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青宸最初坐下之時,略有一些心緒不寧。
她知道自己能站在這裡,多半是錢晨的謀劃,她一個出身小小修行家族的女子,一開始不過是因爲對自己無法把握命運的不甘心,從家族之中出走。
因爲本性淡泊,對於長生她其實並無多少所求,因爲遇到了鳳師而得以修習上層劍術,又因爲被輪迴之主選中,而在血魔世界,認識到了真正的同道好友,固然有一顆無塵道心,但她從未主動追求過什麼,無論是長生大道,還是自己的未來,總有一種隨波逐流的感覺。
燕師兄有蕩清天地之志,司師妹亦有一股不讓人下的傲氣,錢師兄更是欲求逍遙自在,從局中掙脫。
唯有自己,只是想同大家一起,快快樂樂的走下去……
如今能坐在這裡的機緣,大半都是錢師兄的謀劃,傳授太陰冰魄道法,又指點鳳師修行太陽道法,一步一步,錢師兄帶着自己來到了這裡,爲她選擇了直通日月大道,凝聚道種的機緣。
寧青宸只覺得不能浪費錢師兄的這番好意,所以纔想要努力去求得這道果,去與道法造詣在她之上,修行境界更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廣寒宮、大光明宮陽神真人競爭。
漸漸的寧青宸心緒平靜下來,她總是很容易忘掉煩惱,心底清澈,此刻在廣寒冰魄丹的帶動下,她的心境越發澄淨,廣寒冰魄丹之所以能成爲廣寒仙子的象徵,並非只是因爲其乃是丹成一品的成就,而是因爲其天生自帶一種清淨、冰寒、少思、冷情、通明的心境,猶如一塊寒冰一般,能讓人很快冷靜下來。
種種思緒在那冰封的神魂之中緩緩流淌……
但也因此,若不能做到少思少欲,結成此丹之際,幾乎會必然引得心魔奪道,破其心性。
廣寒宮一向如此培養弟子,清心少緒,斷情絕性,可廣寒宮絕想不到,冰魄廣寒丹度過心魔劫最緊要的一關,卻是在冰封自己一切情緒,做到絕對冷靜的時候,孤寂、寂滅、寒冷、絕情等心魔紛紛而來,將那股心性帶到凍徹一切,漠視一切的地步,唯有心中冰而不寒,冷而不絕,少思純情,才能在冰封此心之際,做到心死而神活,才能化開那冰魄,將萬古堅冰煉成流光。
廣寒冰魄丹的真正心性並非絕情,而是清澈,就如同冰魄寒光真正的特徵並非是萬古不化的寒意,而是流動的光一般。
寧青宸的心性便在無意之中,暗合了冰魄廣寒丹的要旨,洞明而清澈,知世事卻不染其中,少思少欲卻又不無情。
廣寒宮培養的傳人,乃是斷情絕性的冰塊,亦或是想要斷情絕性的怨婦,而冰魄廣寒丹的要求,卻是純粹有情之人,所以歷代廣寒仙子絕沒有培養出來的,皆是心性暗合,纔能有所成就。
也是因此,錢晨纔會爲寧青宸安排此路,並非是他玩笑所言,要找人頂替廣寒仙子之故,而是爲寧青宸選擇了最符合自己的那條道路。
所以,寧青宸才能按部就班,煉成冰魄廣寒丹,修成冰魄神光的神通。
至於錢晨自己?那純是開掛的緣故,昔年他煉成廣寒冰魄丹這枚外丹,也是一種巧合,爲他鎮壓最初魔性萌發的那一段時光,得以正常心性,結交兩三好友,留下一絲牽掛。
所以,廣寒仙子最大的劫數,纔是情劫。
伴隨着寧青宸的神魂越發清澈,宛若透明堅冰一般,將種種雜念凍徹,她非但沒有進入徹底冷靜,無心無情的意境,反而有絲絲縷縷的思緒,猶如透過冰塊的光一般,緩緩流淌。
那是心心相合,作爲人的歡喜,乃是草木頑石絕對感受不到的美好。
兒時環繞母親膝下的嬌憨;年幼單純無知,但又純粹的美好;漸漸長成少女後,微妙而又懵懂的遐思;得知家族要將自己作爲交易的悲傷;孤身闖出家門,以劍面對一切的勇敢;遇到鳳師,得到真傳修煉劍術的專注;與鳳師大黃雞相伴的平淡和幸福;進入輪迴之地,見到那不可思議的大神通之迷茫;最後走入破廟,遇到平生知己好友的欣喜……
一點清澈,不沾染一絲雜質的月光,從她的眉心綻放。
清冷而不死寂,透徹如冰而又流動如水的月華灑遍身周,明明只是一點微弱,相比廣寒宮老嫗宛若螢火的微光,惹來許多世家弟子嘲笑,卻讓廣寒宮的老嫗震驚的斷開了神魂的雙修交流,宛若缺月的神魂爆發出巨大的寒意,將旁邊北極大光明宮的陽神修士生生冰封。
那位陽神真人吐出一隻太陽真火鴉,燒化了堅冰,剛想要開口怒斥,就看到老嫗死死的盯着寧青宸。
同樣是月光,廣寒宮的老嫗宛若萬古寒流,帶着一種寂滅絕死之意,但此時祭臺上映照的月光,卻是通徹清明,照的人神魂透明,彷彿一切小心思都暴露在月光之中,然後被祛除的乾淨。
一旁的老僧忍不住讚歎:“禮讚日月清淨琉璃光!”
但那光中並非是沒有寒意,而是把所有的寒意都收斂在內,將一切污穢凍結粉碎。
廣寒宮老嫗面色猶如冰封,陰寒道:“一品冰魄廣寒丹!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道門算計果然深遠,別人只道這歸墟之中吞噬天狗的日月乃是一門奇遇,但道門……哈哈,道門只怕早就算計在內了!”
“也是,也是!歸墟之行由承露盤而起,又怎麼會少得了其中的因果呢?”
“原以爲是偶然,沒想到是註定!哈哈哈……”廣寒宮老嫗仰天笑道,但語氣之中皆是寒意:“好,好,好!未想道門卻是繞過了我們廣寒宮,培養了這名煉就冰魄廣寒丹的真傳出來!看來是對那日月之果勢在必得,但要成爲廣寒仙子,去合那日月,還得修成曠古之奇的《太陰斬情刀經》纔是!”
“那我就驗一驗你們家傳人的刀法!”
說罷,神魂寒月之相化爲刀光,就要落向寧青宸,但燕殊身上卻傳來一聲劍鳴,將那百丈月光盡數粉碎。
聽燕師兄背靠青牛,抱膝道:“真人雖是陽神之尊,但也未必就當得我一劍!若是還敢對我師妹出手,那我等只有在劍上論了……”
燕殊進入歸墟以來,幾番磨鍊,卻是神魂幾近純陽,而劍意更是磨礪的非常,伴隨着這一聲劍鳴,心中之劍鎖定寒月老嫗,卻是讓她有一種長劍高懸,彷彿被一劍貫穿心口,神魂在劍刃上劃過的感覺。
這種道心示警的死亡之感,讓她久久難以開口,直到身邊大光明宮的修士並肩,宛若大日的神魂化開那寒月不散的寒意。
她才堪堪開口道:“好,好!你們少清倒是霸道的緊,異日下一代廣寒仙子出世,自會有她上你們少清一行,問一個道理。”
燕殊微微皺眉:“廣寒仙子,你說的是哪一個?不都來過了嗎?”
廣寒宮老嫗不知道燕殊如今絕聖棄智,說話直指本心,只以爲他在耍自己,但此刻寧青宸那邊卻又生變故,她身邊的鳳師張開翅膀,飛了出來,踩着寧青宸的肩頭,突然引頸長鳴。
一輪大日帶着煌煌之威,驟然從黑暗中升起。
金雞目中,無窮太陽真火煉成了光,金燦燦,赤彤彤,化爲一道神光射出。一人一雞身上日月輪轉,生生在這幽暗無底之地,開闢了光明。
雖然沒有之前種種照徹四方的無窮威勢,但那一輪日月同時升起,卻把衆人從歸墟之中幽暗莫測的萬神窟,帶回了地仙界,這一刻彷彿真的是太陽即將落下,而月亮卻已經跳出了地平線。
明明這日月倒映來自於那祭臺之上一人一雞的神魂心相,但衆人卻都不約而同的擡起了頭,尋找升起的光明。
日月交輝於一點,與兩儀絕滅神光一樣的道理,太陰太陽融匯化爲兩儀的微弱光輝,照入了萬山羣聚的裂隙之中……
大光明宮修士也繃不住了,失聲喊了一聲:“太陽真火丹?太陽屠神神光線?”
血海老魔面色古怪,看着這日月同輝的一幕,猶自喃喃道:“今天是出什麼事了?隨便出來一個人,就比北極大光明宮的太陽大道使得好,隨便上去一個人,就煉成了廣寒宮千年以來都未有人煉成的冰魄廣寒丹!如今,這兩大道統數千年未有人煉成的兩儀絕滅神光,已經在不同人手中被施展了兩次了!”
“兩次嘞!”
“就好像,有人的《血海魔經》《天魔化血神刀》《無間魔龍變》《無上天魔識》比我和九幽道的魔頭都練得好。”
血海老魔一想到那個景象,都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
“想什麼呢!”
“我魔道門戶大開,從來不敝帚自珍,把魔經練得比魔道真傳道統好的不多了去了?尤其以玄門中人最多。異日都是光大我門的上好資糧。”血海老魔腦海中出現了自己在種種地方見過的各種魔經,其中雖然多有陷阱,後門,但也不乏真傳,此時他腦子裡彷彿已經出現了兩位魔祖的笑容。
“卷吧!都捲起來吧!”
“入我魔道,前程廣大,多有資糧,但若不努力……嘿嘿嘿,那就是別人的資糧!”兩位魔祖巨大的陰影投射下來,一時間道門的女修冰魄道法練得比廣寒宮好這等大樂子,血海老魔都有些樂不出來了。
翻滾的九地戊土神煞被兩儀絕滅神光刺入,渾濁厚重,不知道多少地煞之氣混雜煉成的黑沉沉的烏雲,翻滾如毒火,沸騰似地肺,卻被陰陽兩儀開闢之力生生分開,刺入了一絲進去。
這時候,巨大石門的顫抖越發劇烈。
那萬道蜿蜒的黑山驟然旋轉起來,山脈宛若游龍復活,地縫在震顫中延伸,一瞬間裂痕劈入石縫之中不知多深,一時間廣寒宮和大光明宮的兩位陽神徹底失態,就連龍族的老龍、玉凌霄和血海老魔都暗自繃緊了身軀。
在所有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石門之後,彷彿真有一輪日月活了過來!
一座座黑色神山崩裂,一塊塊堅不可摧的大地塌陷,這一刻天崩地裂已然發生,最微弱的光卻崩碎了這片最堅不可摧的大地,滾滾的九地戊土神煞衝破了地殼,從那片黑色的羣山大地之中衝出來,混雜了無數玄陰煞、真龍煞、太陰真煞、五行煞氣,地仙界所能見到,所能找到找不到的一切煞氣,都翻滾着,隨着九地戊土神煞,演化爲滾滾的煞潮。
這種爆裂至極,重濁污穢的元氣相互碰撞,太火、陰雷、濁風、毒砂、重水、熔岩一切一切的恐怖萬象伴隨着煞氣的激烈碰撞驟然爆發,朝着這片空間,朝着石橋宮闕而來。
將一切崩了一個粉碎。
黑山神脈之中破碎飛出的金銀已然無人在意,一時間所有人只想祭起自己最可靠的護身法器,在這天崩地裂之中保住性命。
兜率宮弟子中,驟然升起渾厚的乾天一氣清罡,一顆四轉的外丹環繞渾厚的罡煞之氣,升起一片蒼穹,又有一名金甲神將從正一道徐道覆處現身,結實的四臂張開,撐住這片青天。
道門弟子,乃至南晉的世家子弟紛紛躲入那片天穹之下……
魔道處血海翻騰爲皮,十二尊白骨元辰大力神魔爲骨,內中更有一銘刻十八泥犁地獄的鐵柱支撐,撐起了白骨血海地獄傘。佛門弟子腦後都升起一輪佛光,爲首的老僧腦後輪光照耀十方,合力開闢了一處淨土世界。
一時間,各方道統各顯所長,便是無力單獨支撐,也紛紛向道、魔、佛三方求助,把自己的法器神通併入其中。
唯有龍族、玉凌霄和廣寒宮、大光明宮三方,另有算計。
玉凌霄一鞭劈開了滾滾煞潮,天府真符化爲金甲,帶着他衝入和宛如火山灰爆發的滾滾黑氣之中,老龍顯化真身,黑龍探爪,一件法寶臂鎧驟然覆蓋了它的爪子,撕開了煞潮之幕,也衝向那裂縫。
廣寒宮和大光明宮的陽神修士,突然神魂交融,祭起那金銀打造的日輪月球法器,二者道法合璧,演化出一座雕欄玉砌的玉宮和燃燒炎炎太陽真火的金殿來。
玉宮金殿,各有一個人影。
一尊身穿帝袍,頭戴冠冕的大日天子,一尊是身着羽衣,繫着飄帶的月妃,金殿玉宮門戶大開,彷彿要將日月本源請入宮中,化爲神只!
但下一刻,這些人便遭到了此生以來,最爲恐怖的一幕。
那黑色大地裂開的縫隙之中,滾滾的熱浪從中噴射出來,將黑暗燒的融化,將虛空燒的坍塌,將時間燒的都蜷縮起來,時光在這一刻飛快的蜷縮,將一日光陰,瞬間壓縮在了一秒。
然後,一道無比恐怖,讓玉凌霄臉色都扭曲了,只能把趕山鞭放在自己面前擋住的光線,從縫隙中透了出來。
這一刻,再沒有人懷疑,太古時的舊天日月,就在天狗大聖的肚子裡藏着!
那一刻,龍族的老龍直接在光芒之下蒸發了,那件法寶臂鎧也在滾滾的熱浪之中,融化,蒸發,猶如蒸汽一般升騰起金色的霧氣,又完全融入那無與倫比的光芒之中。
這一刻,所有語言,所有形容都失去了顏色。
這些謀奪日月本源的人,根本沒有想過所謂日月本源,究竟是何等的存在!
廣寒宮的老嫗未動,但燕殊卻已經拔劍,劍光一閃,在煌煌的日月之光下,猶然沒有被遮掩,光籠罩了一切,直射寧青宸所在的祭臺,燕殊卻沒去救寧青宸,反而心中之劍出竅,劍光如電,直指廣寒宮和大光明宮兩位陽神。
日月本源之光照在了寧青宸身上,燕殊的劍已經貫穿廣寒宮和大光明宮男女的陽神。
他們頭頂的那輪日月在這一劍之中被斬落,他們緊密難分,纏在一起的神魂也被這一劍割開。
大光明宮的修士嘶吼道:“你瘋了嗎?我根本沒有惹你?”
燕殊目光之中微微迷茫,久未運轉的腦子稍微動了動:“我爲什麼要斬他們來者?由心出劍,劍在意前。算了!斬就斬了,不是什麼重要的事情。”
手中的劍光繼續順着,暗暗鎖定寧青宸的那道惡意,向着廣寒宮老嫗而去……
而寧青宸,在被日月本源籠罩的那一刻,一切神通,一切法力,一切變化,都再也無用。
只有微弱的冰魄神光冰封維持了她脆弱的形骸,鳳師的羽毛瞬間燃燒,然後是身軀,神魂。
它最本源的血脈這一刻在舊天大日之道的刺激下終於激活,將一切燃燒爲金色的火焰,一枚虛幻的玉卵,落入火焰之中,汲取那無窮無盡的大日本源。
寧青宸也化爲了光,清澈的月光,縱然狂暴的大日炎炎也無法遮掩。
冰魄廣寒丹中蘊藏的那一絲,她登上建木之際,汲取月華而成的地仙界太陰本源,與傾瀉而出的本源月光糾纏在了一起。舊天和新天的太陰之道衝突,扭曲,在她的神魂上製造了一個大道扭曲的微妙點,將日月光輝中的一切毀滅威力完全透過。
這一刻,在大道扭曲的奇點中,唯有最清澈,最本質的‘我’還存在着。
面對扭曲顯化的大道,只能以心觀道,以自己最本質,最接近道的東西,順着這種扭曲,煉化成一顆種子,將自己那一部分‘道化’,從元氣、從物質、從魂魄、從意識的狀態徹底昇華。
但只有將元氣,將神魂,將物質,將意識都提升到了極致,擁有龐大無比的量和接近臨界的質的存在——元神真仙。
才能在這一刻昇華自我,凝聚道種。
寧青宸距離這個門檻還實在太遠,所以她只能感知到那自己在大道扭曲之下,恍若幻覺的自我。
把握到其中那一絲絲,接近道果的韻味。
那是——《太陰斬情刀經》涌上心頭,寧青宸的心中凝聚一點刀光順着它向那一絲一毫的韻味斬去,刀光沿着身軀,沿着神魂,沿着自我,終於觸及到它。
觸及到她本質之中,接近道的那些東西。
那些東西,大半無形無質,無相無法,憑藉太陰斬情刀經,寧青宸卻把握到了其中一絲,甚至太陰斬情刀光可以沾染,可以觸及那一絲,而彷彿那一絲就係在她心上,而只要斬斷它,原本自我之中無形無質,近乎道的存在,便會完全顯化出來,足以讓她凝聚道種雛形。
縱然只是一個道種的虛影,但可以說已經完全打通了元神之路。
這就是廣寒仙子所悟,真正玄妙到了極處,可以斬我見道的大法門——《太陰斬情刀經》。
只是,那東西……
它是一縷無形無相的線,一種牽掛,一種心動,一種人與萬物的本質區別,繫着她與天地,那是——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