鎮縣道路,輾轉趕往別墅區。
馬奎爾也沒有講話,因爲毀掉的車是他的。
帶他上電驢的那個人,他打不過,也罵不贏,而且沒機會當薪王,沒那個靈感。
雖然從風總是說“有辦法”,可是他只能摟住從風的腰,儘量讓眼淚不變成冰花。
他只是氣得講不出話。
他也想過要成爲無名氏,在公共電動二輪載具的後排,他也咬牙切齒的擠弄出幾句零零碎碎的倔強言語,反覆問起從風——
“——你是無名氏嗎?”
馬奎爾·哥本哈根不止一次這麼想,前座這位身材高大兩肩寬闊的男人,是否就是貝洛伯格的主人,可是那種猜測太美好,太迷幻。好像深谷中時聚時散的蟲羣,在薩拉丁的神怪傳說中,也有這樣的魔鬼。
蟲兒會聚在一團,變成求願者最希望看見的那個人,然後把對方帶到荒野,吃得骨頭都不剩——斯普安通曾經用這種方式來對抗智人。
馬奎爾想得太多,他已經認定自己是個殺人犯,如果這個男人真的是槍匠,那麼他應該活不到第二天。
現在是凌晨三點五十一分,面對馬奎爾的疑問。張從風醫生沒有回答。
一分整過去了,從西元街頭到馬蹄巷口,這八百米的路跑完,馬奎爾終於知道從風爲什麼不肯開口——風他媽的太大,根本就沒聽清。
兩人在別墅區的D2單元下車,張從風醫生掃完共享電動車的二維碼,付了六塊錢,他騎得很快,付錢的速度更快——在馬奎爾眼裡,那就像一個被生活搓圓捏扁的老社畜,手機屏幕的APP都是柴米油鹽醬醋茶。
終於要鼓起勇氣,去面對生活裡的凶神惡煞。
馬奎爾開始緊張,他曾經也想過,有沒有一種可能,他根本就騙不過武仙座的食人魔,他的所有想法,所有心思,都會在見面的一瞬間,通過信息素全部傳遞到怪胎的鼻子裡。
可是張從風依然冷靜,甚至有些冷漠。
“你進門去,不要看他的眼睛,最好背對他。”從風這樣說着。
馬奎爾沒有應,寒冷的冬夜裡,他只覺得那本《顱腦損傷》應該轉送回張從風手裡——
——哪怕再怎麼基礎的騎士戰技對敵手法,也沒有這麼離譜的CQB技巧。
進門?不要看眼?背對惡魔?
他不理解,感覺到荒謬。甚至產生了錯覺,有沒有一種可能,從風已經中了喬里斯的心靈控制,要把他馬奎爾當做人肉外賣,送到這棟魔窟裡,送上喬里斯的菜板。
可是腦子裡有一個聲音,它總是美好的,總是溫暖的。
貝洛伯格之靈似乎開了竅,開始講起熟悉的英語。
[YES,YES,YES。]
於是馬奎爾做了決定,他走向別墅的大門,拍打門扉時,就像在敲打命運的鼓,同時側過身去,似乎要用生命來演這出黑色的荒誕喜劇。
爲了抓住喬里斯的食人證據,馬奎爾開啓了手機的錄音。
房子的主人從夢中甦醒,穿着酒紅色格子衫睡衣,大門一開,聖喬什就被寒風激得渾身一緊。
這頭食人魔狡詐機靈,已經想好了萬千種對策,在二樓臥室的窗戶觀察馬奎爾,也暗自思付——這外科醫生究竟在發什麼神經,深夜來訪到底是爲了什麼?
不論怎樣,聖喬什·喬里斯已經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貝洛伯格之靈的寄宿者,在他眼中好比天敵,這樣的智人,無論如何也要落進他的肚子裡,不能來破壞他在薩拉丁的美好生活。
他拿住廚師刀,推開大門,就被馬奎爾負手而立的姿態嚇住。
那是何等瀟灑自然,在寒風中孑然而立的傲慢,幾乎像鐵鑄的雕像。
一種莫名其妙的強者風範,讓喬里斯不由自主的收起了殺心,他將廚師刀不動聲色的收回袖口,好像見到了世上最惡最毒的無名氏。
“爲什麼來我家?”他問道。
其實問起這句話時,聖喬什心裡或許已經有了答案。
格策殺害司務長的事情敗露了,馬奎爾有一種才能,通過貝洛伯格之靈,他可以品嚐傷疤和血液來還原犯罪現場。
馬奎爾此行前來,不是要匡扶正義,那肯定是爲了品嚐新菜。
他其實什麼都懂,他只想要一個態度。
就像你的女朋友(如果有的話),講謎語,不講道理。
馬奎爾:“突然想來看看。”
外科醫生的答案讓喬里斯頗感意外,他的內心有些狂躁,因爲上一回恭送這位客人的點滴時光裡,他曾經如此告誡過馬奎爾——要記得預約。
至於馬奎爾爲何會講出這句謎語,原因也很簡單。天氣實在他媽的太冷了,就和十一月中旬的湖南一樣,只用幾天的時間從二十來度降到九度,像伱媽打你,也不講道理。
這位外科醫生的腦子凍得幾乎不能思考,只記得從風說過的——要鎮定。
聖喬什不理解馬奎爾的言外之意。
“先進來?”
馬奎爾一路倒退,依然背對着魔鬼,在客廳站定。
聖喬什看不穿這古怪的背影,也看不透馬奎爾的心,如果不能四目相對,他根本就沒辦法通過肢體語言和思維引導來影響對方的心境。
他往廚臺的方向走了兩步,卻突然停止。
一種莫名的危機感將他緊緊包裹住,似乎回到了多年前的米米爾溫泉集市,回到了十八區。
那時的槍匠還很年輕,有一對深邃到幾乎能吸收光線的眼眸,也不喜歡講話,一開口就能把食人魔嚇死,人們都說巴巴亞戈很害羞,這是好事,因爲不害羞的時候,他就要用槍械放法術了,把魔鬼的生命都帶走。
也不知道是怎麼的,聖喬什突然感覺槍匠離他很近很近,這幾乎是來自體內災獸聖血的求生本能,他沒有選擇去做飯,而是主動來到馬奎爾身邊,想要看清這位客人的眼睛。
於是很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好似恐怖故事裡的橋段,喬里斯走一步,馬奎爾就跟着走一步。
喬里斯開始轉圈,馬奎爾也開始轉圈。
他們就像地球和月球,月球也永遠保持着潮汐鎖定,永遠都只用一面對着地球。
喬里斯問:“你幹什麼?”
馬奎爾答:“我冷。”
喬里斯:“爲什麼你不敢看我的眼睛?”
馬奎爾想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有大病的話。
“你的眼神太熾熱,我怕多看一眼就陷進去。”
這讓聖喬什·喬里斯有了別樣的情愫,他渾身發麻,幾乎像是觸電一樣,要遠離這個智人。
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釋,這深夜的拜訪,這意義不明的,好似華爾茲的求偶舞。這一頭金髮,配上唏噓的鬍渣,碧綠的眼睛,還有濃烈的荷爾蒙,不畏寒冷來到宅邸的馬奎爾,把聖喬什嚇壞了。
奇妙的命運把喬里斯關進了一座監獄裡。
他以爲自己從十八區逃出來了,其實並沒有。
似乎總有那麼一兩個病人,會以各種各樣奇怪的方式愛上他。
可他就像二零二三年的除夕夜,永遠都不能給這些智人放假。
聖喬什往廚臺走:“我我去給你做頓飯?”
“好。”馬奎爾鬆了一口氣。
這段路——喬里斯先生走得很慢很慢。
這不是他第一次爲馬奎爾做飯,他也沒想到是最後一次。
當他打開冰箱,看見司務長一家的心肝寶貝,睹物思人就隨口問起。
“你知道魯濱遜(司務長的姓)一家的事情了?”
馬奎爾:“知道一點,但不多。”
聖喬什依然警惕:“那和我沒關係.”
馬奎爾:“我理解你。”
聖喬什:“是格策發了瘋,他找到我,要我爲他做心理治療。他嫉妒司務長,還對司務長夫人有非分之想,我得治好他,幫助他擊敗心魔。”
馬奎爾:“他落網了。”
講到此處,聖喬什的腦子裡警鈴大作。似乎在心中寫完了一本十萬字的耽美故事。好像馬奎爾變成了苦情戲裡的男主人公,要爲了男人和男人之間的純潔愛情包庇他這個罪魁禍首了。
他依然看不見馬奎爾的眼睛,依然猜不透對方到底在想什麼。
他只能變得更加溫柔,重新扮演起父親母親的角色,甚至去扮演妻子,讓馬奎爾放鬆警惕。
他取出司務長的心,熟練的翻弄菜單。
“今天想吃哪國菜?”
馬奎爾嗅到血腥味,心臟開始狂跳不止,突然上升的腎上腺素使食人魔起了疑心。
聖喬什:“你帶其他人來了?”
這句話細細聽來,就好比情侶賓館約會時,突然在牀下鑽出來了一個陌生人那樣掃興。
武仙座的食人魔放下心臟,提起了廚師刀。
他終於嗅到了背叛的味道,包括馬奎爾那副莫名其妙背對自己的冷漠姿態,或許也是屋外的敵人傳授給這小子的特殊技巧,用來應付心理學層面的催眠和讀心。
聖喬什:“看來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了。”
這個瞬間,聖喬什·喬里斯幾乎要化爲原形,他的嘴脣有部分前凸的特徵,要變成鬣狗的醜陋面目,又在短短的一瞬間恢復了人形。
因爲他又想起了六年前,屋外有個人影,與槍匠的面容幾乎一模一樣,隔着落地窗冷冷的看着屋內——很久以後他纔想明白,原來並不是他逃跑的速度夠快,僅僅只是因爲無名氏帶了兩千兩百發子彈,每殺一個授血魔鬼平均要用十三顆子彈,他恰好就是子彈用光,最後多出來的那個。
再次與貝洛伯格相遇時,聖喬什以爲這是故事的開始,畢竟槍匠已經死了。
沒想到這是故事的結束。
張從風,龍從雲,虎從風。傲狠明德這頭猛虎的爪牙,自然要“從風”。
或許聖喬什早該想到的,直到那一刻,他看着落地窗像脆弱的冰塊一樣碎開。黑漆漆的夜魔衝進了屋子,要來懲罰不愛睡覺的孩子。
對於離開的人們來說,在他們眼裡,其實離開的是我們。
熟悉的騎士戰技和陌生的潘克拉辛,它們施展在聖喬什·喬里斯身上時,其實效果都差不多。
他的體溫從二十三攝氏度回到了十八攝氏度,就和門外的路燈一樣。偶爾從身體中迸發出來的靈能光源,也和斯普安通瓢蟲的避險苔蘚相似,它們看上去似乎是用來恐嚇天敵的,可是在無名氏眼裡,卻是給自己做了敵我識別。
廚師刀在聖喬什的手中走不過三個回合,他似乎覺得自己還有一絲一毫的勝算,大難臨頭之前會發出恐怖的笑聲。可是刀具須臾間落到那黑髮亞洲男子的手裡時,他就再也笑不出來,不過短短三秒鐘的功夫,連呼吸都難以做到了。
他感覺氣管和肺葉都被剖開,冷冰冰的血液潑灑在地毯上,前一秒還想着獵團營地裡的事,或許能去那裡找到戰幫兄弟們,找到新的食材。後一秒就已經和死神臉貼臉。
“槍”
聖喬什沒能說完最後一個“匠”字。
他倚着廚臺癱倒,斷裂的右臂筋脈是來犯之敵奪刀造成的反制傷害,口鼻流出的血液,來自心肺系統三處致命的刀傷。
肚子裡的白夫人幼蟲不斷往喉口竄,它們似乎也感受到了恐懼,意識到這副孱弱的授血之身即將枯敗斃亡,想去修補這致命的傷害,可是來不及了,完全來不及了。
馬奎爾始終沒有轉過身來,他不敢去看喬里斯的眼睛——
——貝洛伯格似乎明白,這個小小的外科醫生已經揹負了太多太多本不屬於他的執念。
大仇得報的一瞬間,精靈也從手術刀上消失,朝着東方夢巴黎所在的驛站狂奔,要回到那支殘破的劍柄裡去。
張從風搜完了一層,對冰櫃裡的臟器拍照取證,又跑去二層搜房,發現不少靈能觸媒和惡魔學術的典籍,終於意識到大事不妙——這授血怪胎不光吃人,還有精靈聖地的惡魔撐腰。
書卷上有不少希伯來文,雪明不認得這些字,得打包帶回去請教奧斯卡。
馬奎爾全程都只是站着,不敢動彈。
直到那個男人拉着他走出門外,重新跨上小電驢,掃碼通行之前,還能聽見甜美的電子合成音。
“請佩戴頭盔出行,祝您一路順風。”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講過話——馬奎爾如此想着。
宰殺授血怪胎的環節就像騎車出門去買菜,去逛無人超市,整個過程非常安靜。包括事後如何用料理食材,保證維塔烙印的災情不再外溢,聖喬什·喬里斯就這麼消失在酒精締造的火焰裡,屍體在滿是積雪的花園中,變成了焦黑的爛泥。
又回到了西元街頭,馬奎爾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
“你是槍匠嗎?”
他似乎不明白,薩拉丁的後半夜到底有多冷。
從四點整,到五點整,這段時間的室外氣溫已經來到了零下五度。
——風他媽的太大了,張從風還是沒聽清。
就像一句莫名其妙的廢話,雖然聽起來很文藝。
和坐火車一樣,有些人錯過了,就是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