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頓堂食,君臣們吃的五味雜陳。
在秦琅描繪的一個個美妙前景下,在那一個個驚人數據下,李世民覺得那紅亮的東坡肉也不香了,燜羊肉也吃不出味道了。
李世民很清楚秦琅給他出了一個多大的難題。
他很清楚秦琅不會騙他,如果實行,前景確實會有如此美好。但問題是,他敢提起秦琅這把刀砍下去嗎?
那頭是誰,他很清楚。
秦琅第一刀砍向了佛門道家,李世民支持了,現在第二刀要砍向整個朝野上下的士族豪強們,他有些猶豫了。
他的天下還沒有坐穩。
他不知道他這幾刀砍下去,這天下的局勢會不會變成如大業末年一樣,到時人人離心,處處烽煙。
世間最痛苦的可能莫過於此了,他缺錢,而秦琅給他找到了一個巨大的寶藏,那裡有每年上千萬貫上千萬石的糧源源不斷的產出,但寶藏邊卻有許多兇獸在守護,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打贏它們。
看的到,卻拿不到,那份痛苦·····
到最後,皇帝並沒有馬上表態,他放下筷子,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對秦琅的回答是授權轉運司立即開始全天下大普查,清查戶籍丁口,丈量全國各地田畝、礦產,要在明年底之前完成確權登記頒契。
至於到底要不要實行地稅,要不要開徵鹽稅這些,皇帝沒說。
但皇帝也沒有拒絕。
皇帝需要做更多的準備,調查更多的情況,他需要知道在這場戰爭中,會有多少人站到他的一邊,又有誰會站到他的對立面。
李世民只要搞清楚了這些,纔敢做最後的決策。
讓秦琅先開始搞普查,也是既不耽誤時間,也給他爭取一些時間。
在結束堂食前,皇帝賞賜秦琅金玉食器一套,理由是秦琅兢兢業業忠於王事。
走出廊廂,皇帝撫着秦琅的背,語重心長的道,“我與你父親叔寶情同兄弟,如今你又是我女婿,因此我是把你當成兒子看待的。”
“普查的事你全力去辦,另外度牒一事成效不錯,你也不要就此懈怠,要趁着這股勁,一口氣辦完。”
半個長安的僧道就貢獻了百萬貫的度牒費,全天下的僧道的度牒都賣出去,就能帶來幾百萬貫的收益,李世民急需這筆錢。
“還有糧食,你也要加緊調控,關中仍然還有巨大的糧食缺口,要想辦法補給。”
“陛下,臣以爲已得百萬貫錢,接下來度牒發放要謹慎一些,當藉此機會稍抑佛道,臣見長安城內城外,名寺大剎無數,不說寺觀廣闊,僅是他們佔據的田地數目就非常驚人,僅長安一地,他們擁有的奴僕就有數萬之衆,更別說還有無數人佃種他們的田地,他們還多擁有質庫等放貸,其利息並不比官府公廨錢少,相比起寺觀每年拿出來做點善事沽名釣譽,他們暗裡對朝廷的影響太大了,若是放任不管,以後更加尾大難掉!”
“當趁這次發放度牒,對各寺全面普查,給各寺限僧限田,禁止他們經營質庫等工商行爲,對於那些不懂佛法經書的僧人,也要全都勒令還俗。最好是要頒下法令,長安等城中,只許保留少數佛寺,更要禁止僧侶於坊間與百姓雜住相處······”
秦琅依然還是要抑佛的態度。
李世民聽的有些意外。
“你說的這些,朕會好好考慮的,你可以繼續考覈,對於通過考試的僧侶頒牒,至於那些不通過者,暫記其名稍後處置。至於寺廟的質庫、田地、作坊等,朕會讓政事堂宰相們商議如何處置!”
稍事休息後,顯德殿廷議繼續。
秦琅再次跪坐在殿中,卻能感受到與上午時完全不同的氣氛。
很明顯,殿中正醞釀着一股子風暴,有人要反擊他。
果然,重新開始議事,諫議大夫、參知政事王珪便第一個跳出來發難。
他直接問皇帝,“陛下,近代君臣治國,多劣於前古,何也?”
果然是個膽大的,直接就是殺氣騰騰的一劍斬下。
李世民坐在那裡,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是反問一句,“請王參政爲朕解惑!”
王珪很不客氣的答道,“皆因古代帝王治理國家,大都崇尚清淨無爲,以百姓爲中心。然後代近的君王卻是以損害百姓的利益,來滿足自己的私慾,任用的大臣,也再不是飽學經史的儒雅之士。”
“在漢代時,沒有一個宰相是誰不精通一種經書的,朝廷上有什麼解決不了的疑難問題,都能引經據典,參照經書來判斷,於是人人懂得禮教,國家太平安定。但是近代卻重視武功,輕視儒術,或施用刑律來治理國家,從而導致儒術受到破壞,古代淳樸的民風也蕩然無存。”
王珪託古說今,所謂的近代君臣其實說的也正是李世民跟秦琅等人。
他自己是太原王氏子弟,五姓子,經書傳家,飽學儒士,當然瞧不起秦瓊秦琅父子了。
他認爲秦瓊不過是一介武夫,而秦琅更不用說了,一個將門庶子,如今年輕倖進,便讒言媚主,胡亂非爲。
王珪說完,魏徵便馬上跟進。
當初建成爲太子時,王珪是太子中允,魏徵是太子冼馬,兩人都是建成心腹,如今雖說都在新朝爲官,還得到了重用,進入政中堂成爲參政。但兩人因爲一爲諫議大夫,一爲秘書監,本職都不是什麼要職,沒什麼實權,於是在政事堂堂議或顯德殿廷議時,都極盡能噴之事。
反正他們也只剩下了噴的權力了。
魏徵高聲道,“陛下,治理國家和養病其實沒有什麼不同,病人感覺好起來,就格外需要將息調護,如果觸犯禁忌,就會導致死亡,治理國家也是如此。天下稍微安定的時候,尤其需要兢兢業業,謹慎小心。如果就此驕奢放縱,必然弄到衰亂覆亡。如今天下安危,責任都落在陛下身上,所以陛下更當一天比一天謹慎,既使做好了也不自誇。我等臣子,只能起耳目手足的作用,君臣一體,理當協力同心,如今我等身爲臣子,發現事情做的不穩妥,就要儘量把意見講出來,不能有什麼保留,倘若君臣互相猜忌,不能講真心話,實在是國家的大害啊!”
李世民面對這兩大噴子,只能道,“卿等有何真心話,儘管講出來!”
魏徵很不客氣的道,“臣縱觀古代帝王,有的興起有的衰弱,好像有了早晨就必然有夜晚一樣,這都是由於耳目受到矇蔽,不瞭解當時政治的得失,忠誠正直的人不敢直言勸諫,邪惡諂諛的人卻一天天得勢,君主聽不到自己的過失,最終自然滅亡!”
“可愛非君,可畏非民,莫以天下無事,四海安寧,便不存意。天子者,有道則人推而爲主,無道則人棄不用,誠可畏也。自古以來的失國之君,都是因爲在安定的時候忘記了危亡,在清平的時候忘記了動亂,所以不能長治久安。如今陛下富有四海,更應保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那樣謹慎的姿態。古人云,君爲舟,民爲水,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可畏,誠如聖旨!”
說到激動之處,魏徵更是乾脆指着秦琅道,“臣請陛下爲大唐長治久安之計,爲天下太平計,請將秦琅除籍爲民,長流嶺南,不復使其回中原也。”
王珪也跟着奏請,“臣請誅殺秦琅,此人妖言惑衆,此正是楊廣之虞世基、裴蘊之奸臣也,若信秦琅,則大唐將永無寧日。國家危亡,都是由此等人而起,隋煬帝死於匹夫之手,也正是因他聽信奸臣小人之言,殘害百姓,故他死後,天下百姓很少有人爲他痛惜的。”
封德彝居然也落井下石。
“陛下,當今大亂之後,不可造次也。”
韋挺跟着進諫。
“隋時百姓縱有財物,也難以保全,我大唐平定天下以來,一心一意撫卹百姓,每個人都能維持生計,保護自己的財產。若是陛下如今開始整天琢磨着如何從百姓手裡奪取更多的錢財,加徵各種稅賦,巧令名目巧取豪奪,那即使陛下多次減免百姓稅賦,給他們許多賞賜,又有何意義呢?那豈不是又走上了楊廣的老路?”
戴胄也言,“當初王師攻入長安的時候,宮中美女珍玩無院不滿,可煬帝意猶未滿,依然橫徵暴斂不斷,至百姓民不聊生,怨聲載道,遂至滅亡!此近在眼前的教訓,不可不防!”
“陛下即位之始,霜旱爲災,米穀踊貴,突襲侵擾,州縣騷然。陛下當憂心百姓,精心治理國政,提倡節儉,大力廣佈恩德。只要陛下能夠心恤百姓,那麼就算暫時日子艱苦,百姓東西就食也不會有人埋怨。”
“相反,若是如今陛下開始整天琢磨着巧立名目從百姓手裡加徵稅賦,這便會令天下士民寒心,到時人心失了,就再也找不回了。”
“人心重於千金也!”
秦琅一聲不吭在那裡被圍攻。
好在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這幾員皇帝心腹重臣,始終沒有加入圍攻之中。
只是秦瓊卻已經面色蒼白,這位戰爭上面對千軍萬馬都不懼膽怯過半分的大將軍,卻在這殿上被這些文臣的嘴驚到了。他驚懼的是兒子被他們罵成了奸佞小人,他擔憂的是兒子今天可能難以全身而退。
他心憂如焚。
這些人,嘴如刀劍,殺人不見血。
秦琅冷笑。
他平靜的看着這些傢伙,一個個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實際上他們就是那些官僚士族的朝中代言人,他們只是不願意犧牲自己的利益而已,哪來那些高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