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琅做了個夢。
夢很長,也很破碎,醒來,夢境便更加支離破碎了。
只是隱約記得,夢裡有父母妻兒,他們在家裡剛裝飾好的房子裡吃飯的場景,女兒抱着他的腿,一直嚷着要吃肉肉。
“你終於睡醒了?”
一個聲音打斷了秦琅的回憶,被那一聲驚擾,記憶之湖蕩起波瀾,那些畫面全都被掩到了湖面之下。
秦琅有些惱怒的擡起頭,想要教訓那個敢打亂他寶貴記憶的人,結果卻看到李世民的那張臉湊在面前。
“嗬,還有起牀氣,還不小呢。”李世民呵呵笑了兩聲,退後回到坐榻。
秦琅晃了晃腦袋,這才發現自己並不是在永安坊的家中,卻是在東宮了。
“臣拜見太子殿下。”秦琅有些沒精神的起身一拜。
李世民擺了擺手,“這裡也不是外朝,不用拘禮,秦琅啊,聽說你現在很放縱啊,大白天的也在家喝的爛醉,成何體統。”
秦琅瞧了瞧李世民,再看了看左右,只見殿裡並無他人,於是便也乾脆直接跪坐到了地上。
“臣又無職事差遣,在家放鬆喝點酒也不違反朝廷制度吧?”
李世民哼了一聲,“秦琅,今天叫你來,是讓你好好考慮一下孤之前的提議。”
“殿下,臣早已經考慮的清楚了,臣拒絕。”
“你就不想先看看丹陽再說?”
“沒必要!”
李世民的火氣騰騰的就起來了,可他極力的壓制着自己。
“難道孤的皇妹就這麼的上不了你眼?”
“殿下,臣從未見過公主,如何能說上不了眼呢?臣只是無意高攀,也高攀不起。”
“混賬,孤再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要麼娶丹陽做駙馬都尉,前程似錦。要麼,孤今天就將你的爵位一擼到底,把你送到敦煌去做個邊軍守城校尉!好好考慮吧!”
秦琅無語。
“阿耶!”
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四歲的長樂郡主李麗質自殿外小跑着進來,她跑到秦琅面前,張開一雙小手把秦琅擋在身後。
“麗質不許阿耶罵三郎哥哥。”她說着轉頭對秦琅又道,“三郎哥哥不用怕,我來幫你。”
“五娘,你怎麼來了?你先出去,我有事跟秦琅談。”李世民看到嫡長女這樣,也只能無奈的哄道。
“阿耶,麗質不要十五姑姑嫁給三郎,我將來長大了要嫁給三郎,我早和阿耶阿孃說過的,你們也答應過我了,不能說話不算話。”
李世民無奈,那不過是玩笑話,怎麼還能當真。
“五娘,你先到一邊玩去,阿耶一會陪你玩。”
可李麗質卻跟老母雞護着小雞崽一樣張着雙手死死護着秦琅,口口聲聲說三郎是她未婚夫。
李世民頭疼不已。
“麗質啊·····”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我就要嫁給三郎。”
“那你問問秦三郎願不願意娶你!”李世民吹起鬍子。
李麗質扭頭抱住秦琅,“三郎哥哥,你答應過我娶我的,不能說話不算話。”
秦琅一頭霧水,滿臉懵逼,我什麼時候說過這個。
看着面前的李麗質才四歲啊。
“郡主殿下······”
“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
秦琅和李世民對視一眼,都是一臉無奈,這四歲奶娃的撒嬌耍賴大法真是太厲害了,簡直無敵,根本無法抵抗啊。
李世民本來也挺無奈的,可看到秦琅的樣子,心裡居然有一絲爽快感。
這小子,終於也有人制住他了。
一個荒唐的念頭突然就涌上了心頭。
李世民居然脫口而出道,“好,阿耶答應你了,秦琅不娶你姑姑了,他既然答應過你要娶你,那就得履行諾言,孤現在就頒下太子令爲你們賜婚訂親,十年之後便正式完婚嫁入秦家。”
秦琅目瞪口呆。
“太子殿下,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娶郡主啊?”
李世民大眼一瞪。
“你難道要說麗質說謊?孤的寶貝女兒如此天真無邪,怎麼可能說謊?”
“殿下,郡主年芳四歲,她只是個孩子啊,哪懂得婚姻之事?”
“放屁,孤的女兒天生聰慧,四歲也早懂得這些了,這事就這麼定了。”
“殿下,你這是不講道理。”
“講道理?那你非要拒婚,也是不講道理。”
“殿下,牛不喝水你不能強摁頭啊,臣在靖亂之中就算沒功勞那也是有苦勞的啊,殿下這般對臣,不怕別人說殿下過河拆橋鳥盡功藏?”
李世民冷着臉,“你好好考慮一下,殿中給我答覆,今天你要麼答應尚丹陽公主,要麼答應尚長樂郡主,二選一!”
秦琅一聽也惱了,孃的,真要過河拆橋啊。
“殿下!這也太兒戲了!”
“是你兒戲,孤是認真的。”
“若真如此,那麼就算去敦煌,臣也沒話可說!”
說完,秦琅站起身來,準備走人。
“站住!”
李世民站起來,“你小子還真是屬牛的不成?脾氣這麼拗?你這樣拒婚,想過孤的感受沒,想過皇家臉面沒?這樣吧,你不願尚丹陽就算了,但是你也不能這樣硬拒,否則孤的臉面,皇家的臉面全無。你今年十六,再過五年二十一成丁。那麼就以這五年爲期,你現在先接下與麗質的賜婚訂親,五年後你若依然不願意,到時孤也不勉強你,再下旨解除你們的親事就好,如何?”
秦琅倒被這個轉折弄的有點不知所措了。
李世民這葫蘆裡到底賣的是啥藥?
“殿下,這樣不好吧?我跟郡主年齡相差巨大!”
“才十二歲而已,再說現在也只是訂個親而已,也算是對孤對外面一個交待。”李世民嘆口氣,“其實要不是考慮你阿耶與我無數次一起出生入死,又考慮到你小子之前靖亂也確實立有大功,我也不必如此大費周折,三郎啊,我這樣做也是爲了保全你秦家,保全你,你小子莫要不識好歹了。”
李世民說到後面,語氣已經非常不客氣了,堂堂大唐監國太子,耐心也是有限度的。
若不是看秦瓊面子,又念這小子之前確實出了不少力氣,哼……
秦琅站在殿中,也不由的正視起李世民的話來,這事情搞的比他意料中的還要複雜的多了。
“孤今日剛加封了你父親一千二百戶真封,又給你先祖父追贈上柱國、濟南開國郡公等官爵,又讓你四弟秦理襲爵上柱國、濟南郡公,還給賈氏追贈榮國夫人,給崔氏封寧國夫人,給你生母羅氏追封爲楚國夫人······”
“臣多謝殿下。”
秦琅深深一拜。
李世民撫起秦琅,“坐下吧,你能明白孤與令尊的良苦用心就好,現在說點正事吧。”
“殿下,說話算數,真只是假訂親?“
“你敢置疑孤?“李世民大眼一瞪.
秦琅訕訕一笑.
“小子,莫不你還要朕把剛纔說的那些話都寫在紙上,然後署名蓋印給你留着,我告訴你,別登鼻子上臉,得寸進尺,見好就收.“李世民惡狠狠的道.
秦琅見李世民發了火,於是便偃旗息鼓不敢再提了.
“還是說回正事!“李世民道.
“殿下請說。”知道不用去敦煌吃沙子了,秦琅臉上也稍有了笑容,他可不想真被流放到敦煌去,呆在長安多好呢,當個假女婿就假女婿吧,反正李世民也答應只演五年戲,五年後還是可以解除訂親的,只是這五年內他秦琅不能再與其它女人訂親成婚。
李世民重又坐下,他打量着這個‘女婿’緩緩開口。
“孤雖然已經正位東宮,控制了長安城,但是,長安城現在雖然如一個表面平靜的大湖,可底下卻依然暗流涌動,在長安之外,天下各處更是還十分不穩。許多人勸諫,說建成元吉已伏誅,那麼餘黨就不要再追究了。”
“殿下,昔日太子黨人,也依然是大唐之臣,如今既然廢太子已誅,那麼這些人確實沒必要再過多追究。否則,這便是自廢武功,如今天下剛定,可也還有朔方樑師都依然抗命割據,又有嶺南之地只是表面依附,更不消說還有北方的突厥屢屢入侵,我們當團結力量一致對外才是。”秦琅也藉機勸說。
李世民點頭,“你說的沒錯,這也正是我所考慮的,廢太子黨人也不全是壞人,當然,也並不全是好人。雖然如今我已經下令赦免廢太子黨人,可依然還有人在暗裡意圖做亂,對於這些人,朝廷就不能只是一味的寬宏大量,還得有所防備,甚至該下手便下手。”
秦琅靜靜的聽着,不知道李世民跟他說這些是何意思,他現在唯一的一個差事門下行走還是個臨時差事。
“我想聽聽你的建議。”
“我?”
“對,你小子有的時候看問題的角度跟別人不一樣,能提出些不錯的建議。你跟我說說,除了對那些廢太子黨人赦免外,我還要做些什麼,才能最大程度的避免出亂子?”李世民帶着考量的眼神望着秦琅。
這個問題有些大。
秦琅覺得李世民做事不太厚道,他的門下行走連俸祿都沒有,這種大問題你問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他們去啊,再不濟你問問李靖李世績黃君漢這些大都督們去啊,要不你也當問秦瓊程咬金這些大將軍們,你問我這個臨時工是什麼意思,覺得我便宜好使性價比高嗎?
“殿下,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啊,我現在無官無職的,哪輪到我說這些。”秦琅呵呵的答道。我又沒拿你工資,幹嘛替你考慮這些。
“門下行走本就是參謀顧問的。”
“可這只是臨時的,門下省並沒有這麼一個官職,也沒有俸祿。”
李世民黑着臉盯着秦琅,“別登鼻子上臉,趕緊的。”
“好吧好吧,其實殿下心裡早就有數了,問我也不過是想考量考量臣而已。臣以爲,從全局來考慮,還是要抓大放小、先內後外。建成和元吉已經誅了,他們的兒子也都斬草除根了,那麼總的來說就應當到此爲止,不管是魏徵還是王珪又或是薛萬徹還是謝叔方,只要這些人願意放下刀槍紙筆歸附,依然願意聽從朝廷的調令,那麼就既往不咎。”
李世民點點頭,“可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如此。”
“殿下說的應當是指韋雲起、李藝、王君廓、李孝恭、李神通、李幼良這些地方實力派吧?”
李世民沒有反駁,默認了。
這些確實是李世民現在最爲擔心的,因爲這些人都在地方上,全是鎮守一方的封疆大吏,不是宗室名王,就是開國功臣大將,威望高,官爵高,本事也高。一旦他們造反,那會讓李世民非常難過。
畢竟大唐立國也沒幾年,真正控制天下也就這三四年的事情。
李唐王朝的威望也不是那麼高,現在大唐又剛經歷這樣一場內亂,誰能知道會不會有野心之輩藉機也要弄個皇帝噹噹呢。
“其實孤不懼任何人趁機做亂,只是擔憂內亂一起,到時外患也跟着來了。”
突厥人一直在北方虎視眈眈呢,有機會肯定會插一腳的。
“殿下所擔憂的沒錯,不過對付這些原來跟太子關係緊密之人,得穩,不能急。首先,得給他們加官晉爵多給封賞,其次不能馬上調動他們官職,否則他們會擔憂,弄不好就出亂子了。”
“然後呢?就一直任他們手握重兵,控制一方?”
“當然不是,先穩住他們,然後是慢慢的派人接權,等把地方上的兵馬等控制住了後,再把他們調入京,便可高枕無憂了。”
秦琅的意思其實很簡單,比如說李藝是燕郡王,原來還是關中十二道之一的將軍,又是朝中十二衛大將軍之一,還是先前北伐軍副帥,一道行軍總管。
他確實現在如卡在長安京西的一個刺,弄的李世民很不舒服。
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先不動李藝,但是朝廷可以以突厥威脅解除爲由,罷撤北伐行營,命令已經在涇州豳州一帶集結的北伐府兵就地解散,各歸軍府家鄉。這樣李藝的北伐副帥、行軍總管之職自然也就可趁機解除,他手下也就減少了許多兵。”
“再然後,可令李藝爲涇州刺史,殿下還可以給他再給十二衛的大將軍序列上升一級什麼的,或是給些實封食邑之類的,總之穩住他。接下來,再罷撤關中十二道解散十二軍,不再統領各地的軍府,這樣李藝僅是個涇州刺史而已了。殿下只要再傳令把李藝手下的將校等再安撫一些,李藝如何還能做的了亂呢?”
李世民哈哈大笑。
“實不相瞞,孤今日一早便已經給李藝一千二百戶真封食邑了,另外還有王君廓、劉弘基以及你父親等數人也俱受厚封重賞了。”
“殿下,我阿耶可是殿下潛邸心腹啊,怎麼也跟他們並列?”秦琅意外。
“你放心,給叔寶的封賞無他意,與李藝他們不同。”李世民笑了笑,“孤不但封了你父親,還要封賞你呢,你剛纔說的這些話,更加讓我確定了之前的一個計劃。”
“孤決意新設一個衙門,就命名爲鎮撫司,爲秘密監察機構,着繡衣,持魚符,專門負責監察廢太子黨人,預防心懷不軌的餘黨做亂,孤要你來做這個鎮撫司的司丞。”
鎮撫司?秘密監察機構,對付舊太子黨人?
秦琅越聽,卻越覺得這好像是個專幹陰私之事替人擦屁股的差事啊,說白點不就是漢朝的繡衣直指,宋朝的皇城司、明朝的錦衣衛,或是清朝雍正的粘杆處嗎?
我又沒哪裡廠裡廠氣的,怎麼卻讓我幹起這差事了?
“秦琅,現在起,正式恢復你翼國公爵位,並賜你真封五百戶食邑,你好酒貪財,那孤就再賜你御酒百壇,賜你裝滿金沙的金甕一對,裝滿珍珠寶石的銀瓶一雙,再賜你女樂十人,廢太子在終南山下的莊園賜你一座,包含良田三千畝,另山林水塘等兩千畝。”
“殿下,臣不敢受此重賞。”
“三郎啊,這是你應得的,朕昨日已經把元吉的整個齊王府並府中的所有金銀器物絹帛奴隸等一併賞賜給了敬德,還另賜他絹一萬匹。”
“孤也賜給了侯君集長安城外皇莊兩座,絹萬匹,所得都比你的要豐厚的多,你也別嫌少,畢竟孤還沒給他們封爵授勳,你卻已經先得了翼國公和上柱國了。”
“當然,只要你把鎮撫司這差事辦好了,孤還有重賞,絕不食言!”
“殿下,這鎮撫司隸屬於哪個衙門?大理寺?還是刑部又或是御史臺?”秦琅問。“還有我的上官是誰?”
司丞,明顯就是個佐貳官,丞就是副官之意,比如縣丞、大理寺丞等。司丞上面應當有個郎中或是司令之類的。
“鎮撫司不隸屬於這些衙門,甚至不歸三省宰相管轄,你和百騎一樣,直接受孤統轄,直接向孤彙報。你之上暫不設主官,由你來統領主持司中事務。”李世民沒讓秦琅直接做主官,但又沒另派主官來,加了句暫不設主官,彎彎繞繞的很是用心良苦了。
這果然是一個秘密衙門。
看來李世民殺兄殺弟之後還是有些心虛的,怕有人不服做亂,一面下赦免令,一面又還是要組建一個專門的秘密衙門來暗中監察這些人,甚至說不得還要做一些暗殺之類的髒活。
“殿下,臣沒經驗啊,又太年輕,只怕幹不好這差事,不如你另尋高人吧,我覺得張亮將軍就不錯。”秦琅真不願意做這事。
“張亮長於行政與後勤,不管是統兵打仗還是做這個,都不行。孤思來想去,覺得你才最合適。這次靖亂,你只用了三天時間,就在長安城裡不動聲色的組織起了一大批囚犯、遊俠等,而且當日發揮了極大的作用。這鎮撫司於暗中行機密之事,需要的不是堂訊檔案等,需要的是隱秘,需要的是先發制人的手段。”
“三郎啊,朕給你特權,許你便宜行事,你放開手腳去幹,要錢我特拔,要人我也給你調,你給我把事情辦好就行。”
“我可以把之前的幾個手下,長安不良帥魏昶、武候隊正張誠、長安監獄牢頭趙安、法曹參軍事李楷等人調來嗎?”秦琅見李世民已經做了決定也只好道。
“都依你,不僅是他們,長安三省六部九寺五監十二衛四府,甚至是天下諸州縣的官吏,只要你看上了的,報上名來,我直接給你調到鎮撫司。”
“鎮撫司級別上與五監相當,你這個司丞正四品上,但特賜紫袍玉帶金魚符!”
李世民把一枚麒麟符遞給秦琅,“這便是鎮撫司的麒麟符,現交給你。”
“鎮撫司的第一個任務,找到建成失蹤的兒子鉅鹿王李承義。”
“建成的兒子不是在那日就都死了嗎?”
“沒有,還有一個失蹤了,當時以爲是死於混亂中,後來察出可能是逃出去了,無論如何,務必找到他,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李世民眼神有些嚇人。
“殿下,鉅鹿王才幾歲的孩子,既然逃出去了,不如就算了。”
他有些無奈,卻明白現實的殘酷,這件事沒有人勸的了李世民,他不行,長孫無忌杜如晦等人也不行,而且長孫他們也絕不會去勸李世民手下留情,那些東宮黨人可以放過,但建成和元吉的兒子卻是一個都不能留的。
這就是現實的殘酷和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