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效率,效率,還是TM的效率

張玉這句話,狂得沒邊!

在劉基已經認輸的情況下,他未免顯得咄咄逼人。

孔訥和鄧仲修聽到這話,頭皮發麻。

孔家子更是拼命給張異使眼色,勸他得饒人處且饒人。

劉伯溫聞言不能不喜,不過看張異認真的眼神,似乎不會退縮。

張異的堅持,有他自己的道理,也有他的自信。

他所謂的課本,其實並不是他寫的,而是抄了未來自己曾經學過的教材。

這可是經歷了多少人的心血編撰,又不知有多少人卷出來的東西,這種榮譽感,並非張異一個人的。

劉伯溫也許是天才,可張異背後代表的是未來的人民羣衆。

如果今天劉伯溫的認輸,只是承認因爲他大意了纔會失敗,那就太瞧不起編纂教材的那些人了。

劉伯溫再厲害,如果他說只憑借他的學識和聰明,就能勝過千萬人一代代努力的結晶,那張異絕對不答應。

老劉:……

這個孩子是一點都不給別人臺階下呀,不但如此,他還是在臺下挖坑那種!

孃的!

若不是他也有幾十年讀書修出來的修養,他說不定還真會罵娘!

不過轉念一想,老劉卻不得不承認。

就算是他認真去編撰,他也絕對編不出一本比張異更好的教材。

不是時間不夠,也不是他劉伯溫不夠聰明。

而是張異那些教材的底層邏輯,也許纔是真正的教育……

插圖、文字,思考、練習,還有那奇怪的符號和標點……

這些後世習以爲常的東西,放在這個時代,其實都算是降維打擊。

古人也傳道授業解惑,但現代教育創造出來的教育學,並且以教育學去指點,實踐的事物,其實已經是另一種層面的東西。

如果不是張異去堅持,劉伯溫大概還要很久之後,纔會明白那十幾本《算學》課本的珍貴之處。

但此時,他徹底領悟了。

“老夫同意你的看法,就算讓我重新出一份教材,可比不上你手中那份!”

劉伯溫很坦蕩,一旦他認同張異的觀點,認錯這種他並不會覺得丟人。

確認了老劉輸得心服口服。

張異收起自己倔強的態度,變得笑嘻嘻。

“好了,大家都坐下來喝茶嘛,何必搞得緊張兮兮的!”

劉基:……

孔訥:……

鄧仲修:……

也不知道誰纔是罪魁禍首。

“您老還有事?”

張異剛坐下來,就準備送客。

在他看來,反正大家事情都解決了,也不太可能成爲朋友,不如早點散了?

老劉表情不變,他需要臉皮厚的時候,可以完全無視張異的暗示!

“有幾個問題,我不懂!

這些是什麼?“

劉伯溫在紙上留下一些符號,張異看着笑:

“這是標點符號呀!”

“標點符號,似乎古書上也有?”

“先秦的時候就有,而且《說文解字》裡也有收錄,只是你們這些讀書人不用而已!

一個個裝神弄鬼,沉迷斷句,自以爲牛逼,其實就是扯幾把蛋的事!

其實就是不想說人話,

明明是可以提升效率的事,卻放着不用,現在還跑來問我是什麼意思?”

張異口中嘟囔,手裡卻將逗號,句號,感嘆號等標點符號的用法教給劉伯溫。

劉伯溫聽他抱怨,覺得頗爲刺耳。

但他一想,好像也是這個道理。

斷句這種事,有時候在文人的圈子裡,卻當成一種技巧去炫耀。

因爲古書沒有標點,不同的人去斷句,其實可以衍生出許多意思。

許多人還會因爲斷句不同,爭吵個好幾年。

以前劉伯溫對於這件事習以爲常,可張異罵出來之後,他也覺得這種事似乎……

沒有太大的意義。

“著書立作是爲了什麼,爲了講清楚自己的道理,可是因爲斷句不同,他的話可能會被曲解成好多意思。

這真的就是作者本意嗎?

貧道文化淺薄,所以發現有標點符號之後,可是覺得太香了!

至少我想說什麼就表達清楚,不用讓學生去猜,去學斷句

人生苦短,讀書已經夠痛苦了,爲師者不想着去減輕後人的負擔,卻要製造他們閱讀的成本!

這不是教書育人,這分明是吃飽沒事幹!”

張異吐槽起來就沒完沒了了,劉伯溫頻頻皺起眉頭。

雖然他承認張異說的有道理,但這傢伙說話太難聽了。

皇帝對張異的未來有期許,但從張異的話語中,他完全沒有站在讀書人的立場之上,而更像是一個旁觀者。

這種態度,並不讓劉伯溫喜歡。

那本算學課本上的“易先生”的名號,是他和宋濂等人對張異未來的期許。

現在的他是道士,未來如果他成爲讀書人,取了功名。

就算《算學十二冊》的真正作者未來被曝光,已經是儒家中人的張異也會留下一段美名。

可如果這傢伙就是個擺明車馬看不上儒家的道士,那畫面劉伯溫都不敢想。

所以他就算再怎麼認可張異的吐槽,卻忍不住反駁:

“伱說得雖然有幾分道理,但歷代先賢更加註重的經學本身的傳承,而不是那些盤根末節!

你能發現標點符號的作用,雖然算是大功一件,可也不能以此來攻擊其他人!”

“又是旁枝末節?”

張異笑了,有些不屑一顧。

“也許就是因爲儒家的風氣,都是這麼好大喜功,不接地氣,陛下才會接受我算學入科舉之事!

別人這麼想也就算了,您老可是劉伯溫,也有這種想法?

道理就是道理放在那裡千百年也不會變,一個個研究能研究出什麼新東西?

您看不起的小術,在我看來恰恰是承載傳承的關鍵,我就不擡槓說什麼紙張,筆墨之類的東西了。

儒家也好,道家也罷,本質上都是希望更好的傳承下去!

傳承需要教化,教化一個人,需要成本!

別的小子不說,就桌子上這些小東西如果推廣開來,可讓知識的傳承的成本容易幾倍,甚至十倍百倍!

這不比那些整天忙着故弄玄虛卻看不上這些小玩意的老東西們強?

所謂小術,質變之下,便是大道!

所謂大道,若不落在實處,便是空談!

這就是貧道我領悟的道理!”

在這個重道輕術的時代,像張異這種赤裸裸將術提高到和道平起並坐的地步的言論,其實已經算得上叛經離道。

張異對黃和父子說過,卻少有對外人說出如此的理論。

因爲他也知道,自己這套道理肯定不受歡迎!

“你認爲道是什麼,術又是什麼?”

“道是思想的話,術是工具、道是因的話,術是果!如果以道爲真理,術便是檢驗真理的標準!

以果推因,如果一門學說不能再推動世界的改變,而只是一味崇古的話,只能證明它已經逐漸被世界拋棄……”

劉伯溫臉色大變,張異言語中的暗示,已經不能用叛經離道來形容。

他在暗示什麼?

劉伯溫覺得許存仁和皇帝錯得很離譜,他們居然想要這個孩子入朝堂?

這孩子的渾身帶着反骨,若是他真有一天掌握權力,這世界不給他掀翻了去?

不過好在,他是道士,似乎也無心功名。

劉伯溫暗自擦了一把冷汗,虧他還想讓皇帝見見張異,這傢伙還是不要靠近聖上爲好。

老朱也是個叛經離道的人,伺候了皇帝這麼多年的劉伯溫如何不知?

他對儒家的尊崇,對士子的善待,都只是出於統治需要。

那位君王心中,其實對儒家這套壓根就看不上!

這兩個人要是湊一塊,那後果劉伯溫根本不敢想。

不過,張異的這套理論,從某種程度上也不能說沒錯。

所謂術,就是工具!

就如人持刀,刀是工具,可人若無刀,便無力面對世界的艱險。

在科舉改革之前,儒家人無限拔高了人的作用性,卻忽略了工具對世界的改變。

“如果說知是大道,行是小術,知而行之,就是以前我們走過的路。

可是如果只知而不行,便如空中樓閣,流於空談!

也難怪你跟許存仁那老傢伙說知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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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你給皇帝提議的科舉改革,是將算學併入科舉!

陛下這是覺得如今儒家的風氣,太過不接地氣!”

雖然劉伯溫沒有全猜對,但張異也默認了他的說法。

朱元璋的心理其實很矛盾,他一方面想找聽話的人,一方面又希望聽話的人能力還高。

但如果難以兩全其美,能力終究還是佔據上風。

所以在原來的歷史軌跡中,他推動了八股文的誕生,卻在科舉之後又不滿意科舉的結果,愣是停了十年科舉。

這種矛盾的心理,正是老朱在當皇帝的過程中,徘徊在新手村出不去的原因。

一直到胡惟庸案的爆發,皇帝才真正走出新手村,算得上一個成熟的帝王。

但以老朱的出身和性子,除去他多疑的心病,他對於務實這件事肯定比其他皇帝要重視,算學入科舉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爲,大概也就他能推行改革。

關於洪武皇帝的心態,張異沒必要對劉伯溫說。

老劉以爲自己猜對了,又衍生出一個話題:

“可如果你想將科舉落在實處,知行合一!

我認爲算學入科舉都不夠徹底,既然要務實,考覈的標準也要務實起來!

譬如,可以出一道題目,設置一個難題,讓學生以自己的想法去解決……”

聽着劉伯溫侃侃而談,張異也佩服眼前這老頭。

不愧是未來民間被評爲智慧最高的,傳說最多的那批人之一的劉伯溫。

他對於新鮮事物的接受程度,還有對規則的洞見,絕不是他這個普通人能比。

他比劉伯溫多的,還是站在前人肩膀上,他人所不具備的數百年的歷史知識。

劉伯溫說的,不就是未來的公考中的申論嗎?

這確實也是考驗考生綜合素質的一個重要的方法之一,雖然只要考試,就免不了套路……

可這樣的套路,也好過整天之乎者也。

當然張異也知道,劉伯溫只是就事論事,以他的立場不太可能同意這種改革。

但跟老劉聊天,張異確實有種酣暢淋漓的感覺。

其實張異也不是沒有想過這種可能,但他自己也否決了他的想法。

只聽劉伯溫說完,張異笑着搖頭。

“這方法不好?”

老劉一看張異的表情,就猜到這小子肯定沒好話。

他有些不服氣,就算他這個法子也是隨口說的,可他相信應該比張異那個算學入科舉要實用。

“因爲不公平!”

張異道:“劉大人這個想法,起碼超越了時代數百年,如果您生活在一個信息流通便捷,信息爆炸的時代,這個方法倒不失爲一個非常好的考覈的手段,

可是咱們這是大明!

九成百姓,一輩子不曾離家十里。

如今天下有多少人都不知道皇帝是誰?

這這個知識壟斷在少數人的世道,去考覈一個人的執政能力,應對能力,是對窮人的不公平!

經驗也是能力的一部分,勳貴,書香世家的在這方面擁有天然的優勢……

按照劉大人的思路,如果考對事情的應變,這些人有優勢,可如果考種田等下里巴人的東西,又是窮人有優勢!

所以說來說去,出題的方向,卻可以決定階層的錄取率,所以不公平!

算學不完美,可它足夠公平,

而且他考的是一個人的邏輯能力,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學習起其他大致不會差!”

張異的話,讓劉伯溫多了一些思考,他想了許久,終於認同他的想法。

“我知道劉大人,或者朝堂中那些大人們,看不上算學入科舉,更警戒我一個道士去插手科舉改革,

其實你們大可不必,貧道傳的是術,不是道!

術能載道,若是說你儒家的東西連這些小改變都經不起折騰,那它也活該被湮滅在時光之中!”

聊到後來,張異乾脆直接點出劉伯溫的心病。

劉伯溫神色坦然,他也從不否認自己對張異的警戒。

不過經過於張異這一番交談,他心中的疑慮去了許多,再看張異,這孩子也變得順眼。

“今天前來,倒是不虛此行!”

劉伯溫沒有繼續在“道與術”上糾纏,而是將目光再次落在那些標點符號之上。

文以載道,文是工具……

只要道是不變的,工具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

“你再給我說說標點符號,我去跟皇帝建議一下……”

老劉開始認真詢問張異關於標點符號的用法,張異也悉心教導。

不多時,老劉掌握了這些內容,張異又趁機提示:

“要不,在學習算學的時候,加上阿拉伯數字?”

“這又是爲了什麼?”

劉伯溫疑惑不解,當張異將阿拉伯數字寫出來的時候,他馬上認得這些數字,其實阿拉伯數字早就傳入華夏多年,

只是主流上,並不被接受。

華夏受天朝上國的思想影響,加上儒家傲嬌的德行,自然不會看得上阿拉伯數字。

“效率,效率,還是TM的效率!”

張異以半開玩笑的語氣,回答了劉伯溫的問題:

“其實劉大人你試着書寫這些數字就明白了!

其實無論是標點符號也好,阿拉伯數字也罷,都是爲了提高效率。

譬如標點符號,如果讀書人在讀書的時候,少了一些斷句的爭論,將更多的時間用在領悟道理之上,那是不是對教化更爲有利?

這種數字也是如此,它是工具,無關大道。

這麼說吧,只要它能讓官員書寫的速度快了一息,我大明官員上萬,那就等於一天快了一萬息,放到一年的時間內,就是三百六十萬息……

積沙成塔,這些不經意的改變,只要時間積累,這變化就非常可怕了

最關鍵的是,這種改變的成本很低!

這不比去說什麼大道理,去想什麼各種不切實際的東西來得有效?”

劉伯溫默然,旋即他盯着張異,沉默許久。

“效率……

老夫明白了,這大概就是你爲什麼要推行算學的原因!

受教!”

劉伯溫站起來,將張異在紙上寫的東西收入袖口中。

此時,孔克堅沉睡的房間傳來響動,打斷了二人的交流。

“既然衍聖公醒了,我就不打擾!”

劉伯溫起身,轉身就走。

他來得突然,走得也乾脆。

孔訥跑進去的時候,孔克堅正呆呆地坐在牀榻之上。

“你爺爺怎麼樣?”

“沒事了,看起來很好!”

孔訥總覺得孔克堅似乎有了什麼不同了,張異在外邊喊,孔訥趕緊回答。

他卻沒看到,孔克堅眼中的迷茫。

“道……術……”

“你爺爺的情況應該差不多了,只是他在那個環境的話,他永遠好不了!”

孔克堅在張異這裡被催眠,也有十天以上了。

張異給孔克堅檢查了一下,發現對方的情況有了進一步的好轉。

不過精神病這種事,放到後世一樣是個難題。

就算他自己摸索出一套方法,那也是實驗性質的,並不能當成成功經驗。

“爺爺最近在家裡,狀態也好了許多!

不過依然沒有在你這裡好嗎!

張異,謝謝,我先送爺爺回去!”

張異點頭,孔訥帶着孔克堅離開。

孔家的馬車從城外,一路朝着孔府去。

進了城,孔克堅第一次伸出手,拉開馬車上的簾子望向外邊。

這個小變化,讓孔訥十分歡喜。

“爺爺,你要不要下去看看?”

孔克堅呆呆點頭。

“爺爺我扶着你!”

只要孔克堅願意接觸外界,他就是開心的。

孔福將馬車停好,爺孫倆在鬧市中穿行。

孔訥給他介紹這,介紹那……

孔老爺子也能產生反應。

孔訥卻沒注意到,有人在人羣中慢慢靠近孔克堅,輕聲在他耳邊叫了一聲:

“尚書大人,陛下想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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