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悄然而至,大雨磅礴。
豆大的雨點砸在街道的青石板上,迸射濺散開來,街上的商販們驚慌的四下躲避着。
秦琅的馬車在雨中緩緩駛動。
“去親仁坊。”
“這麼晚上,三郎還要去拜見太保嗎?”
“回了京城,總要先拜見阿爺。”
夜深,雨大。
親仁坊的坊牆早就拆除,沿街全改成了商鋪,多是前店後坊的形式,不過也有例外,比如齊國公府佔據親仁坊西北一隅,獨佔二百餘畝地,在以前就得特旨可臨街開門開窗。
長安城新規劃改造時,親仁坊沿街房屋都進行了改造,原房主們也都得了不少好處,或是另行安置補償,或是自己花費部份錢,改造後的鋪面仍歸其所有,只是按照統一規範設計進行了改造而已。
但齊國公府這一段卻沒改,因爲齊國公府的大門原本就是臨街開的,偌大的齊國公府也不缺一點錢財,後來還是崔氏覺得半條街的鋪面有些可惜,所以最後只府門口這一段沒動,兩邊還是進行了改造。
但改造後,商鋪等並未出售或出租,而是親仁府秦家自己經營,有金銀鋪有綢緞莊有錢莊、質庫有書店等等,崔氏確實是個理財有方的娘子,在她的親自總管下,親仁坊秦家三十六間鋪子,做的是風聲水起,甚至成了長安有名的高端商貨一條街。
馬車停在大門前,立即有齊府家丁上前來。
“是三郎回來了。”
蓑衣斗笠下,車伕向並不陌生的家丁打招呼。
家丁望了車裡一眼,看到秦琅,趕緊行禮,秦琅擺手,“今晚突然下這麼大夜,天一下子冷了許多,你們還在這值夜,真是辛苦了。”說完,他摸出了幾枚銀錢,卻是嶺南廣府新鑄的面值百文銀錢,比開元銀幣要小不少。
家丁知道三郎向來大方,也就不客氣的趕緊伸手接過,見手裡是五枚小銀錢。
“嶺南廣府的百文銀錢,若是用不慣,可以到四海錢莊去兌換,一枚兌百枚銅開元,隨時可換。”秦琅笑笑,“我阿爺在府裡吧?”
“阿郎在呢,剛纔晚飯的時候我們還聽大管家秦伯說三郎你今日回京,阿郎晚上一直在等你,後來平康坊衛府裡來人,說三郎你被聖人召入宮中去了,於是阿郎就讓大家不必等了。”
“我們還以爲三郎你明天再來呢。”
秦琅笑笑,那家丁轉身便叫來同伴,拿來了大傘摭着他進府。
另有人趕緊進去稟報通傳了。
秦琅跟他們也一路閒聊了會,倒是半點不生份,等管事出來迎接,秦琅便跟大家打個招呼進去了。
“三郎還是這麼平易近人呢。”石柱攥着五個銀錢感嘆着,大家回到門房。他把銀錢攤開在桌上,“三郎賞的,說是廣州鑄的新銀錢,一個當百錢,新鮮玩意呢,我就都留下了,回頭我給你們換銅開元。”
幾個家丁卻都不肯,“這新鮮玩意稀罕着呢,又是三郎賞的,一人一個。”
大門門房當值的是四人,一人一個還能剩下一個。
“也行,剩下這個還是我收着,我另拿一百二十錢出來,明個買點滷肉一起吃。”
大家也就一人分了一個銀錢,在屋裡燈下細細的瞧看把玩着。
大家一邊把玩這銀錢,一邊在那裡說着三郎越發了得等等。
那邊秦琅卻是已經在管事陪同下進了內宅,秦瓊本來都已經睡下,聽說秦琅來了,便又起牀更衣出來,連崔氏聽說秦琅來了,也都特意起來還妝扮了一下,又讓人把五郎秦珣秦廣道也叫過來見阿兄。
“這麼晚了過來,打攪阿爺休息了。”
秦瓊笑着拍着秦琅的肩膀,“幾年沒見,倒跟你老子見外起來了。”那邊崔氏卻熱情的跟只剛下蛋的老母雞一樣,笑容滿面,對着秦琅噓寒問暖,又是親自端茶倒水的,弄的秦琅倒很不好意思。
不管怎麼說,崔氏也是秦瓊續絃,是齊府當家娘子,禮法時代,長幼尊卑有別的。
“大娘子近來身體可也還好?”
“好,你阿爺被聖人留京兩年,整天倒跟丟了魂一樣的,不過倒是給我做伴了,以前他不在京的時候,這麼大的齊府,你五弟又在館學讀書,難得回來一次,倒是我冷冷清清在這,你阿爺在家,這府裡纔有個主心骨,纔有家的感覺······”
崔氏是什麼人,秦琅心裡很清楚。
也不能說崔氏兩面人,或是刻薄小氣什麼的,名門出身的五姓女,大家閨秀,學問見識甚至是禮儀規矩等那都是沒的說的,打理起這麼大的一個齊國公府也是井井有條,甚至還特別擅長理財,生財有道。
至於說她偏愛自己所生的一子二女,那也是人之常情,自己的孩子自己愛,很正常。庶出的四郎懷道和六郎善道,平時在府裡不怎麼受待見,但崔氏也並沒有少了他們的半點吃用之類的,各種該有的也是一份沒少過,甚至月錢等還經常有增添。
崔氏算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當家娘子的模樣了。
兩人之間不曾紅過臉,大家都是體面人,有些事心知肚明就好,用不着弄的臉上難堪。
就如之前秦琅沒少幫襯家裡,幫着齊府這邊經營一些買賣,甚至直接讓他們入股分紅,坐享收益,每年逢年過節等,都還要置辦不少禮物,甚至哪一年都沒少過一大筆孝敬。
所以先前秦瓊打算給秦琅送娉禮,準備五百萬,這些其實本來就幾乎都是秦琅幫着攢下的。
但是崔氏不這麼想,她認爲秦琅雖有出息,可當初已經分家出去了,也是分了家產的,雖說當初秦琅沒要多少,可那是他自己不要,分過了就是分過了,那就是兩家人。
分家後的秦琅,每年給家裡的孝敬這些,那是他自己有孝心,但進了齊府的,就是齊府的財產家業了,秦琅當然不可能再往回拿,甚至她堅決認爲,這些將來都應當是嫡子五郎的。
爲這事,秦瓊跟崔氏還大吵過一架,秦琅遠在嶺南,卻也是聽到了些情況的。
他還特意爲此給秦瓊和崔氏各寫了一封信,說娉禮自己早就準備好了,用不着齊府這邊費心出力,齊府的產業將來都留給兄弟們。
後來崔氏回了封信,卻是把秦瓊答應他的分家之法告訴秦琅,並希望能夠得到秦琅的支持,也算是做個見證。
對這個明顯比較偏向老五的分家法,秦琅也只是笑笑,宗法社會,關於家族產業的所有和繼承問題是非常複雜的,但是庶子確實是沒什麼資格和能力去與嫡子爭的。
別說崔氏給嫡子要的多,就是全要走,一點不給庶子們,其實也是沒地方告狀去的,就好比唐律裡明文規定了,家族的財產,只有戶主有所有權和處置權,比如雖然平時可能女人當家管錢,但女人並沒有私自處置財產的權力的,這些都是非常明確的。
在家族中,家族的成員,也沒有私產可言,所有家族財產,都是歸戶主名下,由他處置的,這種律法規定,與後世其實還是有很大不同的。
再一個涉及到財產繼承、分割等問題,也是完全不同。首先,女子一般是沒有財產繼承權的,而外室所生的私生子也沒有,甚至奴婢、賤妾所生的婢生子,有時也是完全沒有。
妾侍所生的庶子,雖是合法婚生子,但不是正室所生嫡子,其繼承權往往很弱。
就看父母願意給多少,而不是你該得多少。
當初秦琅要求從家裡分家出去另立門戶,也是不願意有這種家庭束縛和理不亂的糾紛,所以乾脆自己出去另過,也不要什麼財產。
其實,如果當初秦琅不正式分家另立門戶,那麼按照大唐的律法,秦琅是沒有私人財產的,就算他再能賺錢,他的所有財產也都應當是歸戶主秦瓊所有,一切財產處置權在秦瓊,而崔氏做爲秦瓊的當家娘子,實際上是享有分配處置權的。
他分出去後,反而沒有這些麻煩事了,他就是戶主了。
這也是他分家分的早,李世民奪位稱帝之後,就天天喊着要以孝爲本,以孝治國,所以後來在制訂貞觀律的時候,就對分家這事做了專門的規定,要求父母在,兄弟不得分家。
也就是隻有父母都不在了之後,才能分家,否則就是不孝,要治罪。如秦琅之前的情況下分家,就是不被允許的。
“廣道,快拜見你阿兄,在那愣什麼,這孩子,平時讀書倒是挺聰明的,這會倒是呆起來了。”崔氏拉着老五給秦琅行禮。
老五秦珣秦廣道,站在那裡長的高高瘦瘦的,臉上還長了許多青春痘,跟崔氏更像一些,但眉目間也有秦瓊的影子,只是太瘦了,跟個竹竿似的,個子是高,就是瘦。
當初秦琅分家出去的時候,老五才三歲,如今都十三了,在崇賢館讀書,身上呢也早有了一個縣公的虛爵,當然,秦瓊的齊國公爵位和世封鬆州都督職,將來也是要交給他的,畢竟秦瓊如今嫡子就這一個,其它的都是庶子。
最有出息的秦琅,則早就另立門戶,如今的出息並不亞於老子。
秦琅拉着這個跟自己生份的兄弟在旁邊坐下,問了幾句功課之類的,“聖人書要讀,但是也不能不練武,咱阿爺可是大唐戰神,你將來繼承齊公爵位,是要做鬆州都督的,那是邊地蠻邊,沒有點弓馬本事,不會統兵打仗,那可是鎮不住蠻夷的。”
“多吃點牛肉,每天早點起來先跑個十里跑,然後洗個澡換身衣服再去讀書,聽我的,效果還更好。”
崔氏聽着這些話,心下有些不滿,她是不希望兒子將來當什麼武將的,所以平時她都不讓兒子練什麼弓馬,只讓他讀書,學的也是琴棋書畫這樣的雅事。不過在有出息的庶三子面前,她還是儘量保持着面上的微笑,並沒當場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