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大鍋湯要吊半個月,中間不斷火,只在晚上將火改成炭火烀着,其間也會不斷往裡邊添東西,水少了加水,骨頭少了加骨頭,涼拌雞白切肉之類的肉料也會在裡邊煮,湯味會越來越好。
大舅笑道:“現在的娃子們過得可好,都不稀罕這些個了!”
李君閣又拿起排骨開始切,邊切邊問:“這個爲啥叫子排?”
大舅說道:“這是排骨最前頭那二三指寬一溜,骨頭全是白色的碎骨,可以連骨頭帶肉嚼,所以叫子排。”
排骨切好,大臀尖肉也放得快涼了,大舅說道:“這個也切一塊下來,趁溫熱着切成片,待會兒做回鍋肉要用。”
李君閣從臀尖肉上切下一塊來,剩下的放在那裡。
這塊肉用處還多,別小看它只是一墩無鹽無味的大方條,卻可以追溯到春秋以前,稱之爲“胙”,是古代祭祀求福賜福專用的。
那個時候分封諸侯,就需要帝王用香茅包上那一方的泥土,連同一塊這個肉賜予他。這個儀式叫“胙土分茅”。
山上山下過年這幾天祭神祭祖,都要用到它。
講究還多,祭祀過的胙肉要拿回家馬上做菜吃掉,不能久放。
《論語》中提到過“祭肉不出三日,出三日,不食之矣。”說的就是這件事。
李君閣拿出大片刀,開始將白肉切成肉片。
肉片剛切出來時平的,帶着溫度,等到涼下來後中間微微弓起,李君閣說道:“咦?還真的有點小碗的感覺呢。”
大舅說道:“待會下鍋一過油,那才叫好看!”
說着舀了一瓢豬油放鍋裡,燒熱後丟火蔥節子,花椒,薑片爆香,再將煮熟的肥腸片,粉腸段,心舌片倒進去翻炒,然後加入酥肉,骨邊肉,子排段,加湯燒沸。
一下子這湯變得奶白奶白的了,香氣撲鼻。
將鹽味調到合適,大舅開始往裡面加切成小片的血旺,血旺變得又軟又彈的時候,加入勾好芡的肺片肝片,水一大開立刻出鍋,灑上蔥花上桌。
然後就開始流水價的往外出菜,基本都是大火快炒,火蔥溜豬肝,火爆腰花,火爆肥腸,回鍋肉,糖醋排骨,涼拌豬頭肉,涼拌鳳尾折耳根,酸菜滑滑肉,冬筍炒腰柳,各色時蔬……林林總總擺了一大桌子。
育爺爺將前天剛蒸的新酒搬出來,大家坐到堂屋裡開吃。
八仙桌子九個人,還是阿音主動拖了個凳子跟李君閣在下首掛角,這才坐下。
育爺爺發話:“來,先敬阿音兩個舅舅,早就想叫你們一起上來過回年,你們也總是客氣,今年當真是開心了!今天不準走,明天餈粑打好才能下山!”
這就是庖豬飯正式開吃了,大家開始說笑着觥籌交錯。
阿衝叔看着庖豬湯說道:“老把寨您可真大方啊,這老時間裡庖豬飯,也就是回鍋肉,炒豬肝,炒肥腸,加一個血旺小腸鳳尾湯完事。”
育爺爺笑道:“今年難得兩位舅舅跟皮娃上來噠!這庖豬湯也是要有點變化的。”
李君閣笑道:“我們山下早幾年也是那些,後來加了粉蒸肉,滑滑肉,今年不知道會變成啥樣了。”
夾了一筷子回鍋肉,果然如大舅所說,臀尖炒出來的回鍋肉,一片片形如小碗,和蒜苗一起放嘴裡一嚼,滿嘴噴香,肥肉裡頭帶着一股脆勁,比普通回鍋肉強了不止一籌。不由得讚了一聲:“好!果然不同!”
大舅笑道:“是吧?這臀尖弄出來的回鍋肉,比其它部位好吧?”
李君閣說道:“果然是如您所說啊,這脆的回鍋肉,我都記不得啥時候吃過了,這湯裡的豬肝也好吃。”
大舅說道:“豬肝有訣竅的,改成馬耳朵片後,要反覆清洗沖掉表面的漿子,然後立馬勾芡下鍋,中間不能擱置不能拖,湯一大開立馬出鍋,最後那一點點生讓它在桌上燙熟,這樣才能保持鮮嫩!”
說完喝了一杯酒,夾了幾口菜,大舅這纔對育爺爺說道:“老叔來我敬你,不過今天我們真還得下山,下頭家裡也過年呢,等過兩天,過兩天竄寨的時候,我們再來!到時候你攆都攆不走!”
小舅也說道:“老叔我們還真得趕回去,今年我們兩個都上來了,下面那攤子還不知道幾個娘們兒弄成啥名堂了,不下去看看真不放心啊!”
阿衝叔笑道:“今年竄寨子指定熱鬧了,你們八溝鄉搖馬郎的坡坡謹防都要遭踩平喲!來的時候聽到老阿火驚叫喚,說是一上午一堆人上門,這銀器要打不過來了。”
育爺爺說道:“這懸天寨的娃子們這些年都喜歡朝山下面跑,啥時候要是山下的娃子們喜歡朝山上跑,那我們寨子才興旺得起來!”
李君閣一直跟個憨包女婿一樣呼嚕呼嚕猛吃,這時候才擡起頭來逗阿銅:“銅娃,你在山底下是不是也有個小帶帕等着你?”
阿銅也一直猛造,這時候擡起頭來說道:“啊?有啊,我們家阿渦今年剛十六,阿媽說還要等好幾年才能接過來,叫我趕緊掙錢,到時候也造一棟李家溝那樣的木樓。”
這下輪到李君閣目瞪口呆了:“我靠還真有!而且才十六!我可以從此叫你禽獸不?!”
阿銅覺得老委屈:“我今年也才十八啊,師傅說我們八字挺配的啊!”
李君閣哭笑不得:“牛,你太牛了!你們啥時候開始談戀愛的?”
阿銅陷入幸福的回憶中:“那一年,她十三,我十五,師傅帶我去給她家造屋,她阿爸誇了我一句靈性娃,我師傅說:‘看上了那就打個親家唄!’,她阿爸說‘好啊!’,然後我就有事沒事去她家窗戶底下唱歌……”
李君閣趕緊將酒端起來:“來來來,這杯非敬不可,好傢伙論起耍朋友的年紀,你娃比我提前小一輪!”
一桌子人都哈哈大笑,阿衝叔說道:“我們山裡人家都談得早,好些十七八就在一起了,娃都生了才補證的都有。”
李君閣抹着冷汗說道:“天幸阿音早早就下山了……哎喲!”
卻是阿音在底下踩了他一腳,往他碗裡丟了塊老薑:“這麼多好吃的都堵不住你嘴!趕緊吃!”
李君閣哭笑不得地將老薑夾起來:“阿音,我們換成排骨可以不,這個真沒法吃啊……”
“哎喲!”阿音剛剛都沒細看,這下鬧了個大紅臉。
一桌子人笑得不行,育爺爺看着幾個小的鬧,端着酒杯笑眯眯地看着。
自從這皮娃上山,家裡跟寨子裡的笑聲明顯的多了。
可以聊的太多了,山下這幾個月的新鮮事不少,山上光富硒帶的調查就能說幾天,大舅小舅聽得暗暗咂舌,這皮娃看着就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村娃,上回來光聽說是個回鄉的大學生,買了艘船賣荔枝,沒看出來還能這般能耐!
不過是過年,最後話題還是回到了吃上,李君閣搖着頭說道:“這正宗的庖豬飯,有日子沒吃到了,山下離過年還有個多月呢!這豬肝怎麼炒得這麼細嫩!”
大舅笑道:“鄉里油廚子說的‘豬肝十八鏟’,我可是一鏟都沒敢多!孃家舅舅,上門來弄的庖豬飯沒法吃,那臉可就丟大發了!”
李君閣笑道:“好吃太好吃了!大舅這手藝,開家飯館都沒問題!”
男人們都喝得差不多了,該敬的都敬完了,妮媽媽纔將酒杯端起來,對自家哥哥說道:“大哥,二哥,該小妹敬你們一杯了。”
自家人那就啥都不用多說了,大舅小舅端起杯子就喝,喝完大舅說道:“妹子,說起山上我就服老叔!我這裡有一句說一句,當年爲了送小阿音下山讀書的事情,家裡老人還有過意見。現在看起來,還是你們有眼光看得遠啊!可惜妹夫不在,不然我還得好好敬他兩杯!”
就聽見門外有聲音喊道:“來了來了我回來了,就是要趕上跟兩位大舅哥喝一臺,這幸好是有了溜索啊!不然光背這豬腿都夠幹!”
衆人停了宴迎出來,就見音爸爸正在下揹簍,裡頭哪裡是一條豬腿,直接從肋骨下切的,相當於四分之一頭豬!
音爸爸哭笑不得地對衆人說道:“你們看看這不是壞了規矩嘛?我不收下這片肉就不讓我脫身!這哪裡是一條豬腿嘛!這明明都大半扇了!”
李君閣見音爸爸還在侷促不安,笑着安慰道:“音爸爸你就別糾結了,獵戶叔還真不是打腫臉充胖子。他們家今年也跟往年不一樣了。獵戶嬸今年下半年臨工就沒斷過,何苗跟獵戶叔護林隊拿着薪水,獵戶叔還是公司顧問,再加上跑山的進項,算是村裡頂好的幾戶人家了!”
說完又直撇嘴:“就是一直不認我這個弟子,有點不地道。”
音爸爸這才哈哈大笑,說道:“是嗎?唉,阿音一直住在她姑家裡,這就夠麻煩人家了,我們寨子裡的這些東西二虎家還真都不缺,我都找不到送啥好!”
一羣人又坐進堂屋,開始喝二臺。
阿衝叔就端着酒杯嘆氣:“李家溝出猛人啊!當年二虎上山,寨子裡除了老把寨,同輩兒裡楞沒有一個能降住的,花山節上竟然讓一個漢娃子拔了頭籌,他當年那會兒明明就還是個野路子啊……”
音爸爸說道:“說起我那妹子也是個眼睛毒的,關進閣樓都跳窗戶跑了,總算現在過得挺好,那會兒我楞沒看出二虎好在哪裡……”
李君閣眼睛瞪得溜圓,支楞着耳朵全神貫注,這些八卦可從來沒聽獵戶叔說過一嘴,可得聽仔細了。
再看阿音,也是假裝低着頭喝湯,耳朵同樣也支楞着呢。
卻聽育爺爺說道:“他那路子可不野,只是當年練而不得其法,再說了,山裡的黑熊豹子也是野路子,你跟它們過過手試試?”
一句話就把阿衝叔懟得沒言語了,只好轉換話題又喝起來。
阿音失望地擡起頭來,見到李君閣同樣好奇又失望的目光,都是偷偷一笑,得,這老輩兒的八卦,還是沒聽成。
又喝了一個多鐘頭,都快四點了,這頓飯纔算吃完,兩個舅舅這才一人揹着一個揹簍,裡邊是一條帶尾巴的大後丘,搖搖晃晃地下山去了。
阿衝叔和阿銅也接着告辭,各自回家。
剩下的一家人又忙活開了,歐奶奶把糯米泡上,明早要蒸米打餈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