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特·博克辛沒有親人。”
“是的,他的遺囑就是這麼寫的。捐給黑貓孤兒院的慈善基金,沒錯。”
雪明和電報員交代完這些事,恰好碰見武修文來喊門。
他一手作噤聲架勢,一手按在電報員小哥的肩膀上,要小哥接着搖鈴發報,別那麼緊張。
武修文剛剛醒來,在芬芳幻夢編織的虛幻世界裡回到現實,他心裡有很多很多疑問,要向師父請教。
等到江雪明搞完了發報工作,拉着學生來到太守府的茶室——
——這裡原本是李坤海的私人娛樂室,如今成了無名氏指揮部的臨時居所。
茶室裡有好幾個蒲團,比利小子和福亞尼尼在這裡午休。
雪明給武修文找了個位置,提來煤爐燒水熱茶。
“給你介紹一下。”
“這兩位都是你的師兄。”
他指着還在打鼾的比利。
“按輩分算,這是你三師兄,在無名氏的門派裡,他是一位機電專工,搞機電數控的功夫很厲害。”
隨後又指着福亞尼尼。
“這是你的四師兄,他材料學得不錯。”
燒水壺坐上爐子,雪明就擼起袖口,緊緊盯住武修文的眼睛——
——這個年輕人看上去氣色不錯,恢復得很好。
“他們都讀《騎士戰技》,但是術業有專攻。你師父我沒有什麼本領,只能派到前線來殺敵,這是我擅長的事情。”
武修文尷尬的笑了笑,把心裡最後一點“禮儀”都放下。
“這書都是師父您寫的,您也太謙虛了。”
雪明心裡只覺得暢快——
——這個學生似乎開竅了。
“對呀,你也知道我牛逼啊?我有多牛逼要你來強調麼?”
“哈哈哈哈哈”武修文捂着肚子開心大笑:“呵呵呵哈哈哈哈”
江雪明一手拍打自己的光頭,一手去揭蓋看水,夏邦的茶有講究,不能用沸水,要九十一二度的水泡開是最香。
他與武修文講起正事。
“你醒過來了,感覺怎麼樣?”
武修文的表情變得複雜,似笑非笑的。
“很難形容。”
江雪明:“那就慢慢說。”
“師父,你把我帶到一個,我完全理解不了的地方”武修文講起夢裡的故事,“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
江雪明:“具體一點,這個夢境是我的元神化身編織出來的——其實我也不太清楚你在夢裡到底遭遇了什麼,你經歷了什麼?這是你的必經之路,我不是你,我沒辦法一下子瞭解你。”
“這麼說吧.”武修文的手肘拄着桌臺,使勁撓頭,“我心裡好急,總想回珠州繼承家產,好像走進一個死衚衕裡。”
“我和劍雄來到一個光怪陸離的世界,實在太神秘了。”
“在泰野送外賣,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就能理解外賣是個什麼行當。”
“拿出一個小盒子(手機),點幾下,吃的喝的就有人送上門。”
“我騎着一個鐵籮筐(電動車)在城裡飛跑,到處都是燈光,到處都是人。”
“一開始我感覺自己的腦袋要被撐爆了,有好多好多的事情一下子涌進來。慢慢的,當我理解它們.我又釋然了,因爲這一切陌生又熟悉。我每個月還是要交租子兒,香香還是在賣身,劍雄和我一樣,還是在幹小工的活。”
“寫字樓裡有好多包身工,籤的不是賣身契,改成三五年的合同,和他們聊天打屁,他們說起裁員的事——似乎沒有包身工做也是一種煩惱,沒有奴隸當,就會恐慌。”
“只是再也沒有蔡家莊,沒有菜人。”
“後來我和兩個混球打了一架,因爲停車位的事情”
武修文講起這個事,臉上就帶着不耐煩的神色。
“有差佬來調解,我還以爲他們像珠州城的捕快,要幫錢不幫理,結果.”
槍匠:“結果怎麼樣?”
武修文乾笑道:“我是沒想到這個世上真的有[秉公執法]這種事。”
槍匠:“然後呢?”
“這倆混球喝得酩酊大醉神志不清,被帶去醒酒了,要拘留罰款。”武修文幫師父洗乾淨茶具,接着說起夢裡的故事:“我和劍雄皮糙肉厚,受了點皮外傷,碘伏紗布能解決的事,也不妨礙接下來的旅行。”
槍匠給學生遞茶。
“去哪兒玩了?”
“很多很多地方,很遠很遠”武修文接來茶盞,心裡的故事一時半會講不完,在現實世界裡,他可能僅僅只睡了兩三天,但是夢境的時間流速不一樣。
“劍英有臺車,在車上我看見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事。”
“等紅燈的時候,沙縣小吃裡進去一個收破爛的老頭兒。我聽得清楚——”
“——他找老闆要飯,老闆就給他飯。”
“我心裡總是會懷疑,總是會猜忌。”
“這世上哪裡有那麼好的事,乞丐伸手去要?就有人給麼?”
“結果這個收破爛的老頭兒還打算拿他包裡收來的鋁合金窗架付飯錢,沙縣老闆也不要,就講個互幫互助的理。”
“不知道爲什麼,我好像見不得這種事.”
武修文一杯茶下肚,口齒也變得越來越流利。
“到了人民廣場,路開始堵了,我又看見商圈維也納酒店的三樓廣告牌上站着個姑娘。”
“哎,師父,您猜是怎麼個事?”
“消防員都來了,怕她跳樓。”
“結果救下來才知道,這傻婆娘的貓丟了,她就爬到廣告牌上去找。”
“有好多好多人圍在下邊勸呀,和這傻妞說呀,說人生多麼美好。”
“說她多麼漂亮,說消防員哥哥長得好看,要她多看兩眼。”
“哈哈哈哈.”
“劍英開到商場北面,對面是個中學,還是省重點高中。”
“就看見幾個高中生突然丟了書包,比我小個三四歲吧。往巷口狂奔——”
“——我不知道什麼事呀,探出窗仔細看。”
“巷口裡衝出來一個抱着旅行包的蒙面男,後邊跟着幾個民警,原來是這傢伙剛剛搶了金店,想逃到大街上找車,結果被這幾個學生堵了路。”
“我看明白這些事,醒來時突然就覺得匪夷所思,這是我能擁有的生活嗎?”
“還有好多好多,好多好多故事”
“我和關香香,還有劍英劍雄擠在一臺車裡。”
“我就覺得挺尷尬的,醒來時依然感覺很奇怪。”
“她本來是我那不成器的乾爹養來招待客人的花魁,是買來賣去的東西。結果突然就變成人了,還來開我的玩笑,要和我談婚宴喜酒——她似乎變得灑脫大方,有了魚龍變化。”
“上了高速以後,我心裡還是掛念着家產,它壓得我喘不過氣。”
“可是過了十天半個月,我走了好多好多地方,好像什麼都不重要了。”
“劍英開車帶我去呼倫貝爾,去草原上看星羅棋佈的湖泊,夜裡躺在草地上,望着無邊無際的天與地。”
“我可以放聲大喊大叫,原野的極遠方還有狼在迴應我,笑死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麼樣,師父。”
“等我醒來時,好像忘了很多很多事,一直死死綁住我的那根繩,它鬆開了。”
三杯茶喝完,槍匠揮了揮手,門外還有劍雄在等着。
“你到一邊去慢慢悟,給劍雄讓個位置。”
武修文立刻退到茶室的屏風旁邊,把師弟迎進來。
劍雄也是剛剛醒來,捂着腦袋睡眼惺忪的樣子——他坐到師父面前,與師兄一樣,把自己的茶杯洗乾淨。
槍匠隨口問道:“睡眠質量怎麼樣?”
劍雄心裡依然放不下大哥——
“——師父,我夢見大哥了,是您使了神通?收走了他的魂麼?”
槍匠實話實說:“不,那是假的。”
劍雄驚訝道:“怎麼會是假的?”
槍匠:“就是假的,人死不能復生。”
趙劍雄陰着臉,在美夢醒來的那一刻,要逐漸接受這個事實,他低聲呢喃着。“如果大哥活着他也會開車帶我們去旅行麼?”
“把你們送到地表去,劍英也活不過來。”槍匠接着說:“可是劍雄,香巴拉還有多少個趙家莊?還有多少流離失所的趙家兄弟呢?你說有沒有這麼一天——他們都能開上小汽車,順風順水的過上自己的小日子?”
“歷史會一直往前,你記得夢裡發生的事,記得自己要走的路就好了。”
“師父來大夏,是爲了救苦救難救衆生?”趙劍雄又想起夢裡的凡俗人間,那是他想破腦袋都想象不了的生存環境。
“不不不”槍匠連忙揮手否認:“我一開始就和你們講過這個事情。你要我做道德楷模,搞這個東西?我搞不明白的,沒這個能力。”
“無名氏打下泰野以後,需要時間修整,我還要往北走,接着去做我擅長的事,殺妖怪宰畜牲,這纔是我的本職工作,你們應該也有你們的必經之路。”
趙劍雄還想說些什麼——
——槍匠把這笨蛋徒弟推開。
“你和武修文一起,接着去悟吧。”
關香香盤着腿,披頭散髮的坐到槍匠面前,身上還留着不少疤,特別是手指,這十根手指頭受了夾棍的迫害,等不到專業的外科大夫來矯正,萬靈藥和白夫人制品就把它們治好了。
這位風塵女子神色憔悴,可是沒有哭——
——劍英與她講親事的時候,她哭了。
後來想起婚姻,劍英死了,她也是以淚洗面。
在會審廳堂,她受了酷刑折磨,哭成了淚人。
鄉香鋪子的父老鄉親被李坤海鍘死,她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大夢方醒,與劍英永別了——
——這個時候她卻沒有哭,好像比趙劍雄這個親弟弟要理智得多。
“有煙麼?”
她說起這個話,似乎在夢裡適應了現代社會的生活,從一個夏邦土著,從一條肉狗完完全全變成了人。
江雪明頗感意外,他沒有想到的是,關香香姑娘居然是醒得最透徹的那個。
他從攜行包裡拿出一盒香菸,把打火機一起送過去,順便拿來一個茶缸當菸灰缸。
關香香點火的動作熟稔親切,搓着枯黃的頭髮,眼睛也漸漸亮起來。
“操他媽的.這個狗老天呀”
她罵罵咧咧的,口無遮攔講起髒話,再也沒有青樓花魁的矜持,沒有待嫁閨中那般秀氣,沒有任何枷鎖。
“我好不容易纔撈到這麼一個搭伴過日子的老漢,說沒就沒.”
江雪明:“劍英的事,我很遺憾”
“不怪你,我哪兒有怪你的意思。”關香香順着鼻翼一路撓到人中,還不怎麼適應這加滿香精焦油的菸草:“只是心裡還捨不得,你這神通讓我差點走不出來,醒過來的時候.”
“我真的好想他,我真的.”
這風塵女子眼裡的淚水又開始打轉,過了一會終於憋了回去。
“我真的哭夠了,夠了吧!十多天了,夠了呀足夠了!”
槍匠點了點頭:“你比我第一個學生要厲害——他(唐寧)離不開這幻覺,一直都走不出來。”
“恩公,你幫了我那麼多。”關香香厚着臉皮,盯緊了江雪明的眼睛:“我還有件事要你幫忙。”
槍匠攤手送茶:“儘管開口。”
“爽快。”關香香接來茶杯一飲而盡:“還有一本書在劍英那兒,對麼?”
槍匠:“什麼書?”
關香香指着槍匠的學生們,一個個點過去。
“就是你送給他們的書,起初也託趙劍雄給劍英帶了一本。叫《騎士戰技》,沒錯吧?”
槍匠:“你要它?”
“我不能學?”關香香反問道。
在這個瞬間,槍匠能明顯感覺到,決心填滿了這個女人的雙眼。
“當然可以學,我這書當初寫出來,就是爲了送給苦命人。”
關香香從衣兜裡拿出劍英的那本《騎士戰技》,開始做儀式——
——書頁的封皮在她額頭前輕輕拍了拍,就正兒八經的站起。她沒有跪,與江雪明做前身鞠躬的禮儀。
或許你不太明白這個儀式的意義,就像哈特·博克辛爲了填滿那顆畸形的心臟,走上人生的必經之路一樣。在快刀團,還有許許多多的戰友也擁有這種強烈的戰鬥意志,對戰士們來講,只要戰鬥意志還在,就不能算輸了。
這本書對於關香香來說意義非凡,它既是丈夫的遺物,也是她接下來的道路,或許會變成一輩子的事業。
三個月之後,對於槍匠來講,他早就往北方去,再次孤身一人踏上斬妖除魔的道路。
屬於大東南的故事還沒結束,這窮山惡水深澗老林依然寸步難行——
——處處都是不平事,處處都要起刀兵。
深秋時節雨紛紛,長平鎮上來了三位蓑衣客。
到了酒場長街,一家麪食鋪子裡,兩個身形高大的男人就站在門外避雨,剩下一個提行李的蒙面矮個子往店裡擠。
掌櫃的把客人迎進來,正想去喊門外的客人進來坐。
“要一份幹拌麪,我兩個兄弟站在門外就好,你這屋裡坐滿了,他倆不喜歡和生人接觸。”
掌櫃點頭哈腰,去聽這矮個的聲音,卻像個女人。
“要夥計打些酒來暖暖身子?”
矮個的客人講:“不必了,就要一碗麪,我身上沒有幾兩肉,餓得也快,吃完就走。”
這麼說着,到了席間長桌,見到一個做人肉生意的龜公,和四五個姑娘擠在一起。
龜公凶神惡煞的罵道:“吃啊!多吃點!帶到長平府上老爺見了你們這副瘦猴嘴臉!我怎麼喊價?”
姑娘們低着頭,只顧着拿捏碗筷不敢吭聲。
龜公抓起笤帚作鞭子,見哪個吃得慢了就去抽打。
“給我吃!掌櫃的!再來兩碗!銀錢管夠!”
酒場老闆馬上招呼夥計,笑呵呵的應道:“好叻!”
從龜公的錢袋旁邊,露出一截刀鞘來——
——這刀鞘上的府印有講究,是烏桓鐵炮廠造的。
矮個的客人揭了斗笠,就看見關香香露出真容,她束着乾淨利落的髮髻,認清楚龜公腰上的府印,心中自然有數。
快刀團的下一個目標是中原地區的第一站,首要任務是拿下長平鎮的鐵炮廠。
此時此刻,有個面黃肌瘦不過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她實在吃不下了,乾巴巴的麪條進了喉嚨立刻吐出來。
龜公氣得兩眼發紅,手裡笤帚追打過去,打得這小女娃哇哇亂叫,似乎是不解氣——
“——畜牲東西!敗家賤貨!花錢餵給你,你都吃不進肚子!”
一時間店裡的客人們都避開,往角落退縮,沒有施救的想法,眼裡還帶着些戲謔。
只見這惡客抽出刀子,準備開膛放血賣人肉,不打算給這賤貨一條活路。
說時遲那時快,長桌受了狠厲踢打,橫移出去頂在龜公命根子上——
——他兩眼暴突,就聽見廳堂乒乒乓乓碗筷落地的動靜。
關香香拔刀暴起,踩上桌面疾疾衝殺出去。先砍落這狗賊的手指,又一腳踢他下巴,踢得他身子踉蹌傾倒,口鼻冒出血來。
門外的劍雄和修文聽見動靜,一人進來奪刀,一人進來綁縛,配合十分默契。
香香砍完人就收好兵器,沒有說廢話的意思,叫兩位師兄把龜公架起。
“你有鐵炮廠的刀,這是府兵的東西。”
“我要找長平司軍,他叫什麼名?住在哪兒?”
這個時候,酒場的客人們才反應過來,紛紛面露怯色,偷偷溜走了。
還在桌臺邊吃麪的,被父母賣給龜公的姑娘們,她們大多都嚇得不敢隨意走動,又有一個傻婆娘從地上撿起碎碗裡的麪條,依然要往嘴裡塞。
香香見了這婆娘,好像見到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她衝門外揮了揮手,有拔刀的意思。
“滾!——”
這些苦命人立刻清醒,連滾帶爬的衝出門外,從一個小籠子裡,跑到另一個大籠子去。
龜公見到人肉長了腿,白花花的銀子就這麼跑了,他又氣又怕,大聲罵道。
“不長眼的狗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縣長不會放過你們的!”
關香香出手掏拿這狗賊下陰,就聽見酒場裡傳出撕心裂肺的叫喚。
武修文在一旁擠眉弄眼的,臉上都是痛苦的表情,彷彿受刑的不是龜公,他的靈感能察覺到這種痛苦。劍雄也是臉色發白,不由自主的夾緊雙腿。
香香再次戴上斗笠,蓋住她真容。
“你講一句廢話,我就捏碎你一顆寶貝,想清楚了再開口。”
至於後來的故事,就得另起一段,要分開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