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異明白老張難受的點,總歸還是在利益二字之上。
龍虎山家大業大的,如果僧道納稅這個口子打開,對於他這種大地主的利益損害自然巨大。
如果自己不是穿越者,換成張異自己,也不可能對這件事無所謂。
不過,事情是他挑起來的,他也有自己的目標需要執行下去。
老張難受,他就想做些什麼,至少證明自己努力過。
就算自己不能成功,也算給他,給同道一個交代。
張異說,自己可以掀桌子,這是怎麼回事?
張正常靜靜等着張異給他一個解釋,張異也沒有賣關子,直接說:
“如果爹能接受一個前提,是皇帝有心砍了僧道二門延續數百上千年的特權,這件事纔有談下去的條件!”
“能!”
張正常在這件事並沒有猶豫,直接肯定下來。
他雖然不算聰明絕頂,但也絕對不傻。
如果只是張異一個人在這指點見山,他大概還會半信半疑。
但別忘了,其實這件事是擺在皇帝面前聊過的,張正常雖然害怕張異的口無遮攔,但在這件事上,他還有一點感謝張異。
別看朱元璋整場只是笑呵呵,並不曾表態。
可他不表態,就已經清晰明瞭的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皇帝對於砍掉僧道特權這件事,也是支持的。
張正常沒有選擇,他只能選擇接受或者不接受。
不接受能如何?
見老張斬釘截鐵地同意第一個前提,張異鬆了一口氣。
要勸說老爹去掀桌子,前提是老爹對能改變皇帝心意死心。
他最怕的是老張還存有一絲幻想,然後瞻前顧後,可是自己家老爹遇見大事的時候,還是非常有決斷的。
“嗯,既然爹爹同意,註定的事改變不了,那咱們就談論另外一件事!
就跟慧曇法師想搶咱們家的功勞一樣,既然那些儒生也想做一樣的事,咱們自然要還回去!
可龍虎山無權無勢,說報復他們其他的,那是天方夜譚!
不過父親的影響力,想要壞事還是可以的。!”
“嗯?”
老張感覺自己的腦子有點不夠用。
“他們沒事找咱們麻煩,無非就是被皇帝打哭了,覺得委屈了!
所以覺得咱們好拿捏,拿咱們出來頂包!
其實他們的訴求是什麼呢,是獲得跟咱們一樣的特權,這些特權不依附於是否成爲官僚,而是本身屬於讀書人這個身份的,有別於百姓的權力!
皇帝不給,他們就哭,並指着隔壁家的孩子說,爲什麼我們這麼好鬥沒有的權力,隔壁那些渣渣有?
要麼,你給我跟他們一樣的特權,甚至比他們更好的權利。
要麼,你把隔壁的渣渣們也揍一頓,讓我出口氣!”
張異這個比喻可謂是極爲傳神,老張的血壓一下子高了起來。
他們就是那羣無辜的渣渣。
如果這些人無所求,單純是看僧道不順眼,老張可能不會如此生氣。
畢竟,佛道二門千年下來,時不時被來自士大夫階層的高官們抽一巴掌,他們也早就習慣了。
那些人基於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沒少找佛門,道門麻煩。
釋道儒,也是在這種相愛相殺的環境中,彼此吸收,成長,才達成如今的平衡。
你要是真的出於公心,張正常忍下這口氣可以。
但你們找皇帝索求不成,卻拉自己等人下水,那是欺人太甚。
“所以吧,咱們也不能讓這些人好過,不能白挨一巴掌對吧?
所以咱們乾脆也將他們的事情攪黃去,大家掀桌子,誰也別想吃桌上的飯!”
“你不會亂出主意吧?”
張異一說掀桌子,老張有些害怕!
張異白了老爹一眼,道:
“您想到哪裡去了?
既然皇帝煽風點火,坐看這場風波大鬧,其實皇上對讀書人的訴求,同樣也有顧慮!
但讀書人和咱們不一樣,他們還是有很大的概率讓皇上妥協的!
可如果爹您利用您的影響力攪局,將這件事攪黃了,反而會讓陛下高興!
說白了,您這個道教領袖的位置,真要成一件事,您沒那本事,可要攪黃一件事,那您綽綽有餘!
反正大家都得不到,兩敗俱傷就好!
可從私心上來說,陛下會記得龍虎山的犧牲!”
“你的意思是,讓貧道主動同意皇帝的提議……不成,貧道要是這麼做,會被天下同道給罵死的……”
張正常搖頭,他還要在這個圈子裡混下去,豈能主動跪下?
張異道:
“當然不是現在去做這件事,所以兒子讓您先吃瓜,這風波皇帝一天不表態,這些臣子就跳得越歡快!
這把火燒得還不夠旺,大家的火氣也沒出來呢!
等到他們真的把佛門道門的高僧名道燒疼了,你再掀桌子,就不是跪下,而是幫大家出氣!
到時候,大家不是鄙視你,而是感謝你……”
老張:……
張異說的這件事,可執行性非常高。
不過出於父子之間的直覺,他老感覺這孩子似乎有東西瞞着自己?
張異對掀桌子這件事表現出來的熱情,遠高於爲道門爭取利益。
這貨怎麼感覺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
張異絲毫沒注意到,自己露出了一點雞腳。
他興奮道:
“關鍵是,就算此事成了,儒家那些人對你也不會有多大的仇恨!
這件事本來就是他們挑起來的,咱們最多算是被動反擊!
萬一此事成了,宋濂也會吸引大部分的仇恨!
得同道尊重,又不會給龍虎山招惹多大禍端!
這算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老張嘆氣,張異終歸還是說服了他。
不管如何,既然事情沒有挽回的餘地,報復自然是唯一的選擇。
他本身也憋着一股火,龍虎山這兩年可真是流年不利。
尤其是從今年起,就不停犯小人。
好在他有個好兒子,不管遇上什麼困難,張異這小腦袋瓜子裡總有許多天馬行空的想法,帶着龍虎山披荊斬棘。
老張望着小小的張異,眼中流露出溫暖的光芒。
祖宗保佑,龍虎山能誕下麟兒,是他張正常的運氣。
平緩自己的心情之後,老張問另一件事:
“那貧道怎麼應付劉淵然?”
既然決定聽張異的話忍着,有個現實問題也需要解決,那就是如何推辭。
應天府的僧道二教,早就輿情洶涌。
老張來到應天府,那些人不找他出頭纔怪。
如果老張願意出頭,這不符合龍虎山的利益,反正已經摸清楚了皇帝的心意,僧道納稅是板上釘釘之事,有什麼好爭的?
可是如果他不出頭,被天下同道看輕,也損傷龍虎山的利益。
張異可以不去管道教和佛門的同道如何看他,老張的身份擺在這裡,多少需要一點面子?
張異早有準備,他給老張出了一個主意。
張正常聞言,怔怔地看着他。
這小子的鬼主意果然一個比一個猛,這個方法既顧全了自己的名聲,也被龍虎山保證可以置身事外。
“事不宜遲,貧道這就去辦……”
張正常欣喜,他起身,離開清心觀。
……
張真人進京了。
第二日,關於老張進京的消息,馬上在僧道二門中流傳開來。
一時間,他入住的朝天宮,成爲了應天府的焦點。
所有的和尚道士,都在翹首以盼,盼着他能代表佛道二門振臂一呼,跟那些儒生們拼了。
京城的某個小道觀,劉淵然的表情複雜,老張入京的消息,讓他有些失落,也有些雀躍。
他手中捧着一卷血書,那是集合了應天府僧道簽名的萬言書。
老張來應天,代表着僧道二門終於有個領袖能站出來爲他們發聲。
不拘是道門各宗,佛門各派,都希望他能站出來。
至於失落,是自己的表演也該落幕了。
作爲這場風波之中,主動走出來爲佛道二門奔走的道人,劉淵然年紀輕輕,已經獲得了極大的聲望。
不論是佛門三大寺、還是道門的各宗傳人,都對他讚賞有加。
這場政治風波,給他賺夠了足夠的聲望,只可惜,他終究還是差了一些地位,這最後的一棒只能交給別人。
“師兄,咱們辛苦跑出來的功勞,真要交給龍虎山的張真人,師弟我不甘心呀!”
劉淵然身後,是他的師弟抱怨的聲音。
“沒有什麼不甘心的,咱們淨明派跟龍虎山的關係也還不錯,當年師父上龍虎山,張真人對師父也是禮遇有加!
這是淨明派和天師府的善緣,不能因爲一點蠅頭小利斷去!
不過,這份血書也不好接,宮中那位意向不明,呈上這份血書的人,是能獲得同道的好感不假,可陛下落下的來的劫,他也要接着!
你師兄我倒是想面對雷霆,但不夠資格!
只能請張真人去交涉了……”
劉淵然看出師弟的立場,回頭警告:
“你莫不是因爲是楊大人請我們上京,就對龍虎山有成見?”
他師弟被一眼看破,臉上登時出現窘態。
“楊大人是咱們的施主,施主讓咱們幫他解決問題,咱們照做就是了……
可你別忘了咱們還有一層身份,那就是出家人!
出家人能不沾因果,就儘量不要去沾染。
他和龍虎山有些恩怨,卻不是咱們的恩怨,你莫將兩種情感混爲一談,
我知道你來這京城,被花花世界迷了眼,更想留在這裡!
可……”
劉淵然的說教,他師弟不服,不由反駁道:
“可是師兄,您來到應天之後,也變了許多……
您告訴師弟不沾因果,可您自己不也在算計……”
劉淵然聞言,灑然一笑:
“師兄確實也在算計,卻和你出發點不同。
你來應天這麼久,可知道慧曇法師的下場?”
道士點頭。
“慧曇法師悟出人間佛教之道,向皇帝求了個路引,學那龍虎山掌教雲遊天下!
不過和張真人行走北地不同,法師出了應天,第一時間去的卻是紫陽觀!
他帶着楊憲大人的邀請,請師父出山!
師父看出他的居心,並不想去和龍虎山一別長短,所以拒絕了!
但最後師父卻將貧道送到應天來,你可知爲什麼?”
“爲什麼?”
小道士被劉淵然的話吸引住,虛心請教。
“慧曇法師是位高僧!
哪怕他成爲佛門領袖,也毫無高僧的架子,貧道在紫陽觀看見他的時候,他甚至沒帶一件像樣的僧袍!
可這樣的高僧,哪怕大徹大悟,卻依然遠赴紫陽觀去勸說師父入京!
他是什麼居心,其實大家心知肚明,無非就是期望師尊能鎮住龍虎山。
讓道門內鬥……
明明慈悲爲懷,看淡虛名,卻依然算計我道門,你可知爲什麼?”
“師弟不知……”
“因爲,大家都要爭那教化的權力!
修道人於己身,可以淡泊名利,可以無視功名!
仙佛超過因果,卻依然需要人間香火?
是仙佛貪那一點香火嗎?
其實不是,香火的背後是勢力,是教化……
哪怕仙人逍遙自在,佛陀安坐淨土。
他們也不能讓自己悟出來的道理,在人間湮滅……
教化傳承,已經不是個人的利益,而是整個教派的共同利益!
所以慧曇大師要爭,哪怕不惜遠行也要來紫陽觀努力一把。
師父一心修仙,他看出慧曇法師的居心,拒絕了他!
可也忍不住將我派到應天府,去爭一爭玄教院的位置!
這不是師兄貪戀權力,也不是師尊看不透,非要跳入慧曇法師的陷阱,
實在是,教化二字……
讓我等不得不爭!”
小道士聽得雲裡霧裡,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明白。
劉淵然搖頭笑道:
“想不明白,以後咱們再慢慢討論,先去拜訪張真人吧!”
師兄弟二人整理妝容,出了門。
等到了朝天宮門口,劉淵然卻發現還有不少同道,不約而同出現在朝天宮門口。
這些人裡有道士,也有僧人。
基本上能出現在這裡的,都是應天府有頭有臉的人物。
皇帝禁絕僧道,一般道人和尚如果沒特殊的允許,是不能隨便出門的。
哪怕找到一些貴人求了許可,也是針對某件事特事特辦。
所以今日朝天宮門口能聚集這麼多人,可見大家是真的急了。
“是劉道長!”
劉淵然最近利用楊憲給他的求的特許,在京城奔走。
他和在場大部分和尚道士都有交情。
“大家都是爲何而來,不必多言!
貧道請諸位道友與我一起,求見張真人!”
在場諸人點頭,一起求上朝天宮。
鄧仲修臉色憔悴,接見了諸位。
不過他們沒有見到張正常,因爲根據朝天宮給的消息。
老張病了!
所有人,一臉懵逼。