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聲音,讓孔克堅的身體微不可擦的顫抖。
但那人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孔克堅回首,卻沒有發現對方的蹤跡,他眼神中,全是驚恐之色。
“爺爺,你看什麼?”
“回去,趕緊回去……”
孔克堅慌了神,在鬧市中手舞足蹈,周圍的人都看過來,孔訥頓時沒了遊玩的興致,他用瘦小的身軀死死按住孔克堅,一邊尋找福伯的身影。
只是這裡是鬧市,福伯停車方向有些遠,孔訥有心無力。
就在孔訥絕望的時候,有個高大肥胖的人迅速靠近,將孔克堅抱住。
“老爺子,老爺子沒事……
小哥,你去喊你家人!”
這個人的出現,倒是暫時幫孔訥控制了孔克堅,只見遠處,孔福迅速走過來。
“老爺,少爺……”
“這位公子,那是伱僕人嗎……”
那人氣力挺大,抱起孔克堅就走向孔福。
“老爺……”
孔福接過孔克堅,趕緊扶着他往馬車的方向走。
孔訥見爺爺稍微安定下來,驚魂未定的心終於放下。
他朝着那位仗義的路人行禮:
“孔訥,多謝相助!”
“孔訥,你不是姓張嗎?”
那人說話的聲音有些熟悉,相貌也隱約見過。
孔訥仔細辨認,瞬間臉色通紅。
這個胖子赫然是前邊他跟張異一起去賣玉的潤玉堂的掌櫃的,孔訥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只是隱約想起他姓陳。
那胖子也看出孔訥的窘迫,哈哈大笑:
“老夫陳珂,見過孔公子,公子不必侷促,老夫做生意做了三十年,
公子這種情況老夫也見過不少,所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一時的窘迫並不算什麼,都能過去……
你放心,潤玉堂的事,老夫當什麼都看不見!”
雖然自己跑去賣玉純粹就是陪着張異去的,但孔訥也不可能在這件事上出賣張異。
他訕訕的樣子,更加印證陳珂所思所想。
再聯繫到孔訥爺爺的情況,陳珂說:
“孔訥這個名字,老夫也聽說過,前陣子有傳衍聖公府五十七世孫孔訥,爲救恩師親自跪在御書房前,還陪着恩師走了一趟大牢!
孔公子恩義,可是名揚京城!
老夫一直仰慕公子,只是卻不曾想我早就見過真仙卻不識,罪過罪過!”
孔訥被陳珂誇得面紅耳赤,對於這種在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油條,猜破他的身份其實並不奇怪。
他趕緊擺手說:
“掌櫃得您客氣了,其實真相不是這樣的……”
“哈哈哈……”
陳珂看他害羞得手足無措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
他指着不遠處的馬車,說:
“孔公子,要不你先回去照顧你爺爺,回頭若是有緣,咱們再聊?”
孔訥此時纔想起爺爺的事,心中一驚。
他給陳珂行禮,然後一路小跑,往孔家的馬車上去。
陳珂笑呵呵地目送對方離開,轉身進了街邊的酒樓。
包了一間雅間,叫上一桌酒菜,他獨自一人吃着,
過了一會,一個人坐在陳珂對面。
“老爺,我安排他出城了!保證以後孔克堅不會看到這個人!
以後要是有人跟孔克堅接觸,就與我們無關了!”
陳珂自顧喝着酒,然後吩咐對面的人:
“你明天找人,將那塊玉送回去給孔府,讓孔訥親自收着,就說世家的東西不應流落在外,等他有銀子了,再將錢還給我……”
那人聞言嚇一跳:
“老爺,誰都知道衍聖公府到處是皇帝的耳目,我們如今自己送上去,不是自投羅網?”
陳珂停下筷子,冷笑:
“咱們身家清白,爲了攀附孔家子,你怕什麼?
搞清楚一件事,未來不管發生了什麼也是那些老鼠乾的,與我等無關!”
“可是老爺,咱們畢竟……?”
“畢竟怎麼了?就憑咱們爲蒙古人做過事?”
陳珂擡起頭,咧開嘴笑:
“潤玉堂是正經的營生,咱們也經得起查,這些事情你莫再多說。
現在兵荒馬亂的,明軍勢如破竹,咱們上邊那些老爺們,說不定明天都死在明軍手下!
老子還巴不得這些人都給老子死了,這樣老子也可以洗乾淨這泥巴上岸……
那些人用咱們的時候,話是說得好聽,可有什麼好處,又記着咱們是南人!
若不是老子身上還有把柄被拿捏着,老子早去投了那洪武皇帝!
你也別多想,把自己當成沒了主子的野狗就是。
上邊不給吃食,咱們自己找點路子,不過分!”
“可是……”
對面的人還有些猶豫,陳珂搖頭,又是個辦不成大事的。
“這應天府,新朝初立,滿大街都是在尋找機會的商人,都想下注,給那些貴人們投資,
可那些貴人的門閥哪是那麼好進去?
咱們送了這麼多銀子,李府,徐府、常府、湯府,有哪家願意讓咱們踏進門?
倒是這衍聖公府,老夫就覺得不錯!
雖然陛下不待見他們,其他人避之不及,但我卻覺得可以試一試!
人家怕沾了屎,可咱們這些蒼蠅,還能挑食不成,別別管,聽我的就是!
這孔訥是咱打開局面的破口,失去這個機會,就咱們的身份,能在應天府攪動什麼風雨?
還不如先巴結着這孩子,以他爲跳板走走其他關係,若是咱們運氣好,上邊的主官死了,咱們就清清白白求個前程!
如果他們沒死,找到咱們頭上,這前邊的工作,不也是咱們的成績?”
陳珂站起來,他胖胖的身子,顯得有些吃力。
“記住一件事,咱們是咱們,那些老鼠是老鼠,做好該做的事,別爲他人操心了!”
挪動身子,胖子一步一步,消失在樓梯下。
第二日中午,
孔訥收到一份拜帖,他一臉疑惑,從下人手裡接過帖子。
跟帖子一起送過來的,還有一個小盒子。
他打開盒子,卻發現裡邊有一塊玉。
“老爺說了,孔家子物不應流落民間,他也沒有福氣收着這些東西!
今日將玉件送過來,請孔公子收好,若公子覺得過意不去,以後有了銀子再還給我家老爺,當是您借他的
他不要利息!”
孔訥:……
如果這塊玉真的是自己賣的,大概僕人這番說辭他會感動得不行,此時他只是哭笑不得。
不過孔訥對那位陳掌櫃的印象不錯,這人情他也承着。
他回禮:
“這使不得,既然當初已經交易,那就該是掌櫃的東西,您還是拿回去吧?”
孔訥雖然人老實,可他也不會給張異背黑鍋,憑什麼他賣了東西得了好處,還要自己來償還人情。
那僕人似乎知道孔訥會退還,趕緊後退幾步:
“公子,您這樣做的話,老爺會責罰我的,要不這樣吧,下次如果老爺宴請公子,您自己將這個東西帶過去親手還給他!
這樣的話,就不關小的事了!”
孔訥如何是這種老油條的對手,他被勸說之下,只能將玉收起來。
僕人完成任務之後,告辭離去。
孔府中的有心人,很快將這件事記錄下來。
但正如陳珂說的一樣,在現在的應天府中,滿世界尋找機會攀附權貴的商人太多了,一個病急亂投醫的商人並不會引起多少注意。
在這些人眼裡,交好孔府的人,腦子多少有點問題。
孔訥收起玉件,正好他要帶孔克堅去治病。
自從開始帶着爺爺看病開始,他也許久沒去國子學了。
不過大明講究孝道,許存仁知道他請假的原因,也一直由着他。
他去後院接孔克堅,孔克堅昨天受到驚嚇之後,病情好像又變重一些,這讓孔訥很自責。
將孔克堅送上馬車,
車子緩緩朝着道觀去。
張異給孔克堅催眠之後,孔克堅沉沉睡去。
二人在後院,無聊地曬着太陽。
孔訥將一塊玉石,送到張異面前。
“這不是我賣掉的那塊玉嗎,怎麼在你這裡?”
張異這輩子經手的玉石不多,一眼就認出朱標給的玉。
孔訥冷冷道:
“那還不是要問你自己,你上次賣玉,竟然打着我孔家的名號?”
孔訥老實,天真,但他並不傻。
張異聞言,訕笑,被人抓包了,他也會感覺到不好意思。
“昨天我爺爺突然想下車,我就帶他走走鬧市,看看能不能對他病情有幫助!
只是他不知道受了什麼刺激,突然發瘋起來,當時福伯不在,幸虧有人幫我控制着……”
孔訥將昨天發生的事情說給張異聽,並將這塊玉佩的來龍去脈也交代清楚。
“哈哈哈!”
張異聽完孔訥的訴說,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個叫陳珂的胖子,倒是想賣人情給孔訥,只可惜他還不知道,玉是自己的!
“你笑什麼笑?”
孔訥羞惱,雖然玉是張異的,但他確實欠了那個叫陳珂的掌櫃人情。
張異道:
“放心吧,我肯定不會讓你吃虧,我那塊玉在他手中賣了二千二百兩,回頭還給他就是……”
他還沒說完,孔訥的手已經伸到張異面前:
“銀子呢?”
“暫時沒有……”
張異很驕傲:“上次賣玉的銀子,我都快花光了……”
孔訥聞言氣得半死,他學着張異的語氣,道:
“那你吹什麼牛逼?我告訴你,我可不替你欠人情,你這兩千兩銀子必須還給人家,我是拿不出兩千兩的,要不咱們再把這塊玉賣一次?”
張異把玩着手中的玉,說:
“算了,既然失而復得,合該他與我有緣,我就收着吧!”
孔訥的目光已經能殺人了,張異不緊不慢道:
“又不是說不幫還錢了,訥訥,還記得我說過要找你幫個忙?”
“嗯!”
孔訥有種不詳的預感。
“我正準備做一門生意,正好缺個合作伙伴,你到時候來幫我,咱們一起賺錢!
賺到的錢,我想拿去還給那個胖子,你看怎麼樣?”
孔訥腦袋上青筋暴突,這傢伙要讓自己去從商?
是可忍孰不可忍,雖然自己求功名無望,但好歹也是個讀書人。
士農工商,商人乃是最卑賤的行當,這不是羞辱他是做什麼?
“你放心吧,哥什麼時候坑過你?”
張異拍拍孔訥的肩膀,試圖安慰孔訥,
孔訥不上他的當,冷冷道:“無時無刻……”
張異尷尬了:
“看來你對我誤解頗深,算了,回頭我跟你說,你就明白了!
現在嘛,天機不可泄露!”
“你們道士說話不弔人胃口會死?”
孔訥瘋了,他的好奇心剛提起來,張異這個混蛋就轉移話題了。
他很想跳起來,掐住張異的脖子,讓他說出來。
但考慮到上次被打,孔訥終究不敢。
“不對,你一個小屁孩爲什麼叫我哥,死小鬼,要叫也是你叫我哥……”
孔訥鬧歸鬧,其實對張異他還是信任的。
這傢伙坑了他不少次,但同樣也幫了他許多。
至少如果沒有他讓自己去御書房一跪,跪出孔家一條活路,讓孔克堅有了出孔府的機會,孔克堅怕不是已經在那種環境下徹底瘋魔了。
鬧了一會,他言歸正傳:
“不管如何,我總是欠陳掌櫃一份人情,且他在孔家如此落魄的情況下,依然敢送上拜帖!
就這份情,我多少還是要認下的,要不改天你跟我一起上門,去拜謝人家?”
張異嘿嘿笑,孔訥這傢伙終歸還是天真了,
不過這也正常,畢竟是一個不經世事的小屁孩。
他低估了孔家的影響力,也高估了那個叫陳珂的人的情義。
事實上,在洪武元年,各種底層都在四處在機會攀附權貴的時候,孔家在一般人眼中,也是個香餑餑。
別說什麼孔家現在被皇帝針對,再針對孔家也不會損失半分榮光。
老朱對孔克堅再不滿,他也必須捏着鼻子繼續封賞孔家,對孔克堅的報復,也維持在心照不宣的烈度。
官員們不敢靠近孔家,是政治站隊。
可一個小小的商人,有個屁的資格去選擇這些?
他們能得到攀附孔家的機會,就已經是祖上燒高香了。
所以張異當時在潤玉堂,才憑藉孔訥的名頭,從那個胖老頭的手上拿到兩千兩百兩銀子!
人家拿着玉佩,卻這麼久沒賣。
那肯定是盯着孔家許久,就等着找機會賣孔訥一個人情。
落魄的孔家子,因爲某些原因不得不變賣家裡的玉,這種雪中送炭的機會去哪找?
張異敢說,那個叫陳珂的商人肯定隨時注意孔府的動向,
說不定他們這次巧遇,就是別人蹲守很久的結果。
不過張異卻沒有打算將真相說出來,因爲這無關大局。
少年人就該享受少年人的天真,孔訥也沒必要去知道這些有的沒的。
這種天真的愚蠢,未必不是一種福氣。
張異想到這裡,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兩個人的影子,黃和跟黃木,這兩人好像也在應天府到處找權貴攀附,
有機會要不要讓他們跟孔訥建立聯繫?
孔訥的話打斷了張異的思緒!
“既然人家表示善意,去了也不是不行!不過我當時是以你書童的身份去賣的玉件,也不知道人家知不知道?”
孔訥在一邊犯難,
“算了,我就當一次你的小小書童好了!夠義氣吧?”
張異拍着孔訥的肩膀,後者一臉嫌棄地退了一步。
二人打鬧的時候,卻沒有注意到孔克堅不知不覺已經醒過來,他比起張異以前催眠他的時間,起得更早了。
他迷茫地,從窗的縫隙望出去,自己的孫兒狼狽,嫌棄,卻很自由的模樣,讓老爺子癡傻的表情,露出一絲古怪之色。
“朋友……,言伯,有朋友……”
老爺子歪着頭,喊出了一句。
“對了,我爺爺好了之後,我還要勸他嗎?”
孔訥的眼光掃過孔克堅睡覺的房間,卻沒有看到從門縫中觀察他的孔克堅。
他想起自己心中一直疑惑的問題,忍不住詢問張異。
“問題……?”
孔克堅腦海中,想起孔訥跪在自己面前,他卻轉頭去的畫面,整個人癡傻起來。
“算了吧,人最難改變的就是成見,你爺爺的執念才造就了他今日的病,看來他是改不了了……
其實你知道嗎,他這樣癡傻,對他而言未必不是好事……
如果他清醒的時候知道,如今河南已經差不多被打幹淨了,我大明的軍隊已經直指大都,
他大概會受不了,精神崩潰,到時候你還更難!”
孔訥無聲點頭,當初張異提點他,除了給孔家指條路的意思,本質上還是讓他救孔克堅一命。
但一輩子的堅持,對北方的流連……
孔克堅在還能維持清醒的時候,拒絕過孔訥的建議。
也大概是因爲外邊的消息越來越不好,就連自己的孫子也出現動搖的現象。
孔克堅越發覺得自己的堅持成笑話,纔會病情加重吧?
“只要你表現出對大明的歸心,宮裡那位就不會對孔家有太多的忌憚!
只不過,如果你爺爺能自己覺悟過來,孔家的日子會好過一些!
可如果他就這樣被送回去,未來天下統一,大明朝對孔家的猜忌,起碼會延續到你成爲衍聖公爲止!
算了,不聊了,以你爺爺的狀態,他能不能恢復如還要看天數!”
“那我們孔家,只能揹負漢奸的罵名了!”
孔訥一句話,刺激到了孔克堅。
他迷茫的眼神,又清澈幾分,
可望見窗外孫子的落寞,他也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